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在天涯





必须改姓,他有必须改姓的理由。
    有人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尤其视改姓为耻辱。
    他说过,他不是大丈夫,改姓无关宏旨。
    假使任何人扮演他复仇者的行业身份,就不会鄙视改姓了。仇人满天下,毕竟不是愉快
的事,日子难过。
    这时的秋五岳,与山西道上纠纠武夫,江湖浪人,武林猎食者的粗犷形象完全不同。
    千幻夜叉以易容秘技传给他,作为救命的回报酬谢礼;可知这位江湖女强人,也是一个
恩怨分明,有用必报的女英雌,不愿欠债的女豪杰。
                      ※               ※                 ※
    一早,他一袭绸质青衫,手摇折扇,带了书童光临府衙东面的府学舍,作一番礼貌上的
拜望,打听何时有大圣大贤前来讲学,逗留了一个时辰,这才施施然登上东门的宏丽五凤
楼,流览城内城外的风景。
    连三天,他的足迹遍及各地名胜,包括重建了的镇淮楼、教弩台、沿逍遥津访古,在飞
骑桥(追避桥西津桥),大吟有关吴大帝孙权逃命飞骑过律的古诗词。
    早已引起府城人士的注意,他的人才本来就出众。
    这天,他出现在城东大街的拮古斋。
    这是府城名气最大,信誉卓著的古玩店。那时,派至天下各地的税监矿监,以钦差的名
义长驻各府州搜括天下财富,巡视时大掘古坟与大户人家的墓穴,获得的陪葬珍宝古玩极
多。结果珍宝价格普遍低落,各地的古玩店货物普遍滞销,因为数量流出太多了。
    拮古斋店面大,货柜上,珍玩琳琅满目,上起春秋战国的青铜器,下迄本朗的来自西域
各式宝石;应有尽有,真让人有时光倒流,回到远古以前的感觉。
    两位伙计一位老朝奉,谦虚的巴结陪他浏览一番,最后他看上一具通体碧绿,高有四寸
的大型雕螭镇纸,光芒四射,玲珑透凸古意盎然,似是汉代后期的宝物,但却不是石头似的
汉玉,也不像弱翠,头角峥嵘鳞甲宛然。
    店伙将镇纸取出,放在光亮的巨大柜案上。店堂香风入鼻,身畔多了一个人,是个女的。
    店伙和朝奉刚要打招呼,却被女郎悄悄摇手所阻止。
    女性的幽香醉人,美丽优美的胴体更诱人。出色的艳丽青春大姑娘,本身就具有醉人的
魔力,已用不着弄巧添装,而月.穿得越少越迷人。
    这位青春大姑娘,就有更强烈的魅力,本身固然国色天香艳丽如花,所穿的碧绿绣云凤
纹的衣裙,与及头上的珠玉女性佩饰,更是增添三分衬托颜色。
    这种连身的华丽衫裙,如果不在外面加上彩丽的流苏小坎肩,必定露出胸间的如意领
襟,会露出颈下一块三角形的莹白肌肤,吸引男人的视线,让人想入非非神魂颠倒,魅力无
穷。
    这位女郎不但没有加坎肩,而且如意领开得宽而低,露出的肌肤比小家碧玉几乎多一
倍,男人只要看她第一眼,就有伸手捡开一些的冲动,
    只要再拉开一些,保证可以看清乳沟,甚至……
    “喂!这东西很贵哦!”女郎的白嫩小手,拈起了镇纸,像粗俗女人般打招呼,与所穿
的淑女贵妇装毫不相称,就不像一个淑女了。
    “呵呵!好的东西都贵。”他洒脱地微笑:“而且,我知道什么才是好的。”
    “我也是。”女郎那双乌溜溜,灵活会说话的水汪汪明眸,无所忌讳的在他英俊的脸庞
上扫瞄:“我也知道什么才是最好最顺心的,哦!你喜欢?”
    将镇纸放下,而且递至他手边,纤手不着痕迹地,有意无意地触了他的手掌一下。
    “很喜欢,所以想买下它。”
    “知道来历吗?”
    “不知道,只知道是比翡翠差一级的翠玉。”
    “是汉代的。”
    “不可能,小姐。”他用行家的口吻说:“汉代工匠继承秦周遗风,刻工古朴温厚。这
座镇纸有棱有角,锋芒毕露有欠圆润,求精求微,当是宋代以后的雕风。”
    “呵呵!两位不必计较,喜欢就是珍品。”朝奉讨好地打圆场,结束汉宋之争:“以精
工来雕螭龙,本就格格不入。但玉质确是珍品,已经可以列入翡翠了,公子爷喜欢,小号十
分荣幸。”
    “小生来自京都,珍玩的行情不算陌生……”
    “公子爷请放心,小号声誉满南都,保证绝对公道。公子爷来自京都,小号怎敢欺瞒顾
客?”
    “价值几何?”
    “贵公子赐赏,请给小号纹银三百两。要在十年前,千金不嫌贵呢!”
    “很公道,谢啦!”
    那年头,普通佣工一年的工资,不会超过一百两,而且年节连赏金也包括在内。
    他取下腰间的大型荷包,取出一叠两京宝泉局所开的官票,还有一些民间钱庄的庄票,
面额有大有小,底部还盛有一些金叶子与碎银。
    “我送给你。”女郎按住他的手,使他有触电的感觉:“这是我对京都来的贵人,奉上
的些许敬意,我这个东道主是很好客的。”
    “哦!萍水相逢……”他脸一红,回避女郎绵绵的动人目光。
    “相见也是有缘,是吗?”女郎落落大方,收回手向朝奉打手势:“我姓郎,小名秀
英,名字很俗,是不是?”
    “不会不会,小姐本来就清丽秀气呀!”他不再拘束,笑容可亲:“小生姓秋,秋天的
秋,名山,草字五岳。郎小姐是贵府人氏?”
    “庐州世家。”郎秀英接过加盒的镇纸,并不递给他,也没付款,莲步轻移向外走:
“我的家在城西北的金斗河旁。秋公子来本城有何贵干?”
    “南下游学,途经贵地。”他并肩走了个并排:“府学下月初旬,有位来自南京的名教
谕赵夫子。我不想错过他名震两京的所谓经世之学,尤其是他有关考场策略论,被天下士子
奉为考则必中的经典呢!”
    那时,读书入已经没有几个肯苦读经书,没有人肯穷研经世之学,穷经死记已经不时兴
了。坊间大量印行某些权威人士的考场策略书籍,也就是今世所贩卖的参考书,以及考前猜
题这一类速成小册子,天下各地每一土子人手一册,蔚成风气。学舍与书院的教授教谕,也
拼命教这种重点速成节略,风气之坏,无以复加。
    “好啊!算起来你该有半月逗留。”郎秀英欣然雀跃:“这期间,我做你的导游,欢迎
吗?”
    “小生受宠若惊,只是不敢亵渎……”
    “你不是书呆子吧?”郎秀英在行人众多的大街上,肆元忌惮的紧傍着他缓步向东关
走:“我替你引见我的亲友,以后的游览活动,由我安排好不好?我会是一个受欢迎的好向
导。”
    “小生人地生疏,求之不得呢,谢谢郎小姐!”
    “我叫秀英。”郎小姐白了他一眼,神情妩媚极为动人情欲。
    “我……”
    “我叫你五岳,不见怪吧?”
    岂只是不见怪?而且合乎礼数。同辈之间,称名道姓是很不礼貌的事,必须称字,除非
对方末成年(廿岁成年方可取字),这与粗豪的江湖朋友有异。
    “小姐……”
    “嗯?”郎秀英不但又白了他一眼,而且大方的碰碰他的手膀。
    “秀英,真的谢谢你。”他毫不困难的轻唤对方的芳名:“我一定是碰上了贵人,在遥
远的江左,遇上了聪明美丽的异性朋友,我好高兴。”
    “我也是,五岳。”郎秀英的明眸,涌起异样的神采:“我知道那一家的洒楼口味佳,
今天我作东,算是替你接风,尝尝本地的佳看。”
    两人谈谈说说,郎有意妾有情,一个有意一个有心,当然情投意合把距离拉近,紧得难
舍难分。
                      ※               ※                 ※
    在禹秋田抵达庐州府的前一天,凤阳至徐州的南北大官道上,旅客络绎于途。这是交通
最繁忙的大官道,是徐州至南京的主要交通路线。
    一个骑士穿得相当褴褛,仆仆风尘南下,遮阳帽戴得低低的,但从帽檐口可以看到鼻孔
以下部位,清楚的可以看出八字胡的特征,黑褐色并不健康的脸颊,以及失血冷灰干皱的嘴
唇,身材瘦小,正是那种长期营养不良,吃苦耐劳省吃俭用小商贩的代表性小人物,走到何
处都引不起任何人注意的贩夫走卒。
    前面里余,十余匹健马也缓缓南下,男的英俊或粗豪剽悍,女的美丽且刚健兼婀娜,一
看便知是遨游天下的女英雌,因为不论男女都佩了杀人家伙,意气飞扬不可一世。
    十余匹健马跟在十辆大型骡车后面。这种运货的大车速度慢而平均,三套车本来就不以
速度取胜,因此行走时掀起的尘埃很少,不至于影响后跟的骑士。早些天下了雨,路上泥土
已干,没有尘埃扬起。
    原来是押运大车的骑士,车内的南运货物定然所值不菲,所以需要十一名男女保镖。
    保镖骑士们穿得华丽,一点也不像镖师。大车上也没有插有镖局的镖旗,唯一岔眼的是
第一辆大车的车篷右前方,有一面天青色,绣了一头振翅冲天的金鹰,尺半见方的绸制小旗。
    徐淮与大江南北颇具声威的组合甚多,山门林立各展雄长,其中的鹰扬会名头最响亮,
山门建在场州。这面飞鹰放,就是鹰扬会标帜。
    鹰扬会不替人保镖,该会还没有与各路英雄套交情的分量。而且江湖朋友都知道该会的
底细,骨子里该会是黑道组织,不择手段明暗间敛财。而镖局是光明正大的白道行业,与黑
道水火不相容。
    这面旗出现在大车上,只表示大车是鹰扬会的而已。
    南面更远些,也有骑士南行。
    穷汉子钉牢了大车,从容不迫徐徐向南又向南。
    他就是千幻夜又,江湖上化装易容宗师级人物之一。
    一般人对仇敌的反应,通常有两种本能的行动。一是逃避,最好永远不要碰头;一是除
掉他,永绝后患。
    天长堡与鹰扬会狼狈为奸,已是不争的事实,两者都列为仇敌,也是理所当然的。
    夜袭天长堡,黑夜中见人就杀,对手是些什么人,混战中谁也无法分辨。禹秋田与千幻
夜叉,都不知道鹰扬会的人偷偷溜走了。
    祝堡主父子是第一种人,鹰扬会的人也悄悄逃离山西。禹秋田明里表示不介意,因为他
知道无法在山西找得到祝家父子。千幻夜叉是损失最惨的人。获得的珍宝,抵偿不了她的刻
骨仇恨,怎肯罢休?
    她认为只要钉住鹰扬会的首脑人物,必定可以追出祝家父子的下落。
    祝家父子是第一种人的反应:逃避。
    禹秋田和千幻夜叉是第二种反应的人:除掉仇敌。
    就这样,互相在茫茫天涯追踪、猎杀。
    大多数的人,为活下去而奔忙,庸庸碌碌过一生,只要活得平安快乐便心满意足。
    另一些人,为了各种目的而活,为名,为利、为理想、为仇恨……不一而足。
    这些固然是祸乱之源,但如果没有这些人,这世间也未免太贫乏了,每个人都像蚕一样
活下去,或者圣贤满坑满谷,那是什么世界?
    目下这条官道上,就有不少为了各种目的而活的人。
    远远地,出现一座大市镇,那就是凤阳府最繁荣,地当水陆要冲,一府两县交界的蚌埠
集。名义上是集,其实是一处几乎每天都是集期的宿站,离凤阳还有五十里,大车要走一天。
    已经是申牌初,未晚先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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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在天涯
12

    大车前面的一群男女旅客,住在淮河码头的悦来老店。
    十一名男女骑士,则落脚在集南的鸿安客栈,是本集规模最大的一家客店,车房马厩最
完善。
    千幻夜叉牵了坐骑,慢吞吞下了渡船,已看不见早已过河的大车。她不急,反正猎物一
定会在集上投宿,有充裕的时间寻找他们的落脚处。
    她无意杀掉那些人,只希望从这些人身上,查出祝堡主父子的下落。
    她是暗杀的行家,虽则她不是女杀手。她的无影神针,与故意引人分心的透风镖,都是
暗杀利器,在人丛中暗杀一个人易如反掌。
    “我像一头伺鼠的猫。”她走上码头,向拥挤的码头出入栅口喃喃自语,凤目中放射出
怨毒的光芒;“我会用一辈子的时光,逐一送你们下地狱。”
    鸿安客栈有五间店面,门外的广场十分热闹,旅客们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忙碌,店伙计们
更是忙得团团转。
    三名店伙。上前招呼十部大车驶入宽大的停车场。十一名骑士将坐骑交给店伙,有三个
人跟着车队照料,但只袖手旁观,监督廿名车夫检查车辆,领健骡上槽。
    停车场已停了廿余部各式车辆,人人都在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