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风流
是假冒的卷宗,字体截然不同,许良的字虽然不算名家,但也写的颇有骨架,毕竟是十几年寒窗苦读之人,首要之务便是要写的一笔好字。
焦芳摇着枣核脑袋道:“恕我愚鲁,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宋大人莫不是消遣咱们吧。”
李东阳也捻着胡子道:“臣也看不出来什么异样。”
正德更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出来,转头问宋楠道:“你想要咱们发现什么?”
宋楠刚要说话,便听那王铎忽然道:“果然,果然,有迹可循。”
正德忙问道:“王编修看出什么来了?”
王铎拱手道:“老臣浸法数十年,虽不敢和古今大家比肩,但也知道一人写字有一人的习惯,人说字如其人便是这个道理,无论其如何故意掩饰,写字之时的习惯总难免自然流露;皇上,诸位大人请看,这两份字上共出现过十八个‘之’字,往往结构繁杂之字越是容易掩饰,笔画少,结构简单的字却极难掩饰,虽极力的改变,但这十八个之字中起码有十个可看出是同一人所写。”
众人忙顺着王铎的手移动,耳边听王铎絮叨道:“诸位请看,这份口供上出现了五个‘之’字,这五个字基本相同,一望而知是同一人所写,点重撇轻,最后这一笔厚重秃尾,我断定这人是幼时临摹颜体,故而学颜体之运笔。”
曾鉴道:“王大人,那又如何?”
王铎道:“你们再瞧瞧这卷宗上的字,共有十三个之字,但却个个不同,这可奇了,这卷宗上的字该是一人所写,为何同样的字却个个不同?显然是故意为之;但这种不同流于表面,只是架构上的松散倾斜不一样,起落笔的力度却如出一辙,点重撇轻,厚重秃尾,形散而神不变,老夫打赌这还是颜体;再以其他数个相同之字的起落来佐证,老夫几可断定这两份字是一人所写。”
“啊?”众人显然没想到这迥异的两幅字出自同一人之手,都感觉意外。
“王编修,你这也太想当然了,凭此便可断定是出自一人之手?”焦芳摇头道。
“说到辅佐皇上处理军政大事,老朽自认不如诸位大人,但说到书法之道,诸位恐不及老朽也。”王铎颇为自得的道。
众人倒也无言可对,王铎可是公认的书法大家,谁要质疑他的专业水准,定会被他人耻笑;只不过,这样的下的结论还是不能让人信服。
正德也道:“朕觉得不能仓促下结论,朕虽不精于书法,但这可是关系这桩案子,可不能凭臆断或者是揣度。”
王铎心中不满,摇头不语;突然,一直盯着两幅字的杨廷和忽然道:“王编修说的没错,这两幅字正是一人所写,习惯永远改不掉。”
“哦?”众人转向杨廷和,但见杨廷和伸出纤长的食指指着一个字道:“诸位看这个然则的‘然’字,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李东阳捻须道:“好像少写了一点。然字下从四点,这字只有三点。”
众人这才发现这个字竟然是个错字,不过书法中有些比划一代而过,甚至省略,也不是什么重大的谬误。杨廷和将手指移到另一幅字上道:“瞧瞧这个然字。”
众人看去,眼前的这个然字虽架构不同,瘦硬肥腻迥异,但相同之处在于,下边都少了个点,这可不是笔误了,明显是习惯了这个字的写法所致。
“还有两处,也是一样。”杨廷和分别指出另外两个然字,都毫无例外的少了个点,这才众人再无疑问了。
宋楠轻轻拍手道:“杨大人好锐利的眼神,王编修好深的造诣,说实话我可是盯了几个时辰才发现其中的奥妙,几位顷刻间便得出结论,佩服之极。”
正德道:“你早就发现是一人所写?”
宋楠道:“字体上我自然是无发言权,王编修所言对我也如坠云里雾里,我也是和杨学士一样看到了这两张字上的相同错字,臣当时想,若说写错一字原也寻常,但错在同一字上,且每个字都错,那只能说是习惯成自然了;于是臣便对许良产生了怀疑。”
“凭此推断许良伪造卷宗简直是荒谬,许良非吏部官员,怎会有伪造的条件。”焦芳拂袖道。
宋楠微笑道:“说的对,这还不足以断定许良便是伪造卷宗之人,因为他没有这个条件,伪造了也没法交到马尚书的公房中冒充,我自然不能凭此便断定是许良,不过我下令释放许良和钱书吏等人,放出风来,言明此事与他们无干,但却派了人暗中盯着他们,终于有了发现。”
宋楠弯腰从箱子里摸出了数十张皱巴巴的纸张,和一叠数张大纸道:“昨日吏部书吏钱康和许良偷偷会面,坐实了我认为许良和吏部中有的人勾结在一起设圈套的判断,于是夜里我带人去搜了他们的家,最终搜出了重要的证据。”
宋楠将手中纸张分发给眼前的几位大佬道:“各位都是朝廷命官,对朝廷规定的各衙门用纸的大小和颜色当有了解,朝廷近年来公务用纸都是从江西特供,这些纸张仅限于各衙门领用,外边根本没有这是其一;其二,吏部是二品衙门,按照规定,一二品衙门所用纸张文移公文用纸分三等,宽二尺五存,长则三尺四尺或五尺,颜色也要是青赤黄白黑纯色,吏部衙门内部文移统一用青色三尺用纸;衙门内部也有纸张的领用登记记录。”
宋楠再翻出一张账簿,从中翻到一页道:“这是吏部库房的文书笔墨纸张领用记录,正德元年正月十三,吏部书吏钱康执吏部右侍郎崔秀手条领用笔墨一副,三等青色文移纸五十张,这上面写的明明白白,但我们却没在钱康的书吏房中寻到这副笔墨和纸张的去处;相反,我却在许良的宅中找到了这些笔墨和部分的青色文移纸。”
宋楠取出一副笔墨来摆在地上道:“可谓是煞费苦心,笔墨纸张皆用吏部所用之物,自然可以以假乱真;瞧瞧这些写废了的纸张,许良伪造之际花了大功夫,写了十几张却都不满意,我的人从他书房中的纸篓中,门口的垃圾中将之一一寻出,有的已经撕碎了,昨夜我通宵拼凑还原,诸位瞧瞧,这便是许良伪造公文的铁证。”
宋楠将复原的十几青色三等文移纸递给正德和内阁几位大佬看,上面的字句和卷宗中的字句几乎相同,有的写了一两句,有的写了数行,可能是觉得不满意,作废了的。
“剩下的空白纸张在钱康宅中被找到,至此可以断定,许良和钱康勾结伪造卷宗诱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孙玄入圈套,以此反诬孙玄诬陷吏部官员,达到陷害孙镇抚的目的;至于有人要弹劾马尚书,恕本官不予置评,我想马尚书是受到牵连者,而非主要的目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无人有何异议,宋楠的证据确凿有力,根本无任何反驳之处,这案子已经板上钉钉了。
“好大的胆子,小小书吏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人拿了么,定不能轻饶。”刘瑾铁青着脸喝道。
宋楠笑道:“刘公公的激愤在下能理解,但此事恐非一名小吏不能为之,吏部右侍郎崔秀恐难逃干系,书吏钱康已经招认受崔秀指使,我不知道除了崔秀还有何人参与其事,请皇上准许微臣拿下崔秀押入北镇抚司候审,臣要彻底了结此案。”
正德道:“准奏,拿下崔秀。”
御座两旁的锦衣卫大汉将军闻言上前,将早已魂飞魄散的崔秀除去官服官帽拿了个结结实实。
刘瑾朝石文义使使眼色,本默默无闻的石文义忽然突兀的道:“将崔秀押送北镇抚司衙门,将其和许良钱康等人严加看管,等候宋镇抚审讯。”
宋楠忙道:“石指挥,不必劳烦了,散朝后下官自己押回去便是。”
石文义道:“宋大人破此大案为我锦衣卫正名此案或有重大隐情,本指挥理当重视。”
正德呵呵笑道:“好个宋楠,果然是个人才,朕当初提你为北镇抚司镇抚的时候,好多人还在朕的耳边嘀咕说你年轻恐不能胜任,瞧瞧吧,宋楠不能胜任何人能胜任?”
宋楠微笑拱手致谢,不知为何,心中觉得很不安稳。
第二三二章 杀伐果断的刘瑾
第二三二章
早朝之后,众官议论纷纷的往殿外走,今日殿上宋楠的破案过程历历在目,不管对宋楠有什么看法,众臣也不得不承认宋楠有些手段。
今日众臣本已经私下里认为马文升和孙玄难免无幸,谁知瞬息之间情势扭转,两人不仅安然无恙,反倒将崔秀拿获;但此案远远没有了解,许良和那书吏是崔秀指使,那崔秀的背后又是何人?崔秀这个一直老老实实不显山露水的吏部侍郎又为何猪油蒙心去搅出这么多事情来?显然不太合理。
幕后之人是谁?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名字,只是心照不宣无人说出罢了。
马文升特意等在殿门口向宋楠道谢,宋楠今日可算是挽救了他的名节,宋楠昨夜去吏部衙门借了那些账本和记录,马文升本不知宋楠的用意,此刻方知,宋楠早已谋划好了一切,说宋娜娜运筹帷幄也不为过。
“宋镇抚,老夫多谢你今日相助,保的老夫名节犹在,惭愧惭愧。”
“马大人不必道谢,破获此案,马大人大力协作也是关键,今后若还要麻烦吏部衙门之处还请马大人多多帮忙。”宋楠笑道。
马文升咳嗽了两声摇头道:“宋镇抚,怕是没机会了。”
宋楠一怔道:“为何?”
马文升缓缓道:“老夫刚才已经想好了,老夫已经八十岁了,也该告老归乡颐养天年,朝堂之上也是后辈的天地,老夫再恋栈不去,今日之祸始终难免;感谢宋镇抚让老夫保住晚节,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人老成精,今日的案子虽然了结,但马文升也知道吏部衙门中已经不是铁板一块,刘瑾的手已经伸入衙门中,衙门中岂止有崔秀一人?急流勇退乃明智之举,否则迟早一日还是被寻机轰下台来,落个身败名裂。
再者,宋楠救了马文升,这份人情可不是白领的,和宋楠合作便已经是不该,文官们背地里定然会骂自己没有原则。
受文官集团的排挤,又在刘瑾的监视之下,加之再欠上宋楠的人情,马文升无法应付这么多的压力,想来想去还不如辞官归去来的便当,几十年朝堂争斗,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宋楠默然不语,叹道:“没想到马大人如此豁达,只是朝廷少了马大人这样的中流砥柱,皇上恐措手不及了。”
马文升呵呵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朝廷中人才济济,也不差老夫一个。”
宋楠一笑道:“马大人既已决定,下官也不便多言,唯有恭祝马大人一路顺风。”
马文升微笑点头,拱手作别,佛袖而去,宋楠心中微有愧意,这次事件中最倒霉的怕就是马文升了,可说是躺着中枪;自己和刘瑾的初次交锋便让一位朝廷重臣躺枪倒台,今后若是再有争端,尚不知有多少人跟着倒霉。
宋楠吁了口气,快步沿着奉天殿的台阶往下走,身后空荡荡的大殿内传来一声阴测测的话语:“宋大人,请留步。”
宋楠皱眉回头,那是刘瑾的声音。
“刘公公好。”宋楠拱手道。
刘瑾脸上带笑回礼道:“宋大人和马尚书言谈甚欢,咱家也不便打搅,宋大人如今可是名动朝野,今日殿上的破案着实精彩,咱家是目瞪口呆啊。”
宋楠微笑道:“多谢公公夸奖,公公可有什么事么?”
刘瑾夸张的笑道:“哎,无事便不能跟宋大人聊聊天么?你我之间很久没有深聊过了,咱家觉得都有些生分了,哈哈。”
宋楠微笑道:“怎么会生分?我倒是想和公公聊聊,但也知刘公公荣升司礼监掌印太监,公务繁忙日理万机,不好意思来打搅罢了。”
刘瑾呵呵笑道:“是么?咱家确实挺忙,但也看什么人,别人来自是没空,你宋大人要是来寻咱家,那是什么事也撇在脑后的。”
宋楠大笑道:“刘公公这么说真叫我汗颜无地了。”
刘瑾脸色一变道:“宋大人,咱家知道你是言不对心,咱家也知道你对我有敬而远之之意,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和外廷文官们打在一起,且不说你是锦衣卫的官员,时刻要保持中立;况且……你难道忘了,外廷是如何对咱们的么?他们要杀了你我,难道你不记得了?”
宋楠收起笑容道:“刘公公此言差矣,我可没有和外廷打得火热,只是案件所需公务上的接触罢了;据我所知,刘公公倒是交了几个外廷的朋友,不过这也正常的很,此一时彼一时,以前的仇隙,也不必永远记着。”
刘瑾日渐胖圆的脸上神情严肃,轻声道:“你是否还是因为咱家荐了石文义为指挥使而耿耿于怀呢?咱家其实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太轻,履历尚浅,若是一步登天岂非让其他人说嘴。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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