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夭





这个模样?晚姐姐你说啊,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大哥会打败仗?他从来不会输的……为什么你和大哥失踪三个月一起回来就变成这个模样?为什么你的脸毁了声音毁了武□也没了连一座山都爬不过去?为什么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呜呜……”
  
  穆色哭得歇斯底里,将这几日甚至几月以来压抑的情绪全都发泄了出来,眼泪大豆般一颗颗滑下:“你们都是骗子!大哥骗我二姐姐骗我你也骗我!全都把我当孩子什么都不告诉我!色 色已经长大了,一个月前我便满十岁了,晚姐姐你说为什么?明明我们说好的……说好的……”
  
  苏晚未料到刚刚还镇定的穆色突然坐在地上弹踢着双腿哭了起来,似是被他的情绪感染到,喉间像被异物堵住,鼻尖发酸:“色……色 色……”
  
  “为什么为什么……色 色要回到三个月前,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呜呜为什么……”
  
  穆色没听到苏晚的轻唤声,仍是自顾自地哭着。突地房内吹进一阵冷风,房门不期然被人破开,倒在地上支离破碎。
  
  “为什么?你问她为什么?”女声尖锐,比那夜风呼啸还冷厉了几分。
  
  穆色面上一滞,连哭都忘了,一边脸上还带着未来得及擦掉的泪珠子,忙回头,见到穆绵一身翠绿,手执长鞭指向苏晚,那架势,好似又打算上前一顿鞭笞。
  
  “你想做什么?”穆色一念及苏晚身上狰狞的鞭伤,又急又惊,倏地从地上爬起来,两手伸开,拦在苏晚跟前。
  
  “你又在做什么?”穆绵不悦,柳眉蹙起,怒斥道。
  
  穆色面上闪过一丝心虚,说出来的话也是底气不足:“我只是来看看晚姐姐,其他什么都没干。”
  
  “是么?我见你哭得伤心还以为你被人欺负了,一时心急把门都破开了。”穆绵显然不相信穆色的话,却不明说,挽着长鞭的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顺在肩膀上的一缕长发,一眼扫过苏晚和穆色,最后对着穆色笑道:“色 色你忘了,昨日大哥与我们说了什么?”
  
  穆色面上一白,垂下脑袋,像是在想些什么,片刻抬头,不畏不惧地看着苏晚,脆生生道:“忘了!”
  
  “色 色!”穆绵脸上笑容僵住,有些怒气。
  
  “我就是忘了,又如何?”穆色眉头一皱,两眼亮闪闪的,一句话还说得理直气壮,干脆坐到苏晚榻边。
  
  穆绵见他如此,恨恨地扫了一眼苏晚,放出长鞭在空中甩了一道,“啪”地一声空气都好似被她抽动,“色 色你过来!我是你二姐姐,她是你谁?”
  
  “晚……”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穆绵一口打断穆色的话,怒道:“你还问她为什么?她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如何告诉你为什么?莫要在此闹笑话了!”
  
  穆色的脑袋又垂下去,像斗败的公鸡,恹恹无力。
  
  苏晚在床上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楚,看这情形,穆旬清是认定自己是他嘴里的“晚晚”,是穆绵穆色嘴里的“晚姐姐”,也确定自己失忆,并且与他们说了。毕竟上次见穆绵与穆色时,二人话语间并不知晓她的失忆。
  
  见穆色的颓败模样,苏晚努力挪了挪手臂,移动手指,扯住穆色的衣襟,轻轻拉了拉。
  
  穆色好似突然被惊醒,回头看着苏晚,又要哭出来,转个头对着穆绵大吼道:“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把她伤得这么厉害,她怎么会病成这样?肯定是你又与大哥说了什么大哥才不让我来看她!”
  
  “穆色!你以为凭着自己年纪小便能无理取闹?大哥亲自下令不许任何人踏入房门一步,要不是听到房中哭闹声,我可不会进来,说不定还会连累我。”穆绵已经很是不耐,狠狠瞪了一眼苏晚。
  
  “那我不连累你了,今日是我要来看晚姐姐,那门也是我弄坏的,你赶紧走!”穆色的小连上尽是倔强,同样不耐地睨了一眼穆绵。
  
  “你……”穆绵被堵得面色发白,扬手一鞭抽在房内方桌上,极怒反笑:“好啊,穆色!她被关在后山你有求于我就二姐姐前二姐姐后,如今为了她就赶我走?有本事你以后都不来求我!这几日大哥又入了宫你便天不怕地不怕了,待他回来……”
  
  “大哥回来我自己向他请罪!”穆色毫不犹豫道。
  
  “呵,好!”穆绵嘲讽地笑道:“你最好记住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穆绵挽起长鞭,抬脚头都不回地大步离开。
  
  穆色刚刚的一脸决绝换作一脸颓然,身子软了下去,垂着眼皮,轻轻扫了一眼苏晚,低声道:“她走了。她很坏,我不喜欢她。”
  
  苏晚身上的力气已经回来一些,轻轻吐了口气,听穆色继续。
  
  “你也小心些她。她不喜欢你。”穆色嘟囔道:“反正也被人发现了,我明日直接找管家要些药膏来给你上药。”
  
  苏晚用力抬起手臂,好不容易捞到穆色的小手,轻轻握着,对着她微微的笑。她记得穆色与她说过,她对他笑便能哄他开心。
  
  穆色怔了怔,脸上是成人般的失落,转过眼道:“我知道你不记得了。不记得你是晚姐姐,也不记得我是谁了……”
  
  穆色顿住,又开口道:“我去找人来修门。”
  
  苏晚手上一紧,拉住穆色。穆色不解回头道:“外面还在下雨呢,不修好那门,你肯定得染风寒了。”
  
  “色 色……”苏晚仍是拉住穆色不肯放手,细细嫩嫩的小手在手心很温暖,“色 色,你告诉我……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好不好?”
  




第六章 噬心

  门外的冷风伴着细雨不断袭进房内,吹得烛火明明暗暗,穆色不知是听了苏晚的问话,还是被这冷风冻到,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色 色,你既然知道我已失忆,那……”苏晚用力捏了捏穆色的手,想要拉他转身,他却始终不动,“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抓来此处?”
  
  穆色低首,不薄不厚的刘海垂下,刚好掩住双眼里的水光,深吸了口气,几次想要开口,声还未出便停住。
  
  “既然不肯说,那便罢了。”苏晚放开穆色的手,轻吁口气。
  
  “不是……”
  
  “横竖也是死,不过是否知晓原因的区别罢了。”苏晚阖着眼,惨淡的笑,声音低沉到好似枯木挤压,“你走吧,无需为我找药。”
  
  穆色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吸了吸鼻子,拿袖子擦过双眼,伏在床边,细声道:“你不会死的,真的!大哥不会杀你的!他要杀你,就不会把你从湖里捞出来了,也不会把你留在将军府,他亲自把你带到房里的呢,宫里有急事他才走的,肯定没料到好几天都没法回府。他不让人进房,说不定是怕二姐姐又欺负你。反正,大哥不会让你死的!”
  
  “是啊,他不会让我死……”苏晚撇过脑袋,轻轻地笑:“他是要我生不如死……”
  
  穆色蓦地抬头看苏晚,动了动唇,想要开口反驳,却是哽住,只听苏晚又笑道:“你知道噬心散是什么毒么?”
  
  穆色心中一空,像被重物敲打了一番,久久不得回神。
  
  苏晚睁眼,见穆色恍惚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色 色你回去吧,无需再来看我。”
  
  他才满十岁,哪里懂得那么多……自己既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多连累他人?
  
  “晚姐姐……”穆色水漾的大眼里又溢满雾气,玲珑的脸上泫然欲泣:“你……你说噬心散?”
  
  “嗯。”苏晚微微点头,那日醒来穆旬清正在喂她喝药,若昏迷这几日她记忆未有混乱,他应该说过吧,说那是剧毒噬心散。
  
  “大哥给你下了噬心散?”穆色睁大了眼,不相信地问道。
  
  “嗯。”苏晚低声回答。穆色这个语气这个表情,这噬心散恐怕真是奇毒无比吧……
  
  穆色整个身子又软了下去,拉住苏晚的手,侧靠在她手心,静默片刻,启齿道:“噬心散,很毒。会发作七次,第一次发作在中毒七天之后,第二次发作在第一次发作十四天之后,以此类推,最后一次发作是在第六次中毒的四十九天。七次毒发,第一次噬人皮骨,骨疼皮痒,挠不得,否则皮肉腐烂。第二次噬人手脚,十二个时辰酸疼难耐,不可动弹,否则手脚尽废。第三次噬人毛发,十二个时辰内黑发寸寸成雪,不得见日照,否则毛发焚尽。第四次噬人眼耳,耳不能闻,眼不能视。第五次……”
  
  “够了!”苏晚低声一斥,打断穆色的话,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你只说最后。”
  
  “最后……最后,第七次毒发,噬心而亡……”穆色撑起脑袋看着苏晚,早已是泪流满面,两眼红肿不堪,抽泣着:“晚……晚姐姐,大哥……大哥真的要你死……”
  
  “为什么?”苏晚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突地从床上坐起来,两眼闪着锐利的冷光,直直逼向穆色:“为什么这么待我?我不怕死,可你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死得其所!”
  
  苏晚的声音本就可怖,无力的质问更显阴沉。
  
  穆色被苏晚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看到苏晚眼里的坚决,低下头,喏喏道:“大哥说……说过去的事,不许跟你提起……”
  
  “晚姐姐,这三月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真的!不是有意瞒着你!”穆色眼里闪着委屈,两手不停撕扯自己的袖子。
  
  苏晚的力气只因心中一时气闷爆发,不等穆色将话说完,又跌回床上。穆色面露愧色,犹豫着不敢上前。
  
  春雨未停,反倒有愈下愈大的趋势。苏晚闭着眼,再不说不问。穆色关心她是没错,可穆旬清是他大哥,看起来,还是在他心中分量十足的大哥,仅仅一句话便让他闭口不言,即便再问也是无果。
  
  穆色无声站在一边,愣了许久才感觉到夜风冷冷地钻到衣襟里,抬眼见苏晚好似已经睡着,纠结着的双手才稍稍松开,轻手轻脚地出了房。
  
  春雨绵延,一下不停,整个房间也染上了浓重的潮湿之气,伴着刺鼻的药味,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窗檐上,细细听来,竟似有节奏的韵律。
  
  苏晚扫了一眼身上刚刚上好药的伤口,三日时间已经愈合,开始结痂。原本虚弱的身子因着穆色一气塞入的药丸,第二日便好了许多,如今几乎全然恢复,甚至比先前还利索了几分。
  
  服侍她的两个丫头拿着药颤巍巍地退下,苏晚便想到在苏家时服侍她的丫鬟,也好似怕她到了极点。
  
  摸了摸自己的脸,世人不在乎皮相的,恐怕少之又少,会吓到她们也属正常。
  
  半躺回榻上,掀起被子盖住半个身子,苏晚怔怔看着大开的窗外银丝线般连绵的细雨,脑袋里不似在苏家时那般空洞。那时她可以独自一人坐在房内,看着某个物什一动不动,从早到晚,在想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如今她一静下来,就能想许多许多事情。
  
  譬如出现过一次的梦境,那一声声“若若”,温柔宠溺,不似苏家那位娘的脸谱化,而是自然而然地饱含了无数宠爱的感觉,即便是让她出逃时也是哄着她,担心着她。苏晚想了想,这才似娘亲的感觉。
  
  再譬如穆旬清,他只在她面前出现过三次,每次都在她以为他是来救她的时候,推他一把,而她对面的,正是地狱。说他入宫,也不知是真是假,第一次也是说他去了宫中几日,可她在山上却正好被他逮到。那么这次呢?当真不在府内?
  
  还有穆色,他显然知道很多事情,所以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对着她是一副不可原谅的模样。第二次见她,知晓她失忆,便不似第一次那般别扭,坦然地表现他对自己的关心。第三次,以及接下来的无数次,便是他遣人来替她处理伤口。
  
  穆色小小年纪,在府内说话甚少有人敢反驳违逆,甚至看起来十分刁蛮的穆绵也在那夜之后未曾出现。如此看来,穆色在将军府地位不低。怕是除了穆旬清,谁都管不住他。
  
  “晚姐姐,你在想什么?”穆色刚好进门,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见苏晚好似未察觉他的到来,便开口问道。
  
  苏晚转首,微微笑着,不经意道:“我在想,今日是噬心散第一次发作吧。”
  
  穆色本来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僵住,粉扑扑的小脸垮了下来,两手颓然地垂下,在圆桌边坐下,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