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夭
男子一声自嘲地轻笑,苏晚浑身一抖,转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面,整齐的发鬓,如丝的墨发,是……
“穆……穆旬清……”
苏晚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几个音节,穆旬清站直身子,拉开与苏晚的距离,手亦放下。掩住弯月的乌云刚好散开,银白的月光洒下来,照在稍稍勾起的嘴角上,苏晚这才看清男子的容貌,果然是那日劫走她的男子,当时她太过惊慌,喊了一声“公子”,是以,他说自己根本不认识他。
“晚晚还记得在下的名字,深感荣幸。之前,莫非是在下误会不成?”穆旬清双手一拱,对着苏晚略行小礼。
苏晚的眉头不自觉的拧起来,果然他是认识自己的。可自己与他有何瓜葛?
“你在这里等我?”
苏晚沙哑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穆旬清一瞬不瞬盯着她,听到她的话微微一笑:“当然。晚晚不记得此地了?”
苏晚扫了一眼这石林,此人许是早便知晓穆色会去看她,也料到她出逃的唯一路径便是这座山,故意让她以为他明日回来,好趁着今日逃走?他任由她出逃,自己却守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想要试探自己是否当真失忆?
那么,如今到底是实话实说还是演戏隐瞒?
穆旬清见苏晚和睦沉思,脸上染了几分愠怒,眼神一沉,拉着苏晚便往外走。
“我不记得了!”苏晚猛地抽开手,声音一大,好似鬼嚎。见穆旬清回头看着她,垂下眼睫,淡淡道:“我不记得了。你无须试探我,穆绵也好,穆色也好,你穆旬清也好,我不认识,就算是以前认识,如今我也不记得了。”
苏晚暗想,自己失忆是事实,若是对以前的自己很熟悉,随便一个试探心中便有了计较,与其让穆旬清看自己掩饰挣扎的模样,她宁愿实话实说。
穆旬清脸上的表情一时复杂难辨,眸光晦暗,凝视苏晚,最终化作一笑:“那我让你记起来!”
语罢,不顾苏晚是否有力气跟上他的脚步,拉着她的手腕在石林中穿梭。
苏晚全身早便虚脱,只差被他拖在地上向前走,匆匆走过一片片石林,感觉地势向上,净凉的风吹得眼睛生疼,干脆闭上眼。不管他会带自己去哪里,与她而言,别无选择。
“睁眼。”
穆旬清生冷地命令,苏晚想不到拒绝的理由,缓缓睁眼。
风都的夜。
这是苏晚一眼看去便闯入脑海的词。山顶上举目望去,各家各户闪烁的灯火,月光下一条条整齐的街道,沉沉压下的天幕,近在咫尺的繁星,苏晚迷茫看着眼前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你想让我看什么?”这夜色,随便一个在风都呆过的人都可能见过,觉得熟悉,并不代表什么。
“不是看,是尝尝……”穆旬清的话突然顿住,皎亮的眼里蒙上一层雾气,眼角微微弯起:“死的滋味……”
苏晚惊诧地瞪大眼,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全身受了一股重力飘了起来,心一沉,身子便随之狠狠跌了下去。
身子似被利刃剐割,疾利的风鞭笞般划过耳边,挽起的长发被吹散,那一条从嫁衣中撕裂的发带高高飘起,苏晚看到漫天星斗突然化作铺天盖地的猩红,不知是自己的嫁衣还是血染的颜色,想要闭眼,却无论如何都闭不上,只觉得那汹涌的血色向自己涌来,接着浑身剧痛,全身上下像是要被撕裂一般。
苏晚觉得呼吸困难,刚刚还轻飘飘的身子突然沉重起来,没有凌迟般的疼痛,却是刻骨的冰冷灌彻全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想要挣扎,手脚无力,想要呼喊,冰冷的液体顺着张开的嘴滑下,吐不出半点声音,耳边充斥着嗡鸣声,水花声……
蓦地,身子又轻了起来,不似刚刚那般轰然下坠,缓缓的,一点点的,往下沉。眼前的血色慢慢退去,渐渐亮起一道白光,连耳边的嘈杂声都突然没了。
她听到一声呼唤,轻轻的,浅浅的,那声音唤着——若若。
“若若,快快回房去,你爹回了。”
“若若,莫要跑那么快,小心摔着了……”
“若若,来试试,娘亲做的这件衣裳你可喜欢?”
温婉柔善的声音,仿佛从亘古传来,冲破脑海,钻入心底,苏晚想要摆脱身体的束缚,甩掉脑中混沌,听清那声音,看清那说话之人,却无论如何都换不来片刻清明。
“若若,你快逃!往西逃,逃出去就好了。”
“若若,听娘亲的话,娘亲在西河边等你。”
“若若,你记住!你是我楚家的孩子,你叫……”
你叫……
叫……什么……
苏晚伸出手,想要捞住那越飘越远的声音,用尽全力只让那声音消失得越来越快。失去知觉的身体倒是恢复的疼痛,嘴里苦涩难耐,“哇”地一声尽数吐了出去,猛地睁眼,便见到穆旬清缒兜捻印?br />
“醒了?”穆旬清略略挑眉,瞟了一眼被苏晚弄脏的被褥,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拿着瓷勺,坐回苏晚身边,舀了一勺浓黑的汤药,伸到苏晚嘴边。
苏晚面色煞白,眼神空洞,木然看着前方,好似灵魂剥离身体,那勺子到了嘴边,便乖巧地张嘴喝下。
穆旬清的手顿了顿,瞥了一眼汤药,垂下眼皮,又舀了一勺,送到苏晚嘴边。
苏晚犹自沉浸在刚刚的梦境中,只有声音的梦境中,那梦中人唤她“若若”,自称“娘亲”,让她逃跑,令她记住自己姓楚……
“看来晚晚是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这剧毒嗜心散都尝不出来,怎么,不够苦么?”穆旬清一声嗤笑,继续将舀了汤药的勺子送到苏晚嘴边。
苏晚这才回过神来,刚刚的呆滞散尽,看了看四周,竟是在一处厢房。房内屏风桌椅俱全,布置精致,自己则躺坐在床上。穆旬清拿着碗,坐在她对面,舀了汤药的勺子停在她嘴边。
发生了什么?
刚刚她还在山顶,看风都夜景,接着被穆旬清推下山,山下,好像,是一片湖水……苏晚看了看自己,果然浑身湿泞,再看了看穆旬清手里的药,不,应该说是毒,他刚刚说,这是剧毒……
突地一股戾气涌上心头,苏晚眼中泛起犀利的芒光,猛地伸手打翻穆旬清手里的药,连带着整个人都几乎扑了过去:“我……我不……”
我不是苏晚……
我叫,楚若……
瓷碗碎在地上,洒了一地浓黑的药,泛起细小的泡沫,接着腾起白烟。穆旬清一个让身躲开扑过来的苏晚,冷眼看着她。
苏晚身子虚弱,无法稳住身形,跌在床上,半趴着想要说出完整一句话,却只发出呜咽之声。
“这毒性太强,有几日不能说话也是正常,你还是少废些力。”穆旬清不在意地抚了抚腰间的“清”字翡翠,撩起衣摆在不远处的圆桌边坐下,看着苏晚,眸光隐现,轻笑着:“我只是担心晚晚现在用尽了力气,毒发起来……连自杀的力气都无!”
最后那一句,格外阴冷,苏晚觉得自己从上到下凉地彻彻底底。
她是谁?
苏晚?
那为何他们嘴里的苏晚,与爹娘告之她的,完全不一样?
楚若?
仅仅一个梦,何以证明她是楚若?即便现在可以说出来,连自己都无法信服,又有谁会信?
苏晚提起的一口气沉了下去,晕眩便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逐渐迷离,干脆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浸在混沌中。
睡吧睡吧,睡着了,便什么都不用面对。
苏晚嘴角轻轻掀了掀,她看到出嫁那日房门口那几朵野花,迎着朝阳盛开,很美。
第五章 遗忘
细细绵绵的春雨无声飘扬,银白色的丝线一根一根,连绵不断,从半开的窗飘入屋中,浸在地上一片湿冷。
苏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淡蓝色的丝锦被褥染上星星点点的血渍,透明的脓水化开,浸染,干涸,原本柔软的床榻片片硬冷。
半开的窗“嘎吱”响了一声,阴暗的房内霍然出现娇小矫健的身影,一个翻身已经入房关窗。
穆色穿着丝绣兰花长袍,身上湿了大片,细密的水珠挂在发间,缓缓滴下来。见苏晚躺在床上没了生气,穆色脸色一白,匆忙跑到她身边,轻轻推了推。
“晚姐姐……”
苏晚侧躺在床上,双眉拢在一起,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晚姐姐……”穆色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又推了推苏晚,见她仍是毫无反应,轻轻掀起棉被。
身上被鞭笞过的伤口原本就未处理,更未愈合,又掉在冰冷的湖水中,被穆旬清救起之后也无人敢管敢问,早已化脓,渗着血水粘在被子上,穆色一拉,苏晚的眉头便蹙得更紧。
穆色见苏晚痛苦的模样,手抖了抖,不敢再动,继续推着苏晚:“晚姐姐,你快醒……快醒……”
苏晚迷迷糊糊中觉得已经麻木的身子又开始撕扯着疼痛,接着听到压抑的啜泣声,好像有人唤着“晚姐姐”,努力掀起眼皮,恍惚看到干净的黑眸满是担忧地看着自己。
“晚姐姐你醒了!快,把这个吞下去!”穆色见苏晚睁眼,喜上心头,忙从袖间拿出瓷瓶,一股脑将药丸全部倒了出来,往苏晚嘴里送。
“色……色 色……?”苏晚眨了眨眼,散去眼前雾气,迷朦的烛光下仍看到穆色的眼瞬间红了,眼泪溢满眼眶,眨眼便流了下来。
“晚……晚姐姐,对……对不起,都怪我狠心不肯来看你……”穆色哽咽着,扯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如果我早点来……”
苏晚嘴里塞满了穆色喂进去的药丸,嘴中本就干涩,再加无力,根本咽不下。穆色见状,忙停下说话,转个身到桌边倒了杯水,又匆匆忙忙到床边,递到苏晚嘴边。
“水有些凉,先将就着,把这药吞了就好了。”穆色一手撑起苏晚的脑袋,一手拿着茶杯,微微上倾,将水送到苏晚嘴里。
苏晚心中一暖,眼里竟溢起热气,和着水将药丸吞了下去。
“这药治内伤,还补身,一粒顶上三日饭食,可外伤的药……我没法子弄到……”穆色又擦了擦眼,小心地抬手,想要撕开粘在苏晚身上的被褥。
苏晚身子仍是没法动弹,轻轻摇摇脑袋:“没……没关系的……”
若未记错,她已经独自在房内呆了三个日夜,还有人惦记着她,肯来看她,关心她的生死,足够了。
穆色双手握了握拳,告诉自己莫要害怕,忍住眼泪,弯着身子,一手按住苏晚的身子,一手轻轻扯被褥。
鞭伤很深,穆色早就知道是穆绵所为,却未料到她还在鞭上下了药,使得伤口很难愈合。他撕开一点被褥,那伤口便也随之崩开来,原本白嫩的肌肤裂开深大的口子,又一点点渗出血来。
尽管百般忍耐,穆色毕竟还是孩子,从小在将军府娇养,哪里见过这么可怖的伤口,还是伤在自己在意的人身上,眼泪在眼里打转,一个不小心便掉了下来,刚好落在伤口上。苏晚身子一抖,穆色连连道歉:“对不起……对……对不起晚姐姐……”
苏晚嗓子出声本就困难,此时疼痛,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便任由穆色继续。
穆色本来压抑住的紧张在体内迅速升腾,双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越是颤抖,想要轻缓地撕开被褥越是困难,穆色无论如何不敢再流泪,撑着身子悬起力气安慰自己一点点来。好不容易到了腰间最后一点,却是来回扯了好几次都扯不开,之前的裂开的伤口在流血,越流越凶。
苏晚正打算让穆色不管她的疼痛直接撕开,还未开口,穆色气馁地放下被褥,一手猛地挥开,刚刚放在一边的茶杯被甩在地上,“嘭”地碎了,穆色刚刚弯着的身子一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穆色的声音清脆,霍然在房中响起,瞬时在空气中溢满:“明明三个月前你和大哥还说带我去塞北,说那里有成群的牛羊,有湛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说我们三个在那里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晚姐姐你说啊,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大哥会打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