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夭





  
  穆旬清拉着苏晚的手越来越紧,不停颤抖着,抬起步子绕过数百具尸身,向前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庄园走去。
  
  苏晚双目无神,跟着穆旬清向前走,眼皮都不眨一下。
  
  园子里的树木尽数烧毁,房屋亦是一片焦黑,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苏晚使劲眨眨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越是如此,脑中越是麻乱。她跟着穆旬清在园子里走动,四下看去,尝试着能否找到略有熟悉的东西,可是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焦黑。
  
  眼看园子便到了尽头,莫说人的气息,就是一根绿草都未见影子。苏晚拉住穆旬清,轻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庄园外的尸体,血都未干涸,大火之后的火星还未熄灭,庄园甚至还泛着热气。杀人放火,显然是刚刚过去的夜晚发生的事,可是……这该不是巧合。
  
  穆旬清不答,下垂的眼皮掩住眸中思绪,半晌,沉声道:“怕是有人担心我们在这里发现什么。”
  
  苏晚隐约地察觉到此事与前夜那让她莫要来此处的男子有关,要么那男子是提醒她此处有危险,要么他便是这事件的主导者。苏晚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从那男子的语气里,她听不出丝毫关切之意。
  
  可是,那些人想要瞒住什么?外面一具具尸体,少说也有上百条人命,若不想她记起什么,遣走人再烧毁这里便是,竟杀得那般干净,未免太过残忍。
  
  穆旬清带着苏晚将庄园再转了整整一圈,意料之中的,什么都未发现。
  
  “罢了,走吧。”穆旬清轻蹙眉头,放开苏晚的手,径直走向庄园大门。
  
  “等等!”苏晚低唤,犹豫道:“这附近……有叫西河的地方么?”
  
  穆旬清颓然的脸上亮了几分,微微颔首。
  
  “你带我过去看看。”苏晚记得梦里的娘亲焦急地让她逃,往西逃,还说在西河边等她……人可以杀房屋可以烧,那河,那些人不惜代价填平不成?
  
  所谓西河,只是流经村庄西面的一条小河,上面架着条两人长的木桥,河水不深,苏晚目测的话,那水大概到她腰部,最多到胸口。
  
  此时苏晚正站在河畔,清澈见底的河水映出她蒙着面纱的脸,湍急的河流,河底仍有各种小鱼游弋,好似正在欢快嬉戏。苏晚有些恍惚,这样的轻风,这样的河水,再想到刚刚那血腥的场面,仿若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里,你记得么?”穆旬清在她身后倚着一颗柳树靠住。
  
  苏晚缓缓转过身子,那日穆旬清受伤便换了身紫色的衣衫,今日在这柳絮飞扬下竟显得格外搭衬,她看入他的眸子里,微微笑道:“穆旬清,是不是找到虚还丹,你就放我走?”
  
  苏晚淡淡开口,她想走,不管她是不是当真背叛过穆旬清,她只剩半条命而已,只想安稳地过完噬心散留给她所剩不多的日子。她不明白为何有人毁了整整一个村子来拦住她恢复楚若的记忆,或许她记起一切了也会被人灭口。可是,没试过怎会知道结果?即便只有一天的舒坦日子,她也要好好珍惜。
  
  穆旬清见到她的笑有片刻怔忪,随即点头。
  
  苏晚轻笑:“那好。无论我做什么,你莫要管我。”
  
  穆旬清不解,只有颔首。
  
  “记住了!”苏晚最后一声叮嘱,转了个身,闭上眼,直直倒入河中。
  
  冰凉的河水掩住口鼻,所有能引起她回忆的东西,都被毁了。但是,她还知道有一种方法,或许是最危险的法子,但她别无他法。她只知道在水中窒息的感觉,临近死亡的那一瞬间,她会听到许多遥远的声音仿佛从前世传来。第一次她听到娘亲,第二次她听到小哥哥,这一次,她相信,只要自己坚持着不晕过去,会听到所有她想知道的东西……
  
  穆旬清眼睁睁看着苏晚倒在河中,整个人顺着湍急的河水向下游冲去,面色蓦地煞白,一脸惊恐地想要追上,刚刚抬脚走了几步便整个身子跌倒在地上。腰间的伤口流了两日的血,又一早猜到这村子会出事,带伤赶路,穆旬清的身子早已虚弱无力,再爬不起来,脑中一片片空白袭来,却无论如何不敢闭眼,四肢用尽了力气向着河水流去的方向爬。
  
  隐飒阁宛轻尘,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唯一不识的,便是水性。
  




第十八章 回忆

  刺骨的冰凉钻入身体每个角落,苏晚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了重量,随着湍急的河水浮浮沉沉。她缓缓吐出口鼻里的气息,任由冰凉的河水淌入喉中,紧闭着双眼寻找当初在投入湖底的感觉。
  
  可随着她脑中开始泛白,浑身的力气渐渐被抽尽。河水越到下游越是流得急促,一路岩石磕绊苏晚的身子,苏晚只觉得一次重过一次的撞击,似有人扬鞭狠狠抽打着自己。脑中的苍白渐渐有了颜色,一点一点的浓黑打在纯白上,似天空流下污浊的泪。苏晚伸手想要抹去,奈何双手由不得自己,使不上力气。
  
  苏晚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意识渐渐飘离,脑中仅有的一点颜色几乎全被浓黑浸染,可她想要听到的声音,却迟迟未来到耳边。
  
  苏晚的心跳慢慢加快,加重,又渐渐缓下来,却是一下笔一下重,仿佛就敲在她耳边。突如其来的恐惧,苏晚想到前两次的情形。窒息之时,脑袋开始泛白后,便会听到那来自远方的声音。可这次,或许是她此举目的性太强,或许是她想知道过去的愿望过于激烈,也或许是她不似头两次想着死便死了,这次她不想死,心情未完全放开,导致自己无法进入到与头两次相同的状态。
  
  苏晚的脑袋越来越沉,耳边却始终只有自己的心跳和淙淙流水的声音。倘若再听不见,她……会死!
  
  苏晚蓦地睁眼,河底密长的水草滑过眼前,河边长着绿苔的岩石会跑动般渐渐离她远去。她憋起体内最后一点气息,咬牙使上仅剩的一点力气,想要冲出水面。刚刚一个翻身,拐角处一处逆流急速向她涌来,她便如浮萍般撞击在河边大石之上。
  
  苏晚只举得后脑一阵剧痛,眼前蓦地一片血色,最后一点意识都抽离身体,堕入一片黑暗中。
  
  迷朦的雾气环绕在身边,苏晚抬头,看到浓黑如墨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明月周身繁星点点。她举目看去,黑茫茫的一片。突然吹来一阵清风,雾气散了些,银纱似地月光徐徐照亮前路。
  
  苏晚在缓缓消散的雾气里见到一个朦胧的影子。不对,不是一个,苏晚眯着眼,仔细看过去。是两个,两个重叠的影子。
  
  苏晚走近了些,便看得更清楚一点,那是两个孩子:一个梳着简单的马尾,穿着明紫的袍子,夜色下难得的显眼;一个丝缎似地长发简单地挽在身后,随着轻风轻轻扬起。显然,梳着马尾的孩子是个男孩,而他背上长发飘飘的,是个女孩。
  
  男孩步子很急,看得出来走得很吃力,却是用尽了力气在让自己走得快一些。女孩老实呆在他背上,紧紧箍住他的颈脖。
  
  苏晚走得近了点,想要看清那两个孩子的模样,可仅剩的一点稀薄雾气无论如何都挥之不散。她跟着两个孩子的方向往前走,隐隐约约看到一条河,是她跳入的西河……
  
  “小哥哥,你放我下来吧,你快逃……”女孩的声音软软甜甜的,却带着哽咽,“你带着我,走不快的。”
  
  男孩像是没听见女孩的话,一直向前。
  
  “小哥哥,刚刚……刚刚你没看见……”女孩的哽咽变成呜咽,低声哭着道,“那些人……那些人太凶了。他们杀了好多人,爹爹死了,我亲眼看着爹爹被他们杀死的……你放下我逃,他们看到我的模样了,可是不认识你……”
  
  男孩脚下的步子未有停顿,仍是一路向前,离西河越来越近。
  
  “娘亲说她在西河等我,我先和娘亲走,你自己逃,以后我再回来找你,好不好?”女孩轻声对男孩说着,“或者我们再说个地方碰面?我的脚伤了,你带着我走不远的……”
  
  苏晚快步向前,想要赶上他们。可那画面像是长了双腿,她上前一步,它便远了两步。苏晚只好站在原地,尽管看不仔细那两个孩子的模样,可女孩的话她是听得清清楚楚。就连自己的心思都像被她牵绊,听着她的低咽,自己都好似能流下泪来。
  
  “娘……娘亲……”眼看两人到了河边,女孩开始压抑着声音低唤,怕声音太大引来别人,又怕声音太小旁人听不见,“娘亲,你在哪里……若若来了……”
  
  “小哥哥,你做什么?别走了,小哥哥!娘亲说在这里等我!”
  
  男孩始终一语不发,背着女孩榻上了河上的木桥。女孩焦急起来,略有挣扎,轻轻低咽道:“娘亲……娘亲怎么会不在……”
  
  男孩一直稳健的步子上了桥之后有些不稳,左右晃荡起来。本就瘦弱的身子摇摇晃晃,他脚下一崴,连带着背上的小人齐齐栽入湍急的河水里。
  
  随着河水“噗通”声,苏晚心中突地一阵撕扯,密密麻麻地疼痛。她分明看到,两个孩子掉下河的瞬间,女孩脱离男孩的背,他那背上,大片大片的尽是猩红的血渍。
  
  苏晚拼尽了全力向着西河的方向跑过去,焦虑恐惧阵阵袭来,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河水吞噬?那女孩明明是她,是还是楚若时的她。她的小哥哥,负伤背着她出逃,一齐掉入河中,她还活着,那小哥哥呢?
  
  苏晚不顾一切向前奔跑,脚下却是越来越空,眼前稀薄的雾气渐渐染上血气,越来越浓,浓到呛出她抑制已久的眼泪。
  
  只在眨眼间,刚刚的冰冷散尽,血色的雾也四散开来。苏晚察觉到身子一股暖意,再抬头,上空的明月眨眼间变作一轮骄阳。
  
  眼前阳光明媚,绿茵缤纷。苏晚仍是看到一条河,却不再是西河。河边的巨岩侧面靠了一名女子,穿着淡紫色的纱衣,浑身湿泞泞的,脸上还浮着水珠,带着些许淡漠之气。
  
  “姑娘既是不识水性,还是多注意些安全。”旁边一名玄色衣裳的男子,亦是浑身湿泞,腰间的“清”字翡翠流光回转。
  
  说话间,他从袖间拿出一方帕子,笑容里暖意融融,递给女子。女子抬头对上他的眼,黑亮的眼里波澜不惊,接过帕子淡淡道:“多谢。”
  
  说罢,眼角弯了弯,极淡的一个笑,脸上拂过不易见的一抹柔色。
  
  男子浓墨般的眸子蓦地一亮,笑着道:“在下穆旬清,可否知晓姑娘芳名?”
  
  女子抬眼,诧异从眸中一闪而过,轻声道:“宛轻尘。”
  
  “宛若仙子轻落凡尘,宛姑娘好名字。”穆旬清眉间眼间尽是笑意,清亮的眼看着宛轻尘,好似欣赏一株清雅的白莲。
  
  宛轻尘撇开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突然轻笑道:“不。是宛如轻渺烟尘。”
  
  穆旬清略略扬眉,拱手道:“不知姑娘家住何方?此处偏僻,姑娘只身一人怕是不妥,在下愿送姑娘一程。”
  
  宛轻尘垂下眼帘,轻问道:“公子可否送我到风都?”
  
  说话间,宛轻尘尝试抚着巨岩站起来,却是浑身一软,跌回原地。穆旬清一眼便瞥见她腰间的伤,眉头皱了起来,又一个拱手道:“看来姑娘受了重伤,我的马车就在这林子外面。若姑娘不嫌弃,在下带姑娘出去……”
  
  宛轻尘未有犹豫,点头。
  
  穆旬清面上一喜,上前,背对着宛轻尘蹲下身子。宛轻尘将他扫了一眼,两手搭在他脖颈上,便被他背了起来。
  
  苏晚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穆旬清背着“自己”从眼前走过。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却看得到穆旬清的,他面上带着羞涩的笑意,白皙的脸上甚至浮起了红晕。
  
  明媚的阳光又散了去,男孩背着女孩的身影,穆旬清背着宛轻尘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一起。苏晚心头一阵虚乏,蹲下身子,紧紧抱住自己颤抖的身子。原来,这便是她与穆旬清的初识。原来,穆旬清真的爱过自己……
  
  他说他曾在那片白桦林里与她道别,等她回来,上次赶路的梦境中,她见过。她亲耳听到他说等她回来……带着满是幸福的笑容……
  
  苏晚脑中突然混乱起来,各种声音画面情绪反复纠缠着冲击自己的身体。杀戮的血腥,惊恐的尖叫,破面的疼痛,喉间的烧灼,刺骨的寒冷,浓到绝望的爱意……
  
  突地吹起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