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第三部
“不过,那都是明天的事情了。”祁烈取过我怀中的酒坛,在手里轻抛着掂了掂,打量着封泥上
印出的字样。
“醉、忘、机?好名字!只不知沉醉是否真能令人陶然忘机。咱们今夜便来试试看吧!”
他随手拍碎坛口的封泥,仰头畅饮一口,把酒坛递回到我手里。乌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今夜只是喝酒,不谈恩怨。就让咱们暂时忘掉王位之争,忘掉你我的立场和身份,再做一晚好
兄弟……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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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烈的酒量远胜于我。我不善喝酒,平日几乎滴酒不沾唇。他在酒中却罕有敌手,是千杯不醉的
海量。
我当然不会傻得在这上面跟他比试。
话说的不多,酒却喝得不慢。你一口我一口,几个来回,一坛酒便不见了一半。
倒也正常。祁烈一句不谈恩怨,可说的话题就剩的不多了。如果抛开往日亲情,再避开如今的敌
对,我们还能说些什么?也只有但求一醉了……
我心里却还有两个放不下的人。
“闻雷呢?他还好吗?”
因为相邻密迩,北燕对西秦的消息不算隔膜,西秦国内的情形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祁烈的手
段虽然强硬,还不算过于冷酷无情,我当年的旧属并没有被他赶尽杀绝。为了收拢人心,也为了
政权的平稳过渡,除了少数几个宁折不屈的刚烈之士,大多数旧朝臣属都被保留了下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帝王之家的权力更迭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祁烈的王位虽然是抢来的,但他
毕竟也是祈氏的嫡系子孙,血脉相同,根基未改,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富贵,朝中的大臣没理由
硬顶,顺应时势地接受他上台也理所当然。
从祁烈王朝的人事更替很容易看出谁是他的心腹,谁又是他眼中的异己。
但我却始终没有听到过闻雷的消息。
闻雷是官居二品的侍卫统领,又是我最为信任的心腹臣属,在朝中也不算无名之辈。不管生死去
留,总应该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可是从宫变发生的那一天起,闻雷这个人仿佛就从世界上消失了
。
“他吗?我也不知道。”祁烈神色平静地说。“那天你在江边没有等到他,后来我也没等到。本
来想给他点封赏的。谁知道他无声无息地就走了,连句话都没留下。”
“他真的被你收买了?”
虽然事实已很明显,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怎么?现在你还不相信?”祁烈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他是最早在暗中支持我的人之
一,只不过行动很隐秘,很难察觉出来就是了。亏你还这么信任他,有时候对他简直比对我还好
!不过说收买也不确切。我没收买过他,是他主动送上门的。我还以为他是指望着等我成功后再
讨要封赏,谁知道他竟然就这么悄悄地走了,让我也觉得很意外。”
我默然。跟祁烈的背叛相比,闻雷的出卖对我的打击应该小得多,但心里还是一阵锐痛,仿佛被
人刺了一剑。
闻雷跟了我十几年,早在我未成年时就是我的贴身护卫,多年来跟着我出生入死,上阵杀敌,不
止一次在生死关头救过我的命。我一直没把他当成手下,而是象朋友一样真心看待,更一直以为
他是永远都不会背叛我的。谁知道……
人心是真这么难以捉摸么?
“那么盈儿呢?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盈儿是我的幼妹。在父王的十几名子女中,只有盈儿跟我是一母所出,就连祁烈也不是母后亲生
,而是因为生母早亡,才由母后一手抚养长大的。
盈儿的年纪跟我相差太多,她还在母后怀中牙牙学语时,我已经在外领兵作战了。虽然见面的时
间很少,但对于这个纤细苍白、娇弱多病的小妹妹,我还是真心疼爱的。而盈儿对我也一向有一
种异乎寻常的崇拜和依恋。
因为祁烈在宫里的时间比较多,我常常嘱托祁烈帮我好好照顾盈儿,祁烈也一直信守承诺地把她
照顾得很好,对她十分宠溺疼惜。这样的话,就算我不在西秦了,祁烈应该仍会对盈儿不错吧?
“……她很好。”祁烈微微犹豫了一下,“就是一直体弱多病。我把她送到汤泉离宫去住了。那
里的气候好,又安静,比较适合她慢慢调养。”
“是么?”我淡淡一笑,“因为那儿不象宫里人多口杂,比较容易隐瞒消息吧?我猜她一定还不
知道西秦的王位已换了人坐。”
祁烈目光一闪,也就大方地坦然承认。
“没错。我把她身边的宫女侍卫都换了人,严令禁止任何人向她泄露外面的消息。她现在什么都
不知道,还以为你又跟北燕打仗去了,天天在离宫给你焚香祈福呢。”
我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祁烈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谢谢你。这样……也好。只要能,就请你一直瞒下去吧。”
我现在虽无力照顾这个敏感纤细的幼妹,至少可以不让她为我忧虑担心吧?既然祁烈肯好好照顾
她,那我也可以放心了。
……
晃晃手里的酒坛,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
我举起坛子一口喝尽,手一挥,空空的酒坛脱手飞出,在暗夜里划出一道淡淡的弧线。
清脆的碎裂声中,几只宿鸟受惊飞起,在迷茫的夜色中各自飞散。
“走吧。”我挺身站起,意态决然地拂一拂衣摆。“酒已干,言已尽,又何必定要夜阑月落才肯
离开?这一晚到此已足够了。”
祁烈沉默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深黑的眼眸中仿佛闪过一丝黯然。
“明日再见……”他的语声微带踌躇。
“不必留情!”我却答得干脆痛快。
事已至此,敌对已是势不可免,又何必仍然拖泥带水?祁烈心中或许尚有一丝迟疑,对大局终究
毫无作用,不过是徒然令人心乱罢了。
这个决心,就让我代他下了吧……
……
“如果……有一天,我和拓拔弘的争斗到了白刃相见的紧要关头,你……会选择帮哪一边?”
祁烈转身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脚,头也不回地淡淡问道。
“……”
我一呆,哑然无声地望住他。
为什么是拓拔弘?
看起来祁烈亦没有想等待我的回答,他只是信手把问题丢给我,便不再理会地继续走了。
留下我在清冷的夜风中木然而立。
祁烈和拓拔弘……而不是西秦和北燕……
西秦是我曾经拥有的国家,而祁烈却是背叛了我的兄弟。北燕曾经是我的敌国,而拓拔弘却是我
……无可否认他是目前最支持我的人……
应该帮谁?而我心里又想去帮谁?
……我用力摇摇头,不想再去探究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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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如霜,风清如水。
‘扑楞’一声,一只归巢的夜鸟打破了山中的寂静。
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山丘脚下有一片小小的树林,被清朗的月光投下一片沉沉的暗影。
“出来吧。”我在林外面停下脚,“难道你真要在这里站上一夜么?”
毫不意外地看着拓拔弘从林中缓缓走出。他的脸色不大好看,一双眼睛冷冷地瞪着我。
“他是什么人?”
尽管我此刻心情不佳,但看到他那副妒火中烧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但是一想到他已经在这里
站了半夜,又不大忍心再撩拨他,很辛苦地忍住了。
“一位故人。”
“是吗?随随便便一个故人就能跟你这么亲密?”
亲密吗?我失笑。拓拔弘毕竟自持身份,不肯偷听我们的谈话,站的位置太远了点。如果他听到
我们的对白,就一定不会这么说了。
看到我的表情和反应,拓拔弘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脸色一板,总算忍住了继续追问的冲动,转
开话题。
“看你跟他很熟的样子,难道你是西秦人?”
我耸耸肩。“我无家无业,浪迹天下,走到哪里算哪里,哪一国的人都不是。”
拓拔弘哼了一声,对我的回答颇为不满。
“你在北燕有官职,有居所,有朋友,有前程,还想要往哪里走?”
他这样说……是在劝我留下来吗?唇边绽出一丝微笑,我淡淡斜睨他一眼,忍不住调侃他:
“如果你是位风华绝代的美貌佳人,又开口求我不要走,我一定会留下来的。”
成功地看到拓拔弘发青的脸色,一副欲骂又止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我大笑,今日第一次真正开
怀。
拓拔弘恼火地皱起眉,眼睛一瞪,好象有点发作的打算。可是看到我开怀的笑脸,居然只是摇了
摇头,一脸容让地忍了下来。
瞟一眼拓拔弘无奈的表情,我的唇角禁不住再度扬起。
自从知道他的心思以后,再对着他时真的很容易占到上风呢……我微笑,想想又觉得自己胜之不
武,于是自动转开话题:
“这几天你出了什么麻烦?”
拓拔弘一怔。“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好象忙得很厉害。骁骑营,尚书府,还有靖远侯府,都不是你常去的地方吧?”
拓拔弘意外地一挑眉。
“我还以为你掌管的是京城禁军和五城巡戍营,不是专司情报的神机府。”
我笑笑,不紧不慢地继续推测。
“是不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联手了?”
拓拔弘身子一震,更加讶异地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联手十分隐密,我也是刚刚才确定的。”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自从韩雄出事以后,三皇子就把你当成了幕后的主谋。他平白吃了这个哑
巴亏,又怎会不想方设法扳回来?二皇子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凭他的心机手段,只要好好下点功
夫,说动三皇子与他联手应该不难吧?”
“再说,”我顿了一下,从从容容地接着道,“二皇子手握财权,又兼管礼部和言官,掌握着一
批文职官员,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不少,只是手中缺少兵力。三皇子控制着骠骑营和神策卫,还
有韩家和卫家作为后援,军方的势力可说是不弱,却在朝中威望不足。以实力而论,他们两人都
不如你。但如果他们联起手来对付你,胜算应该在七成以上。合则两利,分则两伤。这一点他们
心里都清楚得很。如果不是因为这两派人马彼此不合,大概早就联手了,还会等到这个时候?”
拓拔弘显然对我的分析深以为然。他神情专注地听我说完,点了点头,道:
“那么以你看来,我岂非已经输定了?”
我‘嗤’的一笑,微带讥讽地瞟了他一眼。
“皇子殿下,你又在存心考我么?如果这样就会认输,你也不是拓拔弘了。”
拓拔弘也许不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也不是天下最能干的人,但他的智慧、才干、定力、应变、再
加上坚忍的决心和意志,已足以令他成为一个杰出的王者。象他这样的人,就算遇到再艰难的处
境也不会束手无策,更何况这么一道小小的难关?
“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拓拔弘唇边噙着一丝笑意,颇感兴趣地看着我。几天来一直隐藏在眉
间的沉重荡然无存,换成了一脸的轻松愉快。“看来果然是你最了解我呢。要不要猜猜我的对策
?”
“……”我翻个白眼,懒得理这个无聊的家伙。他以为我在陪他玩猜谜游戏吗?
“如果你能猜得到,我就放小晋每晚自由跟你学武,也省得你晚晚来回奔波。每天三更半夜象飞
贼一样往我府里跳,你就不嫌辛苦么?”
“你全都知道?”
我瞪他一眼。如果不是他坚持不肯放小晋跟我走,我还用得着这么辛苦?
拓拔弘笑了笑。
“如果我自己的王府任人每晚自由来去还懵然不知,这颗脑袋只怕早就留不到现在了。”
唉!看来拓拔弘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精明厉害一点。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早就该知道不用替他
操心的。
我兴致缺缺地懒懒道:
“王位只有一个。他们两人合作的目的是王位,那么必然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勾心斗角。既然他们
各怀私念,就不可能开诚布公地真心合作,肯定少不了彼此扯后腿。听说两位皇子手下的阵营一
向不合,以你的本领,要使一点手段来离间分化,挑动内讧,还会是什么难事么?”
拓拔弘摇头轻笑。
“果然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你。我……”
拓拔弘的话才说到一半,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展开,突然脸色一变,倏然转身对准树林。与此同
时,我已经快他一步地纵身飞掠,顺便一把将他也拉了起来,闪身扑向一棵大树后。
我和拓拔弘的身子刚刚掠起,一阵尖锐的暗器破空声急骤地响起,声音未落,有几道暗沉沉的乌
光已到了眼前。
好快的暗器!这个速度远远超出了我原先的估计。暗器来得如此之急,肯定是不等我们掠到树后
就要打到身上了。我来不及多想,立即拉着拓拔弘猛然下坠,身子同时向下急滚,‘砰’的一声
,重重地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