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_征轮侠影
他如像你这样先意承志,我也稍微喜欢了。”元荪不敢答话,略微歇息,便同去至法租界松记广东饭馆吃了一顿饭。
次早益甫仍去孙家。元苏亲出,买来火腿、鸡鸭,做了几样可口的菜肴,候益甫回来吃了。元苏因少章背着益甫老沉着一张脸,和他叫应说话也不理睬,心中老大不快。
饭后便向益甫重又禀辞。益甫知他去心甚切,便不再留,谆谆训勉了几句,命到京后时常来信,暂时如不得意可回天津另作他图。又拿出二十元给元苏零用。元苏知道少章赋闲,就有好事也不顾家,全仗大侄雄飞一人支持,但又养着三房妻妾,家累太重,入不敷出,一半要拉亏空度日,无什余钱孝敬老人,益甫平日零用仅仅孙家这点束脩,孙儿女们又多,免不得还要用去一些,手边时常拈据,如非恐人疑心亡父留有宦囊,自己携金出游,又恐事若缓成,有身边数百元可抵得一年老母用度,不敢扯散,直恨不能孝敬伯父数十百元才对心思,如何反去削他的?再四坚辞,力说:“本来尊者之赐怎敢辞谢,只为身边川资还未用完,昨日同来的友人行时又送了些,此去北京是住姊夫家中,无什用度,即或日久缺用,也可向姊姊暂借几个,不致十分空乏。伯爹手边又不宽裕,侄儿无力孝敬,如何忍心再用伯爹的钱?将来真个为难再和伯爹写信来要也是一样。”
益甫笑道:“元儿,你做的事只哄了我一时,当我不知道么?昨天打牌,我见大孙媳和四孙女与往日情形大不相同,我每和一副大牌,她两个只笑,争着给钱,全不似往日怕输神气。打完又没和我要红钱。当时高兴头上还不怎觉得,事后想起可疑,睡时唤四女一问,才知你为我讨喜欢,事前约好,还怕我和不了大牌,又叫雄孙抱芽心膀子,这与你爹昔年在家约人陪祖父打纸牌的做法一样,今早又亲自做菜孝敬我吃。子侄对于老人先意承欢原是对的,但你千里远来,家况又不好,我做伯父的无力扶植,给你钱用,反累你把朋友送你的钱为讨我一时欢心花去好些,怎说得过去?这二十元也只补还你而已,你偏有孝心,执意不收。因而想起我家数百年诗书孝友的家风,到我和你爹这一辈上,虽不算孝,也还稍知体贴亲心,友于兄弟,不管怎样,天性总是厚的。到底下这一辈,自你大哥起便不是东西,一味当面孝顺,全是假的。只说世道凌夷,家风已坠,不料还有你这一个好子弟。
“我不信鬼神,却极信因果,必是我以前宦游多年,后来虽然迎养父母,并没多年便相次见背,子职多亏,所以儿孙变本加厉,无一知道孝顺。而你爹从小天性纯厚,只戊子年中举以后进京会试,和初到浙苏服官,前后离开过二三年,始终膝下承欢,无违色笑,你从小便受熏陶感化,故此迥与他们不同。我本想成全你的孝思,不打算说明,继一想,使你大哥侄儿们看个样惭愧惭愧倒好。我虽年老,自知灵智不昏,近年想得开,装糊涂则有之,真假是非一见便知。你既不在此久留,你叮嘱四孙女的话说得极好,如非她胆小老实,我又问得巧妙,决不会再有别人知道。既非讨好,亦非沾名,纯出天性。
我阅历甚多,富贵功名虽有命定,但是天性真厚的人一生决无过不去的事,何况你的才识器度、聪明机智都是必发之相。这钱只管收下。我除爱打小牌消遣,输几个,无什用处,就紧也不在这二十块钱。此去时常想起我连日所教的话去处世接物,决无他虑,而且起来也快,只管安心好了。”少章在侧闻言,自是又愧又恨,不敢开口。益甫因晚车到京太晚,又令厨子做了一顿精美点心。元荪吃完,先去祖宗堂前焚香而拜,又向益甫少章拜别,始终也没再理阿细,径往老车站买票,直赴北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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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章 仆仆征途 千里见骨肉 茫茫尘海 广厦集闲人
此时行车较慢,元荪坐的是四点四十五分客车,到京已八点半,夏日天长,还未黑透。元荪姊夫章拙庵住宣武门外校场四条,家有七旬老母。前妻生有一女,因元荪二姊多年不育,过继了一个儿子,名叫孟兴,人甚好学忠厚,这一子一女均比元荪小两三岁。
那妾姓官,出身旗门,是周氏以己无子,强给拙庵娶的,入门才只四年,生有一子一女,俱在怀抱。元荪路上盘算,到时天晚,姊夫为人虽好,但是家有老母,姊姊素向婆家,好做面子,对异母弟又存歧视,孝服在身,夜往登门恐遭不快,不如在城外寻个小客店住上一夜,明早先通电话通知姊姊,听她一句,或是径直往见,或是请她到客店来见面,商量好了再走。并且带的礼物如何送法,也应照母亲所说请她作主分配。
主意打定,车快到时先照往日出门办法,将随身行李放在一旁,车票行李票捏在手里静坐等候。车一到站,各机房接客的同众脚行一拥而上,车客也纷纷搬运行李。有的亲友来接,有的乱喊茶房、脚夫、店伙,此喧彼嚷,都是抢着先下,仿佛下晚了就吃亏似的。各接客的和扒手便乘庸人自扰这个忙乱劲大行其道,一个用手,一个用口,或偷或讹,或抢或骗,方法各别,反正吃人一样。元荪守住行李坐在那里。接客的来问住店不住,只把头一摇。等客下净,才唤来一个半老脚夫肩了行李一同走下,迎头又遇见几个接客的,元荪见内中一个无什匪气,所持店牌是长发栈,知道这是老牌子,京、津、沪、汉通都口岸均有分号,不致讹人,足靠得住,便把店牌接过,同去取了行李,走出站外,雇了一辆骡车,同往骡马市赶去。房价等等、灯水客饭等项在接客时已先讲定,店伙见他年纪虽轻,是个常出门的内行客人,本京又有亲友,原是规矩买卖,既非空子,也就竭诚招待,没得话说。
元荪到店,略微洗漱,叫了一碗木犀饭吃罢,才往章宅打电话。果然元荪二姊瑞华对元荪北来本非全出诚意,不来写信去催,一听人到又觉日长是累,并且婆婆在堂,兄弟孝服在身,好些顾虑,接到电话问明是谁以后,开头先说:“你先不要来,等我想好主意再说。”元荪答说:“兄弟也因姻伯母在堂,深夜孝服没敢造次,现在长发栈后院暂住。今日已晚,姊姊明早能来么?”瑞华答说:“明天我还有两处应酬,哪有空来找你?还是先在栈房住两天,见面之后再商量吧。”说完便把电话挂上。元苏见自己骨肉也是如此冷淡,匆匆几句,不特南京家况、母亲安否不曾问及,连话都不容往下说神气,心中万分伤感,难受已极。人已到京,母亲还在期望,舍此他图,既无门路,母亲知道心更优疑,虽有一个穷途班荆、慷慨论交的好友陈伯坚,到底新交,人又偏往济南,不曾在此,自己曾说京中颇有戚友,到此全无照应,结果仍要求他,这太说不过去。并且伯坚行时赠了多金,情意极为殷厚,再有所求便是无厌难缠,只管行时力说此行如不得意可去寻他京中居停,或给转一封信,必为设法,人在外处世总以自重为是,难得交上这好朋友,务要珍惜交情,使其与日俱深才对,就真为了家计,万般无奈,也应等他秋后来京,相见处久,真个莫逆以后。伯父曾说贫贱忧戚,上天之所以玉我于成,此行越碰钉子越好,切忌心灰气短,以后外人的气尚且要受,她终是亲姊姊,久了自可以诚相感。父亲去世,同怀女兄仅此一人,妇女多是心小,何苦与她计较?既不令去,且守在店中看书,静俟她来见面之后看是如何再作打算便了。主意打定,略微歇息便即安心人睡。如换寻常少年,乃姊电话既说明无空,又无何时准来的话,一个人闲闷无事,又当初到首善之区,店中决坐不住。元荪却觉人情隐恶,来日大难,心存戒惧,又拿定主意,只用随身剩下来的盘川,伯坚所赠的钱全备日后寄家之用,知道京师繁华,一出门便须用钱,只在店中闲坐观书,步门不出。
次日早起,心料姊姊当日不会来晤,正拿着一本《龚定庵诗集》对窗闲看,忽听外面有一人向店伙询问:“九号是不是昨日夜车来的周老爷?”元荪赶忙放下书,探头出去一看,前面一个形似当差的北方人正和店伙说话,后面走来一个女太太正是瑞华,忙赶过去,喊声“姊姊”,请了一个安,同走房内。姊弟二人都想起去世的父亲掉下泪来。
元荪问道:“姊姊怎来这早?”瑞华道:“今天曾介白请客,他是我儿女亲家,我前房还有一个大女是他儿媳。这人好极了,前清内阁中书,现在内务部的职方司长。明天又是萧龙友请,他和拙庵最好,和我家也是老世交,科甲出身,天分极高,人品、诗文字都极好,医道更是精微,现在农商部,还兼任什么实业奖券的总办。这两家都是通家之好,本来我今明天都没有空,老太太在堂,你又穿有重孝,本想叫你在外住些日,打好安排主意再说,省得外人说我闲话。不想昨晚接完电话回去,你姊夫说,至亲至戚来了,哪有住在客店之理?又不是在百期以内,有什忌讳?姻伯母也直说。姊夫还要亲来接你。
是我因他法院连日大忙,再三劝阻。他力催我带了老尚将你接回家去,还叫添菜。因我不在家,特订下午七点钟在西交民巷东口内华美番菜馆请你吃晚饭。那番菜馆有名的价廉物美,用小洋算菜价,你姊夫法租界朋友多爱在那里吃。到了六点半,拙庵如不回来,必是事忙,你和外甥儿女们自去好了。”元苏觉拙庵颇念戚谊,心中稍慰,随又互谈别况,并把礼单取出,请瑞华支配。瑞华微笑道:“妈打算的都不对,李、王两家虽是老亲老友,一则现在他们都已过时,无什用处,二则和我们又不亲近,何苦专意拜他,还送些礼?曾介母和爹也认识,这也没有。拙庵的二弟全家在此,这位二老爷小心眼,你住他家哪能不稍敷衍呢!”元荪道:“妈说这单子能不能作准,等到京听姊姊吩咐,章二哥在京也不知道,所以未备,请姊姊作主,看送谁就送谁好了。”瑞华方喜欢道:
“三弟现在果然年纪大些,脾气比小时要好多了。”
元荪觉着姊姊平日虽以异母之弟见外,只为嫁时自己年方七岁,嫁后只偶然归宁住上一两月,自己终日随父读书,往来各地,极少和她亲近,所以隔膜。到底自家骨肉,照当日情形看来,日子久了,也还不是无法相处,心中又是一宽,便答道:“来时妈再三说:‘爹爹故去,家中累重,幸得姊姊念骨肉之情,令你北上谋生。你年纪轻,什么不懂,此去务要听从姊姊、姊夫教导,好好为人。’哪有不听姊姊的话之理?”瑞华道:
“其实我和你都是爸爸生的,你学问又好,昨晚姊夫还夸你呢。只要你以后能够好好做人,为父亲争光,给哥哥分点累,我还有不望你好的么?天已不早,我还要到大栅栏去扯料子送人,你不认路,我叫老尚领你回家,代运行李。你姊夫已上衙门,外甥上学,只老太太、官姨太和婉拎甥女在家,到后先到我屋,叫婉衿引去见老太太。二老爷住前院,等我回来再领你去好了。”元荪一想,姊家都是女眷,官姨太又是初见,觉着不便,笑问:“姊姊,买东西何时可回?”瑞华道:“也就个把钟点,中饭也在家吃。”元荪便说:“除外甥女外多未见过,我想叫老尚先回去,我在栈房等一会,估量姊姊到家再去好么?”瑞华道:“我因近来家中俭省,用人不多,老尚早晨还有好些事,你姊夫又非叫我亲自来接不可,所以想就便叫老尚帮你运行李。你既不愿先去,那只好等我扯完衣料再来了。”元荪道:“姊姊何必再来,老尚有事只管回去,兄弟常时出门,相隔又近,没有找不到的。姊夫见面如问,就说和姊姊同回好了。”瑞华道:“那么叫老尚代你先把行李运回去,你过一个钟头后走也好。”随将老尚唤进。元荪除留一手提箱外,将行李一一点交结束,雇来两辆洋车,往教场四条章宅运去。瑞华问栈房钱多少,元荪说:“大约连昨晚吃饭在内有一块钱,姊姊有事先请,不必管了。”瑞华便作别起身,由元荪送出店外,坐了原来的包车走去。
元荪原姊夫情厚,姊姊也还不错,可以告慰母氏,免致担心,恐到章家无暇写信,人去以后,就着闲空给母亲、乳母各写了一封信,禀告到京寄寓姊家,相待甚好,姊夫尤为关切,请母亲、乳母安心等语。写完发了快信,算清店账,钟已十点,心想女人家买东西总是慢的,还是再等一会,候她到家再去的好。又挨了半点钟,才自提皮箱出外,雇车前往章家。到后老尚正在门口,赶忙接过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