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夭
苏晚抽开手道:“季公子莫要担心,我自小习武,五感优于常人,以前便时常蒙眼练剑,如今虽说内力全无,靠着记忆走路还是可以的。”
季一略有怀疑,却也不反驳,小心地跟在她身后,见她虽然速度减缓,却是步步踏实,心中安定不少。
二人回到下山的速度是比往日慢了许多,回到黎苑时已是月上中空。季一扫了一眼四周,看似整齐的屋子,有细微的不同,摇头道:“果然有人耐不住到屋子里来了。”
苏晚看不见,睁着的眼看起来有些茫然,淡淡道:“让他们死心也好,免得日后常来打扰。”
“那我明日在河岸置一具假尸,干脆绝了他们的念头,不是更好?”季一轻笑,瞥眼看着苏晚。
苏晚拾步,准确走到葡萄架下,在石凳上坐下,轻笑道:“何必如此?我本就与他们再无纠葛,不管是死是活,我为何怕他们找到我?”
“姑娘,看来……你果真全都放下了。”季一在她身边落座,嘴角带上安心的笑。
苏晚抿了抿唇,对着季一的方向感激道:“我从未感觉自己活得如此透彻,对我的过去,将来,都清清楚楚。也从未活得如此坦然,对我在意的人,我尽了全力,不再亏欠,心无愧疚。”
夜色下,草丛里不知哪里飞来两三只萤火虫,微闪的荧光萦萦绕绕,苏晚看不见,眼睛里却是映出那光亮,星星点点。
季一微微笑着,放心道:“姑娘都想通透了。”
“呵……季公子也说大梦三生,我该醒了。”苏晚恬淡笑答。
那些不敢触及的往事,算不清的爱恨,奇异地在那一番哭嚷里变淡,就像放在角落里潮湿发霉的物什突然在阳光下晾了个干净。那一顿歇斯底里的大哭,用泪水冲刷岁月的伤痕,淹埋过往所有爱恨,尽管眼前暗黑一片,却觉得空明,从未有过的干净剔透。
有些事情,讲出来之后,突然发现不过如此。
“那姑娘打算日后如何?”
“过普通人的日子。”苏晚微微一笑,苍白的面上有了颜色,“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这个念头,只是以前我用逃避来实现,如今我想用面对来实现。以前我逃避他对我不屑一顾的事实,以为只要不畏生死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终有一日他会正眼看我,却从未想过我与他症结所在,或许他想要的只是单纯的温暖,我给的,却永远是冰冷的杀戮。我被他用瞳术所控,杀穆旬清害他兵败,承受不住后果,便吞了失忆的药想要忘记一切,我忘得了,穆旬清却忘不了。我逃避他人带给我的伤害,再逃避自己带给他人的伤害,忘了这些伤害,愈是逃避,愈是在角落里发霉腐烂。”
“所幸我还了,用这条还算硬的命。”苏晚自嘲一笑,“所以不管今后发生什么,我不会再逃。我不再亏欠任何人,理所当然该有我自己的生活。”
“那孩子……”季一轻声道。
苏晚又是一笑,“那孩子,何尝不是我仅剩的亲人?若他能顺利出生,我会好好抚养,残疾也罢,痴儿也罢,只要能快乐坦然地活着,未必会过得比常人差。”
她有手有脚,曾经一身武功对手难寻,记忆力还惊人非常人所能及,几乎过目不忘。可那又如何?荆棘满布的人生被割成三块,十八岁的自己如八十岁的老者一般沧桑。
季一眼里闪起潋滟的波光,喜色不由地溢出来,“待他出生,我一定能用这葡萄酿出酒来,请你母子二人对月饮酒。”
苏晚轻轻笑着,一手抚上小腹,无光的眸子里笑意满满。
葡萄架上淡紫色的小花一串串,银纱般的月光下映出莹莹浅光,不时被夜风刮下一两瓣,旋转着落在苏晚肩头,再落地为泥。生命亦是如此,或长或短,在最美的时候绽放得绚烂,或经住风霜结下甜果,或随风而谢零落为泥。
时光荏苒,如指间细沙穿梭而过,谁人想得到,对月饮酒时已是在五年之后;谁人想得到,多年后,繁华落尽时,那一场逃之夭夭的记忆,随着流年水逝,灰飞烟灭。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弹指一挥间,五年时光匆匆而过,物是人非抑或人是物非,掩埋在流光中再无人提及。
东北断贾城,自六年前断贾谷一役,风国损兵十万,城内一度荒凉萧条,落入云国手中,三年前原大将军穆旬清领兵讨回国土,自此城内开始修葺,愈渐繁华。
时值隆冬,大雪纷飞,路上行人却不见减少,无不身披厚重斗篷,艰难前行。
天寒地冻,万籁俱静,宛若一睡不醒。唯独城内各大酒肆比起往日还热闹几分,暖气逼人。
三年前风云两国大战一场,再次分疆而治,战火终得平息,新皇又不断颁布各项安民政策,饱经战乱困扰的风国终得安宁。然,安宁终究只是片刻,一年前叛军四起,各地暴动不断,一场大战蓄势待发,百姓惴惴难安,唯有此刻的断贾城,因为天气太过阴寒,不利行兵打仗,暂得安宁,因此,不少富家大户举家迁移,到东北避难。
也正因如此,城内客栈酒肆,无不人满为患。
既为酒肆,有酒有菜,当然有说书者卖舞卖唱卖艺者,随意挑选一家,都能让人忘却战争带来的困扰,抑郁一扫而光,沉浸在歌舞升平中。
一年轻男子,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温和的笑意,入了酒肆解下斗篷,一身素白给整个人添了几分淡薄之气。
酒肆老板年近五旬,自认阅人无数,一见来者便知身份不凡,忙亲自迎了上去,笑吟吟地接过男子手里的斗篷,一边引路道:“公子这边请。”
那男子对着老板笑笑,谦和道:“我只是来听曲的。”
老板一愣,忙问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儿?小店刚来几名歌女……”
“不,我听琴,落缤纷。”男子和声打断老板的话,黑色的瞳仁里隐隐闪着笑意。
那老板又是怔住,摸着脑袋想了半晌,再扫了男子一眼,突地将脑袋一拍,恍然道:“看我这脑子不好使,公子请随我来。”
老板殷情地带男子入了一间厢房。厢房布置简单,再普通不过,甚至比起一般厢房还冷了几分,一扇屏风外加一帘帷幔将厢房分开为内外间。彩绘的屏风画满各色图纹,将里间风光挡了个严严实实。老板掀开帷幔,从缝隙中隐约可见一女子身影,端坐古琴边。
男子笑看着那老板进去片刻再出来,不负他望的给了一锭银子,那老板连声道谢便退了去。
门刚关上,琴声便响了起来,悠扬婉转。
“姑娘,半年未见,琴艺怎地未见增长。”
一曲终了,琴音未平,季一举着茶杯浅啜,轻笑着看向屏风。
屏风边的帷幔动了动,苏晚施施然走出来,坐到季一身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饮了一口才开声道:“冬日天冷,季公子怎地有空来看我?”
“就是天冷我才更闲了些。”季一看着苏晚准确无误地在自己身边落座,倒出的茶水刚刚满了杯,一滴都未溢出,眼底笑意更浓。
苏晚眼里无光,漠然睁着,却是弯起眼角,“正好,你若再不来,我又该换地方了。”
“如今四处暴乱,人人都往断贾城来,姑娘却想走?”季一微微推开窗,扫了一眼未见停歇的大雪,略有不解道。
苏晚轻叹口气,拿着茶壶边的酒壶,翻开一个瓷杯,眼里仍是空洞,却刚刚好倒满一杯酒,递给季一道:“尝尝这梅花酿,暖身。”
寒风透过窗口吹进来,屋内本就不多的暖气一吹而散。季一接过酒,苏晚便轻声道:“这个时候还有余力赶来断贾城避难的,非富即贵……为了躲避战火到这断贾城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事情往往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特别是有他云宸参与的事情。
“哎,那不若……姑娘随我回云国?”
“季哥哥!”
季一话未落音,苏晚更未来得及回答,房门突然大开,随着一声稚气的叫唤,一个小肉团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紧接着是委屈地抽气声。
季一和苏晚同时看向房门,季一笑得两眼弯弯,苏晚眼里仍是空洞,微微皱眉。
“夕儿。”
地上的孩子扎着两只小辫,团成团,沾上的雪还未化,像落了满头的小花。通红的脸上肉嘟嘟的,再加上浑身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活生生一个肉团子。季一笑着欲要起身抱起那孩子,苏晚拉住他的手,蹙起的眉头并未松开,沉声道:“夕儿自己站起来。”
云夕跌在地上,本就委屈,见苏晚面色不善,水汪的大眼里蓄了泪,瘪了瘪嘴。季一忙笑着朝她眨眨眼,云夕收到眼色,立马笑起来,小心地撑起两手,站了起来,张开两手示意要抱。
季一瞥了一眼苏晚,打算起身,苏晚又是一个用力,将他拉回原座。
“自己走过来。”
云夕一听,小嘴撅了起来,却也不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抬步,又缩了回去,抬头见到季一鼓励的眼神才笑着又抬步,稳稳走了两步,得意地扬起眉毛,一个笑还未拉开,又跌倒了。
季一心急,又要起身,苏晚仍是把他按在原地,正欲开口,云夕眉头一竖,站起来拍了拍两手,轻点脚尖,一个旋身,转眼间便到了季一怀里。
“季哥哥,我听到老板说有人点落缤纷,就知道你来看我了。”云夕笑嘻嘻地蹭在季一胸口,两眼亮闪闪的。
苏晚眉头皱得更加厉害,“唤叔叔。”
云夕好像这才注意到苏晚的怒气,委屈地看看季一,再看看苏晚,拉住她的手摇晃着,喏喏道:“夕儿知道了,娘亲莫要生气。”
苏晚眉头松了松,云夕又道:“我也是瞧见季哥哥来了,一时高兴,才用了轻功,刚刚我都乖乖地在学走路的。”
苏晚闻言,眉头又皱了起来,正欲说什么,季一忙圆场道:“姑娘,一个称呼而已,何必那般在意?姑娘已为人母,我的称呼却从未变过,若要说礼,这也是不合的。”
“是啊是啊。”云夕连连点头,红扑扑的脸上两眼清澈闪亮。
苏晚面露柔色,无奈道:“这孩子不可迁就,如今她这性子就怪我前两年宠溺太甚,眼看四岁有余,竟连一步路都走不得。”
云夕刚刚出生时,身子孱弱,日日靠药为生,长到一岁还是日日长睡不起,到了两岁,不会走路不会说话,苏晚却不敢懈怠,想尽办法的教,待到她会说话了,始终不会走路。季一说是骨骼软化,站得起来却是行走困难,需多加锻炼或许会有改善。那时她心疼孩子时常摔倒,便想了教孩子轻功的法子,只要掌握心法步伐,只需双腿稍稍用力便可一口气奔出许远。学成之后,她做不到步行如飞,一次奔出十来步还是可以的。
到最后,这孩子脑子倒是没什么问题,还聪明地紧,轻功一学便会,走路会摔,她便能不走就不走,苏晚不忍逼得太紧,结果就是如今这个状况,不会走就会跑了。
季一忙安慰道:“孩子慢慢来教,大不了到时候封了她的内力,脚下再不练点力气出来,空有步伐也难成行。”
云夕一听,忙大喊道:“季哥哥!”‘
她瞪着季一,眼睛里满满都是谴责,怎么可以这么坏?
季一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这都是后话,当前要解决的……姑娘,刚刚我的那个提议,你觉得如何?”
季一抬眸看向苏晚,五年来岁月在她面上打磨成了娴静淡然,往日的执拗冷凝不知不觉中隐了去,无光的双眼时常使得她外表看来很是茫然呆滞,可她一说话,一微笑,那份冷静淡定便与普通女子不同。
苏晚未多沉吟,摇头道:“苏晚不可给季公子多添麻烦,我此番离开,自有去处,届时再与你联系,不用替我担心。”
“娘亲,我们跟季哥哥去吧……”云夕又摇着苏晚的手臂撒娇起来,入门前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季哥哥让娘亲随他去云国,多好的主意,再也不用老等着季哥哥来看她了。
苏晚一手抱过她,捏了捏她圆乎乎的小脸,“夕儿乖,娘亲带你去风都,你不是很早就想去么?”
季一一惊,“去风都?”
苏晚笑道:“如今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风都了,一时半会也打不到那里。”
季一叹口气,抱过云夕,直接道:“你不随我走,那我带夕儿走。”
云夕一听,乐得两眼弯弯,连连点头,“我还没去过云国呢,娘亲不是说云国女子特别温婉吗,说我太好动,刚好我过去学学。”
云夕的声音软软甜甜的,带着一股子糍糯味,粘得人不忍心推开。
苏晚眉头又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