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燕歌行






  麻子小二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平日里的机灵劲一下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将托盘里的一碟菜和一碗饭推到李凤起面前,道:

  “请……请……”

  李凤起笑了笑,道:“我姓李,李凤起。”

  麻子小二忙道:“是,李爷……”

  李凤起摆了摆手,笑道:“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我问你,洛阳城中,最大的武馆是哪一家?”

  麻子小二又一怔,半晌方道:“这个……我……小的不太清楚,不过,客栈旁边,于师傅的那家就很有名。”

  李凤起站起身,道:“你带我去。”

  麻子小二顿时长长地出了口气。

  看来,李凤起是想在武馆里去找个活干干,赚钱餬口。

  只要他离开客栈,麻子小二就用不着再替他支付房费和饭费,等他赚了钱,得不准还会将欠的钱还给麻子小二。

  你想,麻子小二能不高兴,能不感到轻松吗?

  李凤起和老于面对面站到一起时,麻子小二才反应过来,李凤起竟然是来踢场子、抢老于的地盘的。

  老于“神刀铁拳”的名头并不是吹出来的,他手底下的确很有几下子。

  麻子小二就曾亲眼见过老于一拳就将城西一个很有名的拳师打得爬在地上直吐血。

  李凤起竟然想找老于的麻烦,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麻子小二直愣愣地看着李凤起,吃惊地连嘴都张开了。

  老于也很吃惊,但他却很镇定。

  他盯着面前这位从来没见过面的年轻人,镇定地道:

  “在下与李先生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仇,李先生为什么要和于某过不去?”

  李凤起淡淡地道:“李某看上了你这块地盘。”

  这个回答实在太不讲理、太霸道了,但江湖岂非正是一个不讲道理,一个霸道的世界?

  老于一咬牙,道:“好!请出招!”

  武馆这碗饭并不好吃,但老于已经吃了很多年了,而且吃的很舒服。

  这些年中,也有不少来踢场子、抢地盘的人,但都被老于的“神刀铁拳”打发走了。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能有多大的能耐?

  李凤起依然淡淡地道:“客不压主,于先生请。”

  老于的宝刀早已出鞘。

  右臂一抬,刀已高高举起,刀光一闪,直砍李凤起的右臂。

  李凤起一动不动,直到刀锋逼近右臂,才微微抬了抬左手。

  他的刀一直握在左手中。刀并未出鞘。

  刀鞘的尖端点在了老于的右碗上。

  刀光顿敛。

  老于看着掉在地上的单刀,一时呆住了。

  他实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并不起眼的年轻人一招之间,就击败了他。

  李凤起冷冷道:“阁下号称‘神刀铁拳’,神刀在下已领教过了,该见识见识铁拳了。”

  老于深深吸了口气,狂吼一声,猛扑上来。

  李凤起还是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中,忽然多了一丝怜悯,一丝不忍。

  老于的右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李凤起的肚子上。

  李凤起还是没有动。

  麻子小二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声脆响。

  这响声他很熟悉。连升客栈的厨房里,每天都能听见这样的脆响--

  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老于抱着左手退开五六步,一下子蹲到地上,不停地抽着冷气。

  剧烈的疼痛中,他的五官都已扭曲,紧缩在一起。

  李凤起冷冷道:“给你两个时辰收拾东西,两个时辰后我再来。我不希望再在这儿看见你。”他转过身,慢慢向门外走。

  麻子小二整个人都傻了,他看着面色惨白的老于,低声道:“于师傅,你……”

  老于腾地站起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跺了跺脚,扭头就向后院冲去。

  奔到穿堂前,他忽然停住,回过头,对准仍然呆呆地站在场子中的麻子小二,恨恨地唾了一口。

  从那天起,麻子小二就不愿意再见李凤起的面,而李凤起接管了老于的武馆后,也一直都没有到客栈里找过他。

  麻子小二在连升客栈的地位忽然就起了很大的变化。

  虽然他仍然是一个跑堂的小二哥,但所有的伙计在他面前都表现的十分恭敬。

  比他们对店老板的态度还要恭敬。

  老板由原来的让着他三分,变成让着他七分了。

  没有变的,是老板的宝贝女儿。

  她依然每晚都把麻子小二召到自己的闺房去,依然是不钻进麻子小二的怀里就“睡不踏实”,而且她依然不愿意嫁给他。

  两个月后,李凤起第一次走进连升客栈。

  他受到了所有店伙计的热烈欢迎。

  连店老板都打破了惯例,亲自迎接,并且摆了一桌酒,请他赏脸。

  只有麻子小二例外。

  一看见李凤起,他就撂下了手里的活,扭头冲进后院去了。

  在后院躲了好半天,最后老板亲自出马,找到了他。

  他只好去见李凤起。

  李凤起就在他住了半个多月的那间房里等他。

  看着他走进门,李凤起就笑了起来,指指桌边的一张椅子,道:“坐。”

  麻子小二依然木讷讷地坐下了。

  这次他的头皮没有发麻,桌上也没有刀。

  满桌都是连升客栈的厨子们最拿手的好莱。

  李凤起端起酒壶,将麻子小二面前的杯子斟满,微笑道:“麻老弟,请。”

  麻子小二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仰脖子,灌进嘴里。

  李凤起笑道:“好!”又将他的酒杯斟满。

  三杯下肚,麻子小二的舌头就大了,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晃悠着晕晕乎乎的脑袋,道:“李……李大爷……

  话……话说,说出来,您老别、别生气,我、我跟你……

  不是、不是一路……人……”

  李凤起眼中满含笑意,悠悠地道:“麻老弟,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手太狠,心太黑,对不对?”

  麻子小二的头摇晃的就像个拔浪鼓,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就、就是。”

  李凤起叹了口气,道:“你听没听过江湖上一位姓古的前辈说的一句话?”

  麻子小二道:“什……什么、话?”

  李凤起慢慢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麻子小二愣了愣神,道:“江……江湖上的事……我不、不懂,就、就算……是‘身不由己’,就算是、可你……你店钱、店钱都还请了,还要找、找我干什……什么?”

  李凤起慢慢地喝干一杯酒,放下酒杯,握住麻子小二的手,道:“那天早晨,你曾说过我是你的朋友,你记不记得?”

  麻子小二瞪着眼,瞪了好半天,方道:“那,那又怎、怎么样?”

  李凤起一字一字地道:“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麻子小二的酒一下子都醒了。他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朋友”,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词,但对于麻子小二来说,却是太陌生了。

  他从来就没有一个朋友。

  “神刀铁拳”老于不是他的朋友,店老板更不是他的朋友。

  他们只不过是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就能支使他做这做那,替他们跑腿打杂。

  店伙计们当然也不是他的朋友,而店老板的女儿只不过是拿他解解闷,更不是他的朋友。现在,他却已有了一个朋友。

  “朋友”,他喃喃地,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

  他的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忽然间,他就感觉到,在这世上,没有比能交上一个真正的朋友更能让人开心的事了。

  他决定,天一亮,他就去找李凤起。

  他要告诉他,他也非常非常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三个月后,洛阳城中最大的镖局,铁马镖局,成了李凤起名下的产业。一年以后,李凤起已成了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

  白马寺旁的一所大宅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已变成了“金刀庄”。“李金刀”之名,响彻中州。

  “李金刀”就,是李凤起。他现在所用的兵器,是一柄金背大砍刀,锋锐华丽。

  麻子小二在这些年里,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李凤起击败前来向他挑战的武林高手的场面了,但他却再也没见过李凤起击败“神刀铁拳”时所用的那柄刀。

  那柄刀现在在哪里呢?

  李凤起从来就不说,麻子小二也从来就不问。

  麻子小二早已蓄起了小胡子,穿上了缎袍,人称麻四爷。

  麻四爷现在很喜欢时不时地文气两句,只不过每次他“文气”起来时,总是会遭到他夫人的嘲笑。

  麻四爷的夫人,自然就是连升客栈老板的宝贝女儿。

  只不过”连升客栈”的招牌,早已换成了“四海客栈”。

  ***   ***   ***

  明正统十三年五月十二。洛阳。

  清晨。

  有雾。雾凉如水。

  夏日的清晨,凉爽如深秋。

  鸟雀在大树浓密的枝头闯间愉快闲适地跳来跃去,时不时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叫。这里是金刀庄的后院。

  金刀李凤起此时的心情,却同“愉快闲适”四字远远搭不上边。

  他背着手,在院内焦躁地走来走去,薄底快靴蹬在铺了一层细细河沙的场地上,沙沙作响。

  他忽然停住脚步,停在院中的一方石桌前。

  石桌上有一张短笺。

  短笺在晨风中轻轻颤动着。

  李凤起扯开长袍的前襟,深深吸了口气,又用力地吐了出来。

  清凉的晨风吹拂着他结实健壮的胸膛,却压不下他心头的烦闷。

  他慢慢在桌边的石凳上坐下,又一次读那张短笺。

  自昨天夜里到现在,他已读过不下二十遍了。

  “闻君之技艺冠绝洛阳,不胜心向往之。明日巳时,将登门求教,君必不至良贾深藏,令吾徒劳往返也。

  白袍秋水”

  李凤起的脸又变得十分苍白。

  白袍会和秋水这两个名字是半年前才在江湖中出现的,而且白袍会现身江湖后的半年时间里,也只做了两件事。

  但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震动了整个中原武林。

  今年正月十五,白袍会帮主秋水座下一个叫肖无濑的年轻人,在长安灞桥头,公开向名动江湖的嵩阳七子寻仇。

  只凭一个人,一枝剑,肖无濑就破了嵩阳七子的“七星剑阵”,嵩阳七子无一幸存。

  虽然江湖上也有传言,说肖无濑自己实际上只杀了嵩阳七子中的两个人,而另外五个是被江南虎山派的弃徒赵轻候所杀,但无论如何,肖无濑敢于孤身一人向嵩阳七子挑战,这份胆识,整个武林中也找不出几个来。

  事情发生后,嵩山派尽出派中所有精锐,寻找肖无濑和白袍会,想替嵩阳七子报仇,但找了一个多月,却连个人影也没有找到。

  两个月后,白袍会突然现身江南,参与了让整个武林都为之震惊失色的江南武林号称“天南一柱”的虎山派与江湖上最神秘也最血腥的两个组织——紫心令和血鸳鸯令的一场大战。

  那场大战的结果是,南武林手屈一指的人物,虎山派掌门宋朝元力战身死,虎山派从此除名江湖。

  白袍会在这场大战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人们并不十分清楚,但紫心令执令使鲁同甫和令主华玄元座下的天字第六号杀手,却都死在肖无濑的剑下。

  肖无濑武功之高,由此可见一斑,白袍会实力之强,也由此可见一斑。然后,白袍会又在江湖中神秘地消失了。

  不知有多少江湖人都对白袍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感兴趣,武林中的好些门派也都派出人手四处打探侦察。

  但他们都一无所获。

  做为整个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李凤起对这个神秘的白袍会当然也十分注意,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白袍会会找到自己头上来。

  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桌上的短笺,禁不住苦笑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与秋水素未谋面,连他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更谈不上有过节,好端端地,他怎么就要打上门来呢?”

  这句话,是对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麻四海说的。

  天还没亮,麻四海就从四海客栈赶到金刀庄来了。

  麻四海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除了嘴甜腿脚勤快外,别无所长的麻子小二了。三十年来,他和李凤起一起经历的无数次江湖风浪,早就把他磨成了一个老江湖。一个比兔子还精的老江湖。

  他身上惟一没有改变的地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