周郎-燕歌行






  呐喊之声响彻云霄。

  八千只铁蹄的践踏之下,连大地似乎都已微微地颤动起来。

  张飞鸿虽养气功夫极深,此时也不禁为之气杀。

  田福的脸色倒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骑兵发起冲锋的那一刹那,张飞鸿清楚地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平日里一直阴沉且略显浑浊的眸子中,闪出了锋锐而且亮丽的光芒。

  慕容冲天自马上侧过身,微微眯起双眼,看了看张飞鸿,忽地仰天大笑起来。

  两千人的同声呐喊,两千匹马暴烈的嘶鸣,八千只铁蹄狂奔之时的如滚雷般的隆隆声,都没能盖过幕容冲天粗豪的大笑声。

  声浪传开,连波平如镜的居延海上,也激起了一阵阵细碎的浪花。

  直到现在,张飞鸿也忘不了那似乎充盈于天地之间的大笑声。

  虽说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墓容冲天仰天大笑之时的身影和他脸上的得意骄矜之色。

  就能感觉到自慕害冲天身上透出的那一股“舍我其谁”的气概。

  自那天会面之后,一直到现在的二十多天里,他没能再见到慕容冲天。

  一轮明月高高地悬在湛蓝湛蓝的天空。

  月光下是一望无际的居延海。

  清冷的月华流泻在蓝得发黑的水面,铺开一片浓重的寒意,笼罩着在湖边漫步的张飞鸿。

  他裹紧身上的貂裘,抬起头仰望着幽深的夜空。

  月在中天。

  他不禁想起了留在济南铁府中的爱妻与桥儿,想起海岛上的老母。

  她们此时,是不是也正对着这一轮明月,想念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他呢?

  来中原前,每逢月华流光之夜,他都会携着爱妻柔顺温暖的小手,在海浪轻涌、海风轻拂的沙滩上漫步。

  他最爱看爱妻在浅淡的月光中的秀美的侧影。

  张飞鸿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低声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一阵甜蜜而又凄凉的感觉掠上他的心头。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近二十年的努力都将会是无用的。

  是非成败转头空。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他恨不得丢下他生来就一直追求着的理想,马上飞回到方蓉蓉的身边,带着她和他们的娇儿,一起回到那个小岛上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的血管中流着他父亲,他祖辈的血。

  这血里充溢着智慧,充溢着力量,也充溢着仇恨,还有……懊悔。

  这鲜血里还充溢着他祖父、他父亲的刻骨铭心的希望。

  他一定要将这个几代人的梦想变成现实!

  只有这样,他才能对得起他自己血管中的正强有力地搏动奔涌着的血流。

  慕容冲天绝不仅仅是想入主中原武林而已,这一点,张飞鸿已完全明白了。

  看到圣火教的骑兵大队时,他就知道,慕容冲天所追求的,与地完全是同一个目标。

  慕容冲天的野心,完全不比他的野心小。

  这就是慕容冲天一直不再同他会面的原因。

  实际上,他已经被慕容冲天软禁了。

  虽说表面上看起来他完全有绝对的自由,但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能在四下发现不下二十双眼睛。蓄满警觉与锐利的杀气的眼睛。

  现在,这些眼睛一定隐藏在这静谧的居延海畔清冷的夜色里,而且每一双眼睛与他之间的距离都不会超过一百四十步。

  张飞鸿拢了拢貂裘的前襟,慢慢转过身。

  在他身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仅仅一个来月,田福好像又老了十岁。

  他原本挺直如一杆枪似的后背现在已经略显佝楼。

  他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在看着张飞鸿时,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一丝淡淡的凄凉。

  将近八十年的颠沛流离中,田福已看尽了世间百态。

  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那双眼睛呢?

  当年他跟随张士诚时,就曾亲自率军与元朝的精锐铁骑对过阵。对蒙古骑兵惯用的战术和作战时的习惯十分了解。

  而这种战术与作战习惯,他竟然在圣火教的骑兵身上又一次见到了。就在那一瞬间,他已明白了慕容冲天到底想干什么。

  凭圣火教现在的实力,如果仅仅想入中中原武林,只要慕容冲天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做到。

  慕容冲天之所以至今按兵不动,只可能有一个目的。

  他当年倾尽全力帮助也先的父亲脱欢统一蒙古诸部,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因为只有在长期的作战中,他才能积累起对付大规模战争的经验,培养他自己指挥大规模战争的能力。

  也只有在与蒙古诸部的血战之中,他才能学到骑兵的训练方法和作战技巧。

  所有这些,在争霸武林的争斗中,都是排不上用场的,但如果想逐鹿中原、问鼎九五之位,却绝对需要。

  在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阵战之中,个人的武功再高,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

  只有能将个人的力量融进一个整体,而且能使这个整体的力量充分发挥,并能善加利用的人,才会赢得大规模战争的胜利。

  只有有能力赢得战争胜利的人,才有可能坐拥天下。

  慕容冲天现在已经具备了这种能力。

  他会不想坐拥天下吗?

  当然想。他要是不想,那才叫怪了!

  既然他的目的和张飞鸿一样,现在张飞鸿又已在他的控制之下,他会怎样做呢?

  在田福看来,慕容冲天将要做的只可能是杀了张飞鸿!

  张飞鸿看着田福佝偻的身影,淡淡笑了笑,道:“福爷爷,夜深了,您老先回去歇息吧。”

  田福道:“公子也该休息了。”

  张飞鸿笑道:“福爷你放心,飞鸿再呆一会儿就回去。”

  田福道:“公子不回,老奴也不回。”

  张飞鸿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好吧,一起回。”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人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慢慢向亦集乃城走去。

  他们的四周,远远地也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只要你们不怕凉,每天晚上只管跟着我好了!”

  张飞鸿心里暗自冷笑。

  一直静静地走在他身边的田福忽然弯下腰去,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张飞鸿解下貂裘,披到田福身上,轻声道:“福爷爷。

  您老以后就不要跟我一起出来了,当心风寒入内,生起病来可不好办。”

  田福喘了两口气,又咳嗽几声,淡淡道:“只要公子没事就好。”

  他将貂裘褪下,又替张飞鸿披上。

  张飞鸿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欲开口说话,却看见两支火把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向这边移过来。

  田福忽地抢上一步,挡在张飞鸿身前。他心里一阵发凉。

  难道慕容冲天现在就要动手了吗?

  来人离他们尚有二十余步远,便高声叫了起来:“前面可是张公子?”

  张飞鸿道:“正是。”

  借着火光,他已看清来人正是自济南一路护送他来亦集乃的李乾元。

  上次与慕容冲天会面之后,他还曾见过李乾元一次,但也是二十来天前的事了。

  李乾元满脸疲倦之意,疲倦之中还带着一丝惊慌:

  “张公子,田先生,敝教主有请二位。”

  这么晚了,慕容冲天竟然要见他。

  是凶?是吉?

  ***   ***   ***

  已经是子正三刻了,慕容冲天的大帐之中仍是灯火通明。

  大帐左近七八个帐篷内,也点着灯。

  一阵阵嘈杂但轻微的人声自各个帐篷内透出;“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张飞鸿心想。

  因为自他到此地的一个月中,从来就没见过过了亥正,城内尚有灯光。

  慕容冲天和他的部下们的生活都十分有规律,但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乾元并没有往大帐走,而是将他们引进了大帐边的一座小帐篷里。

  说是“小帐篷”,其实这里容纳百余人绝对不成问题,只不过与慕容冲天的大帐一比,就显得小得可怜了。一直到走进帐篷,田福的脸色才有所缓和,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慕容冲天显然并没有要加害张飞鸿的意思。

  令张飞鸿吃惊的是幕容冲天的神色看上去竟显得十分紧张。

  他的额角上,一小片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发亮。

  有什么事能令这个身怀绝世武功,部下精锐云集的圣火教教主如此惶惑,如此紧张,甚至举止都已经有些失措了呢?

  张飞鸿的面色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镇定自若地拱了拱手,微笑道:“慕容先生深夜见召,有什么指教吗?”

  慕容冲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勉强笑道:“张兄弟,老夫有一事相求,望张兄弟千万不要推辞。”

  “张公子”变成了“张兄弟”,可见此事对慕容冲天来说肯定是十分重要。

  张飞鸿微笑道;“只要在下能办到,一定尽力,请慕容先生吩咐。”

  慕容冲天点点头,转身扯开他身后的一面帐幔。

  张飞鸿这才看见帐幔后是一张黄杨木雕花的大床,同时他也明白慕容冲天求他的是什么事了。

  大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面色死灰,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慕容冲天的眼中竟然闪动着恳求之色,低声道;“请……请张兄弟替这个人……疗伤。”

  张飞鸿一时怔住了,半晌方道:“先生内力,胜在下多多,如此人伤势连先生都无法治疗,在下只怕……”

  慕容冲天叹了口气,道:“老夫已经试过两次,只是此人伤势不同平常,竟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老夫曾听李乾”

  元说张兄弟对理脉一道十分精通,望张兄弟不吝援手!”

  张飞鸿目光闪动,走到床边拿起年轻人的右手,将食中二指搭在那人的右腕上。

  细察之下,他才知道慕容冲天所言不虚。

  慕容冲天实实在在是要请他帮忙,而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张飞鸿皱了皱眉,道:“这人怎么受的伤?”

  慕容冲天又叹了口气,道:“是被人一掌击中后腰章门穴……张兄弟看不出来?”

  张飞鸿将右掌按在年轻人丹田穴上,过了一会儿,自语道:“这就怪了。”

  慕容冲天忙道:“怎么怪了?”

  张飞鸿淡淡道:“此人虽身受重伤,内力却仍十分充盈,以他如此浑厚的内力,又怎会被人轻易地击中章门大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做出呢?”

  慕容冲天的脸色变了变,叹道:“张兄弟果然不凡……实不相瞒,此人是被别人自后偷袭,才……”

  他顿了顿,立刻转过了话题,道:“此人还有没有救?

  有多大希望呢?”

  张飞鸿沉吟片刻,转头对田福道:“福爷爷,您老来看看。”

  田福仔细诊查了半天,又伸手轻轻点了点那人的期门、膻中、乳根、丹田四处穴道,这才直起身来,摇头不语。

  慕容冲天看看田福,又看看张飞鸿,道:“怎么样?

  怎么样?”

  田福却闭上了眼睛。

  足足有一顿饭功夫,他才睁开眼,从怀里摸出四粒漆黑的药丸,塞进那人的嘴里。

  慕容冲天喜道:“这么说还是有救?”

  田福冷冷道:“看看再说吧。此人任、督二脉惧已被震断,带脉也震偏了七分有余……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

  慕容冲天长揖到地,急切地道:“请老先生示下。”

  田福还了一揖,淡淡道:“得有三位内力强劲的高手同时攻他任、督、带三脉,待三脉开始发热时,再由另两位高手同时以重手法击打他的丹田和百惠大穴。”

  慕容冲天道:“好好好,请老先生和张兄弟立刻动手施救,老夫再去找两位内家高手来……”

  他忽然觉得这办法有点不对头,转口问道:“老先生刚才说要击打他的百惠穴?”

  田福道:“不错。”

  慕容冲天道:“那……那岂非会损及他的大脑?”

  田福冷冷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慕容冲天面上的喜色顿时一扫而空。

  他苦着脸想了半天,问道:“能不能先将他救醒过来,再慢慢想办法替他理脉?”

  田福抬头呆呆看着帐篷顶,一言不发。

  张飞鸿右手食中二指顺着那人的任脉和带脉缓缓摸了一遍,道:“此人之所以昏迷不醒,乃是因本身内力已被那一掌震断为两部分,一入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