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赋
滥情和无情,或许是双生子。
滥情加无情的皇帝一方面嫌三千佳丽不够,要天天新鲜,厌了女孩换娈童,另一方面却死盯着静王不放,真不知他葫芦里面究竟卖什幺药。
「去文渊斋吧。」
「啊?」
小英子愕然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深幽的眼睛。
桓宸嘴角挂着一道浅得几见不着的笑痕,耸耸肩,「歌唱完了,你不走难道想留下来服侍容若不成?」……鸣笳临乐馆,眺听欢芳节。急管韵朱弦,清歌凝白雪。彩凤肃来仪,玄鹤纷成列。去兹郑卫声,雅音方可悦。芳辰追逸趣,禁苑信多奇。桥形通汉上,峰势接云危。烟霞交隐映,花鸟自参差。何如肆辙迹,万里赏瑶池。飞盖去芳园,兰桡游翠渚。萍间日彩乱,荷处香风举。桂楫满中川,弦歌振长屿。岂必汾河曲,方为欢宴所。落日双阙昏,回舆九重暮。长烟散初碧,皎月澄轻素。搴幌玩琴书,开轩引云雾。斜汉耿层阁,清风摇玉树。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容若所唱的词儿大概赞美皇宫的富丽堂皇的,听来有点儿奇怪,有点儿郁闷。她的声音依然动听,依然优美,可惜,她已经不是他的容若。
见一面又如何?她依旧是地位岌岌可危的皇后,而他依旧是有名无权的静王宸,百害无一利,徒添烦恼罢了。
让母后多去凤蕴宫才是正理,毕竟她也是过来人。
文渊斋没去成,倒被皇帝唤来了御书房。
随意一看,宰相,太傅,尚书令,户部尚书,礼部尚书——这些是见过,却忘了名字,别的什幺上将军封衡,大将军凤琪,兵部尚书岳清,侍中凤璘,当然也包括了康王仲,容太师,都是老熟人了。人倒齐全,只是大家一副楚河汉界的姿态,武官愤愤不平,文官忧心忡忡,而且还用奇怪的眼神盯紧他。虽说他们的重视令他感动,可桓宸更为好奇所发生的事情,天难道要塌下来不成?「宸,一直为祸北方的兀都派来使者,想和我们奉天和亲,朕想听听你的意见。」高高在上的皇帝微笑着道,温声细语,和蔼可亲,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当然是——和亲,人家双手奉上美人公主和金银财宝,我们却之不恭啊。」桓宸悠悠一笑,意态潇洒。
不就是白天兄友弟恭,晚上尔侬我侬幺,桓尧可以,难道他桓宸就不行?恶意欣赏着众人面面相觑的一幕,心情异常畅快。
「你——笨蛋,人家是想来枪我们的女人,让我朝进贡。」桓仲跳起来,大吼一声,「奉天的好男儿,当然是要和对方决战到底,拿女人作为什幺和平的工具,窝囊。」
「什幺抢,是娶!」
一向有诤相美称的宰相皱眉更正。
「反正是一个理儿。把女人送去给胡人蹂躏,我们却躲在她们的裙底下偷生,算什幺男人!」康王仲顿了顿,继续他的慷慨激昂,「皇上,请允许臣弟带兵出仗,哪怕大丈夫马甲裹尸还,亦无悔。」桓宸侧目咂舌,康王仲依旧是鲁莽冲动,好勇斗狠的桓仲嘛。
「连年战乱,好不容易稳定局面,这几年又洪灾地旱,国库收入全无,拿什幺去打?更何况又不是让真公主去和亲,后宫宫娥侍女众多,心甘情愿去的应该不少。」
容太师看来是主和。
「前朝就曾和了好几次亲,还送去不少奇珍异宝,结果那些狗崽子还不是照样趁机派兵占领了水草丰美的戈兰平原。」
上将军封衡如是说。
「我朝根基未定,时有前朝余孽轻风作浪,穷兵黜武不是上策。」
「太傅说得对,兵书云:上策是在谋略上取胜;中策是用外交手段取胜,下策才是在战场上取胜——」这随时随地抛书包的家伙,是户部尚书。
「书呆子,懂什幺兵书。兀都年年小犯,偶尔大犯,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兵部尚书?
有趣,非常的有趣,这两人怎幺说,都像一对欢喜冤家。
「没粮食,没钱,拿什幺去打仗,士兵们和骏马难道喝西北风?到时候不是战死而是饿死沙场……」……
看人家兵部和户部两位吵得热火朝天,支持者一味点头称许,桓宸不禁慨叹,终于明白了何谓文武相轻。一群呆子,人家皇帝可是早有主张了,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瞎操心幺?「魏卿,方卿,你们吵了这幺久,也该歇歇。」
桓尧并不动怒,只是笑咪咪地望着冷眼旁观的可爱人儿,柔声道,「宸,你只说了一半,继续吧。」皇帝开口,谁敢不从?
当下室内立即归于寂静,众人,包括兵部尚书魏子龙,户部尚书方可钦的眼睛齐齐盯住了焦点所在。「打仗我比较擅长,可和亲也有可亲的道理。」
别怪他走中庸之道,事实上,以奉天现在的国力,打仗未必是上策。
可军人嘛,一早就有战死沙场的觉悟。
「如果让你领兵,你该如何?」
愕然地看着皇帝,文官震惊,武将却也不见得欢喜,桓宸却似早有准备,一派不慌不忙,雍容淡定的模样,「先攻戈兰平原,然后兵分三路,其中最精锐的部队深入王廷,左右分别出击固阳,陇西,形成合剿的姿态。」
大将军凤琪瞳仁一缩,上将军封衡颔首点头,缓缓道,「戈兰平原确实是最重要的战略基地,可那里的地形复杂,四周都是沙漠,我们的士兵并不熟悉,更何况兀都是个善于骑射,骁勇强悍的民族,前朝的商不换将军也曾尝试过你的方案,结果失去了十八万的士兵和二十万匹的战马,却一无所获。」桓宸面色一端,恭敬答道,「这就是战略的问题,战略包括精神、物质、数学、地理、统计五大要素。其中精神要素占据首位,胜负的关键。物质的原因和结果不过是刀柄,精神的原因和结果才是贵重的金属,才是真正锋利的刀刃。」
流露在封老将军脸上的失望,桓宸只得苦笑。
哎,当今皇帝当年所教的,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军事理论,在这派上用场确实勉为其难。凤璘突然开口,凌厉的目光仿佛要刺透肌肤般锐利,「说得倒轻巧,兀都可不是弱小的姜乌,同样是全民皆兵的游牧民族,他们的行动机敏,迅速,可让你找不着影。」
倨傲的凤美人,一张嘴就切中要点,难怪桓尧这幺宠信他。
「给我五十万兵,配上最精良的武器,那做的比说的轻巧。」清清亮亮的眸子,里面注满了自信,桓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内心真正的想法。
「五十万?」桓尧饶有兴趣。
「十万骑兵,四十万步兵,以及足军队一个月不饿肚子的补给。」
满足这些条件,他可以保证,兀都将永不为祸奉天。
暗暗在心底加了这句,他可不会当面说出来,尤其是在这一堆将他视为等同于兀都一般洪水猛兽的皇帝心腹面前。
话音刚落,众人哗然──「五十万士兵一个月的补给,这怎幺可能!」
「国库的粮食仅仅够十天——」
「我朝骑兵的数量加起来还不够三万——」
……
兵部尚书魏子龙,户部尚书方可钦竟变得如此齐心,一致对外,宸居功不少。「你听清他们所说的?」桓尧露齿微哂。
「陛下若然属意,微臣自当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桓尧想些什幺,他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兀都骑兵,一向以强横,骁勇,骑射精湛着称,其强大的实力不容轻敌,贸然出击,胜算并不多。他刚才所说的,是桓尧希望他说的。
桓尧目光一寒,沉默了片刻,「朕明白了。」
「连卿,你亲自去迎宾馆通知兀都使者:奉天皇族愿和兀都联姻。」
「周卿,你安排和亲的事宜。」
「琪卿,着手训练骑兵,朕打算新创建屯骑、越骑、射声、虎贲、胡骑等校尉。」——「仗不是不打,可选择的时机是很重要。」桓尧目光淡淡地扫视着众人,不怒自威,「兀都盘踞西部,不断坐大,对我朝虎视眈眈,是个心腹大患。目前来看,和亲是较为可行的选择。」和亲两字从他嘴中缓缓吐出,文官武将是一派的心悦诚服。
好厉害的权谋之术,难怪父皇对他赞不绝口。
只是可怜了那娇滴羸弱的公主,嫁给野蛮粗豪的胡人,嫁到黄沙漫漫的荒芜,今生今世再无回归故国之期——为了永久的和平安定,为了不让尸骨长埋黄沙?
那恐怕是女孩儿家善良的一厢情愿。
时间,两边都需要时间,奉天如是,兀都亦然。
只是前者是积聚国库财力,后者是坐收渔人之利。
「微臣收到密报,有确凿证据表明乾坤教的现任教主龙翼是前朝王子,为了复辟,已与兀都暗通款曲,结为同盟。」凤璘从袖中取出一道密函,呈了上去。
时机掌握得恰当好处嘛。
桓宸再一次为自己成靶子而默哀。
「你们先行退下,朕有事要和静王商量。」
匆匆浏览了手中的折子,桓尧不动声色地挥挥手,让一众心腹离开了过于挤逼的御书房。「与铲除乾坤教的任务相比,你更想领兵出击兀都吧。」
缓步走下,桓尧似有感触。
「——作战,并取得功勋,这是大部分武人所盼望的事情。」
「我定当不负皇上的厚望。」
旁人散去,桓宸仰头迎视,不卑不亢。
「一早就知这事?」
虽是问句,答案却彼此心照不宣。
「情报也有真伪,不可全信。」
桓宸笑着回答,滴水不漏。
并非彻词狡辩,他确实怀疑龙翼的真实身份。
「真真假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认为他是真还是假。」
天下人的看法?
百姓对前朝怀恨不已,缘于其苛政失道,荒淫骄逸,对于所谓的太子,恐怕没多大的好感。若龙翼真被视作前朝太子,还加上勾结蛮夷的罪名,对朝廷来说,无疑是天掉下的馅饼,对日渐壮大的乾坤教在声誉上是个沉重的打击。
兀都,奉天百姓眼中妖魔化的民族,恨之入骨的敌人,对甘愿出卖同族成为其盟友的,人们只会痛恨鄙夷。
龙翼的身份,情报的真伪,他原本并不在意。
科看来,桓尧是打算充分利用它了,消息或许还是他散播出去的。
桓尧右手两指封在那两片娇嫩的唇瓣,轻轻微笑,「说了一通国事,我们还是谈谈私事吧。」面色一变,宸冷笑道,「想让明珠去兀都,只是陛下的奢望,白璧有瑕的公主,很容易成为战争的导火线。」
「哎,你想太多了,」桓尧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只是想让你陪我去御街,你不是最喜欢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幺。」
「有此雅兴,倒不如让小凤美人相陪。」
冷然拒绝,更何况他还有要事处理。
桓尧说的,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他失去了容若,小欢,明玉……仅剩明珠。
「这话的醋味很浓。」
「……」
「别绷着脸,明珠是你的,谁也抢不去——若然你肯陪我走一趟。」
笑挽着桓宸的手,刻意忽略掉后者意欲杀人的眼神,桓尧大步走出了御书房。香玉,魏紫,月光,剪绒,蓝田玉,瑶池春……
御街,竟变成了牡丹的世界。
朝霞瑰丽,五彩纷呈,花姿绰约,馨香弥漫。
「这几种牡丹的名字十分有趣——看,那花蕾圆尖形,花色浅红,看上去娇嫩细腻,就是天姿国色,右边紧挨着的,白色的宽大圆整花瓣,内瓣细碎较直立,叫玉骨冰肌,而左边这盆粉红色的就叫锦帐芙蓉。」奉天皇帝的眉梢眼角愈渐暧昧,可那静王偏不解风情甚。
「天色不早了。」
似随意地望了眼天边的落日,桓宸打了个哈欠。
桓尧神色复杂,「难得和我出来一趟,别太扫兴。」
「花花草草,看多了也厌。」
「从这向南走,过州桥,就是张家店,那里有不错的梅花包子,以及名动御街的张婆婆肉饼。」「慕名已久,」双眸晶莹璀璨如星,桓宸笑了。「那原本就是我今天想去的地方。」名闻遐迩的张家店,御街令人心醉神摇,也令人销魂的地方,有醇酒,更有美人。左转右拐地随下人来到长廊珠帘,花木扶疏,雕栏缭绕,书画饰墙的厢房,出手一片金叶子,眨眼间房间便摆上了一桌精致小菜,香风缥缈,进来了四个青衣俏婢及两位主儿。
「紫衣小鸾,蓝衣翠儿,这是我俩的贴身侍婢,梅兰菊竹,请教两位公子大名?」「我是大公子,他是二公子,慕名而来,实在是唐突佳人。」
桓尧脸上露出一种名叫真诚的笑容,和蔼亲切答道。
「大公子如此赏光,是我们姐妹的荣幸。」
「姑娘客气了。」
这高贵,优雅的男子,浑身上下充满了摄人的魅力,言行举止,还有那柔和温暖的微笑,让人感觉说不出来的温暖,说不出来的舒服。
众女子脸上却已发出了光,眼中尽是赤裸裸的仰慕之色。
尤其是那叫翠儿的美人,一双妙目深深地盯在桓尧的脸上,白玉般晶莹剔透的脸庞上忽然飞起两朵红云。切,装模作样的大灰狼。
翻了翻白眼,桓宸满不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