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夭





的意图所在。

    渝莲山底还是有些小客栈,她随着季一投宿,想着那方位,便是在小客栈的院子里也是可以瞧见落日的。季一却带着她出了院子,一直向西走。

    俩人的速度不急不缓,双脚踩在疏松的积雪上嘎吱作响。清风拂面,苏晚觉得精神瞬时好了许多,由着季一的步子不停,一路随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苏晚有些气喘,笑道:“季公子,为何一路向西?”

    她察觉到季一正看着自己,却不说话,良久才缓缓道:“夕阳西下,姑娘要看夕阳,当然离得越近,越好看。”

    苏晚喘着气,笑着点头。季一却未再动,伸过手来拉住苏晚的手臂,扶她坐下。苏晚这才发现他们在一棵树底,地面还算干燥,季一将披风铺在地上了。

    “这树……”苏晚触了触树干,挺壮的一棵树,该是长了几十年的光景了,“这是槐树?”

    “嗯,涧溪谷外也有一棵。”季一的声音仍旧清润。

    提到那棵槐树,苏晚面上的笑敛了敛,半个身子靠在树边,缓缓闭上眼。槐树,涧溪谷,还是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云宸……

    季一未再说话,好像真的在用心欣赏夕阳。苏晚闭眼,思绪渐渐安宁。突然一阵风吹来,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道,苏晚一笑,“季公子怎地喜上用檀香了?”

    季一好似怔住,沉默片刻才道:“客栈老板在我房内点的,我见它可安神,便留着了。”

    苏晚笑笑,不再言语。她与季一之间向来如此,不会刻意去寻话题,两个人沉默以对也不会觉得尴尬,如知己般相处。只是今日,还是有些不一样吧。苏晚沉默片刻后,主动开口道:“季公子今日找我出来,是有话想说吧?”

    季一片刻才道:“我见姑娘这几日有些郁郁,便想着带姑娘出来散心。”

    苏晚心中一暖,不管怎么装作不在意,连自己都无法抑制的情绪,始终是会让身边人察觉的吧。

    穆旬清的死,不管多早之前便估算好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管怎么对自己说,避无可避,救无可救,终究是在心底留下一道伤痕。

    曾经的温煦如风,曾经的软语轻笑,曾经的携手相依,是宛轻尘的人生里唯一真实的温暖,不是在梦里遥不可及可看不可触,而是真真实实的在自己身边,随时可以瞧见,可以触到,可以依靠。

    多年追逐无果,她终于累了。穆旬清恰在那时出现,给她最需要的阳光,给她最温暖的笑容。她退缩了,对隐飒阁里的那片冰冷。于是她下定决心离开。很久以前他便曾赶她走,只是她不肯。她以为她主动要求离开,他不会为难,欣然同意完成最后一个任务。

    那夜星月无光,她看入他暗紫色的眸子,听到的却是令她几欲断肠的指令。可是晚了,她再无力气反抗,被逼入绝望的死角,便想到了可笑的自残。她当着他的面,一刀一刀划破自己的脸,意识剥离,仍旧清晰地看到他眸子里破碎的坚冰。

    最后那一瞬,她记得他问了自己一句话。

    他说,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穆旬清?

    尽管当时的意识几乎已经尽数抽离,如今想来,却好似亲眼看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那时她只呢喃了一句“小哥哥”,毫无意识的。

    “季公子,穆旬清他……是怎么死的?”尽管眼前暗黑,苏晚仍是抬起了眼皮,眨了眨干涩的眼。

    季一显然怔住,沉默许久,才淡淡地开口道:“与皇后发生冲突,被皇后误杀。”

    “这么简单?”苏晚自嘲地笑。

    “听闻……”季一顿了顿,道,“是为了救姑娘。”

    苏晚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颤抖,双眼通红,“他果然利用得彻底!一个死了,一个亲手杀了爱人活着比死了还痛苦……他要杀便杀,为何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夫妻反目自相残杀!哈哈……”

    苏晚仍是笑着,双手不停地擦过眼角,却仍是有泪滑过面颊。

    “疯子,都是疯子!”苏晚低笑,眼泪不止,“明知我已不爱他,为何还要为我送命?明知死去的人无法复生,为何还要执意报仇?季公子,你说,究竟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为何我碰到的人都疯了似地,为恨而生为爱而亡!放开一切不是很好么?为何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

    季一并未回答,沉默地仿佛没了气息。

    苏晚靠在树边,身子愈发的冰冷,哭着笑着,突然觉得无力。自己认为对的,他人未必认为是对,自己认为是错的,他人却奉为神谕。人与人之间的间距,从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思想上的。这种间距将旁人与她越拉越远,穆旬清也好,云宸也好,是爱是恨,她早已放下,他们却始终怀揣在心头不肯有半点松懈。

    苏晚擦去眼泪,安静下来。季一突然开口问道:“姑娘爱过人么?”

    苏晚愣了愣,声音低哑,“爱过……很多人。爹,娘,穆旬清,穆色,小哥哥,云宸……待我好的,我都爱过……”

    季一笑了一声,带了些许道不明的意味。苏晚睁着黯淡的双眼,苦笑道:“季公子是否觉得我不知爱为何物?可谁又说得清爱为何物?我只知道,我爱着的……都死了。”

    季一又是沉默,苏晚只觉得他正看着自己,用从未有过的专注眼神。她恍然嗤笑道:“哦,穆色还在……可他是穆家人,也活不久了,呵呵……”

    苏晚的眼里又泛起水雾,布起血丝,“他是干净的孩子,就和云夕一样,可是他不会放过他的,因为他是穆家人……呵呵,他迟早也会死,就和穆旬清一样,逃不掉。”

    “你不想他死。”季一突然插了一句话,声音被风儿吹得有些细碎。

    苏晚撩起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笑得勉强,“当年先皇命穆老将军带人去顾家争虚还丹,他要报仇,杀穆老将军,杀先皇便罢了,为何牵扯到当时什么都不明白的下一代?”

    季一又是沉默,苏晚察觉到他仍是看着自己,淡淡地,一瞬不瞬,低沉的声音喃喃道:“都死了么……”

    “哦,还有……还有小哥哥和云宸……”苏晚的手又去挽发,不经意地擦过眼角溢出的冰凉,冷声道:“他早就死在我心里了。”

    蓦地吹起一阵风,槐树上掉落几团积雪,刚好打在苏晚身边,她却觉得那雪落在了自己心头,凉飕飕的。季一突然咳嗽起来,却带着莫名的笑意。

    他的身子一向是极好的,苏晚正欲开口,听到他站起身,低声道:“太阳落下了,回去吧。”

    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听到他的脚步声,缓慢而有力,不疾不徐地离她远去。

    苏晚忙站起身跟了上去,觉得今日的季一,有点……奇怪?

    阴寒的风猛烈起来,苏晚逆风而行,长发高高飞起,全身冷得几乎没了知觉。前方季一身上的檀香味顺着风儿飘过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一抹混着酒香的青草味道从鼻尖一滑而过……



第五十七章


  晨曦微露,铺了满地的雪散着微微白光,整个世界清凉却不阴冷,蓄着希望般的蕴暖。苏晚出门,只觉得透凉的空气吸入胸腔,舒爽怡人。

    昨日她随着季一回来,他称今日一早带她上山。未免有人打扰,他将清毒要用的东西都安置在山上。

    “姑娘,随我这边来。”季一的声音仍旧温煦,像是清晨第一缕朝阳,驱散夜间寒凉。

    苏晚听见他的声音,侧首,笑着点头,随即跟上他的脚步。

    虽说天未下雪,路边积雪也化了七八分,山路还是有些泥泞。季一拉住苏晚的手腕,轻声道:“山路难走,稍有得罪,姑娘莫要见怪。”

    苏晚笑着摇头,一手被季一拉着,一手掀起裙裾,随着他的步子前行。这渝莲山她从未来过,山路崎岖,又泥泞路滑,单单凭着感觉行路自是不可靠。她与季一相识这么多年,肢体上的接触也未有意避免,如今触到他温热的掌心,昨夜蓦然窜起的少许疑虑也烟消云散。

    山间的空气很清新,带着醒神的露气,萦绕在鼻尖,苏晚突然记起五年前在岭南,她也是随着季一上山。那时她的眼还瞧得见湖光山色,可看着那世界,却是没有颜色的,对于即将失去的双眼,抑或是生命,都是无谓的。如今她眼前一片暗黑,可想到过几日便可见到云夕,不由地嘴角带笑。

    “姑娘,此次驱毒,与上次引毒差不多,你只需服下药丸,当睡了一觉便好。”季一放缓了步子,回头对苏晚道。

    苏晚略一怔,应声道:“好。”

    “不过……”季一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

    苏晚追问道:“不过什么?”

    季一轻笑一声,道:“没什么,不过这次姑娘应该不会有任何知觉了。走,进去吧,早些开始便早些结束。”

    苏晚不知季一将自己带到哪里,只知走了半个时辰的山路已经有些气喘,面上微热,额头也沁出汗水来,凭着感觉,自己所在该是一处小屋,外间有淡淡的花香,渗着雪后的泥土气息。入了屋,眼前一暗,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苏晚擦去额间沁出的汗水,刚刚站稳,正欲发问,季一便道:“这香宁神,会让姑娘服下的药效果更好。”

    苏晚了然地颔首,随季一拉着在一处矮榻上盘腿坐下。

    “姑娘在此稍候片刻,我去拿点东西。”季一和声道。

    苏晚仍是顺从地颔首。

    季一一走,屋子内彻底安静下来,苏晚静坐一边,偶尔听见山间的鸟叫声,好似扑腾着翅膀在眼前飞过。屋内的檀香味道愈发浓郁,使得苏晚略有忐忑的心稍稍安定。

    五年前的那次引毒,季一与她说六分把握里三分危险,极有可能殒命当场。那时她连半点恐惧都无,一切交给他,交给天命。这次引毒,季一从未提过会有危险,一直都是极其轻松的态度,她却一路难安。

    她一直以为她会盲着眼过下半辈子,再看不见叶绿,看不见花开,看不见朝阳东升夕阳西下,亦看不见云夕对着她娇噌的笑脸。那种状况她早已坦然接受,可季一告诉她,有办法医好她的眼,与常人无异的时候,她的心尖小小地颤动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无法言喻的欢喜。

    原来,不在意都是装出来的,自己还是想要看清这世界,看着云夕一点点长大。

    只是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就好像艰难前行的小路突然洒满阳光,荆棘除尽,宽敞平坦,所以她忐忑难安,不由地怀疑,会不会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

    耳边又响起脚步声,苏晚略略抬眼,轻声道:“回来了?开始吧。”

    她不能再等下去,在脑中勾勒过无数次云夕的脸,她想看到她,早一点,再早一点。

    入屋的人却是沉默,静静地站在一边,苏晚察觉到他的眼神,看着自己,只是看着自己而已,她再读不出其他情愫。

    “季公子?”苏晚轻唤一声,随即笑道,“若是引毒过程会有危险,季公子不妨直说。”

    “没有。”温煦的声音笑了笑,他靠近苏晚,道,“吃下这个。”

    苏晚正要开口说什么,一粒药丸已经塞到嘴里。清苦的味道,与上次无异。她一口咽下,嘴角鼻尖尽是药香味,混杂着宁神的檀香。

    苏晚闭眼,尽管意识渐渐飘零,仍能察觉到看着她的眼神,渐渐炽热。她呢喃了一句:“季公子?”

    那声音又是一笑,带着淡淡的缱绻,“云夕说她最喜欢趴在你肩头,让你背着她走路,然后告诉你向左还是向右。”

    提到云夕,苏晚笑起来,眼前仿佛出现孩子的轮廓,柔声道:“嗯,她懒,我把她宠坏了。”

    “孩子是用来宠的。”那声音温柔,带着笑意,“她说待她长大了,也宠着你。”

    苏晚的意识已经被抽去大半,季一的声音听在耳里竟有点变了味道,只知他说着云夕,不由地笑意更浓,却再没余力说出什么话来。

    “她还说你笑起来很好看,若……姑娘……”那声音顿了顿,“再笑一个给她看看可好?”

    云夕么?苏晚弯着眼角笑了,随即跌入一片黑暗。

    ***

    山风凛冽,呼啸着摧残枯木。

    山腰的转角处,却是和风徐徐。巨石上的积雪早风化成冰,像穿了一件剔透的薄衫。石上坐了一男子,淡紫色的袍子被那和风轻轻吹起,他半靠在石壁上,阖着双目,淡无颜色的脸上带着缓和的笑意。

    巨石边亦站了一名男子,长发披肩,一袭白衣更显得整个人淡然出尘。

    “你真要走?”他开声,侧首看向身边的云宸,眉头微微皱起,双目里是淡淡的不解,“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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