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
不多时,俞幼安领着两个小医官叩见,留下人在外头,自个儿进来隔帘把脉。慕毓芫见他沉吟了好一会,不免也有些担心,因此问道:“难不成,还是什么大症候?你只管说实话,不必遮遮掩掩的。”
俞幼安闻言笑了笑,起身行礼道:“是大喜,娘娘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毕竟已有好几个孩子,慕毓芫倒也不觉得如何欣喜非常,下意识抚了抚腹部,微微笑道:“原来,是又有了淘气的小家伙。难怪最近总觉有些精神不济,都冬月还是成天贪睡,还只当是没歇好呢。”
俞幼安恭贺了两句,又道:“据微臣的诊断来看,娘娘的确有心血不足之象,多半还是有些劳累,虽然不是要紧症候,今后也需要多加保重身子。再者,娘娘如今又有身孕,比不得从前自在,为着肚子里胎儿着想,也应该好生调养一番才是。”
双痕立在旁边服侍,插嘴道:“奴婢说的没错吧,娘娘还不信呢。”
慕毓芫被他二人说得无话,只好含笑点了点头。俞幼安开好保胎的方子,嘱咐了几句日常留意之事,领了封好的赏银,便带着小医官躬身告退。双痕让人去禀告皇帝,转身进来笑道:“娘娘,这次是想要个小公主,还是小王爷?”
“还不都是一样,让人操心。”慕毓芫低头笑了笑,轻柔抚着腹部时,仿佛能感应到里面的小小生命,暂时抛开烦心之事,心内只是一片柔和宁静。
双痕从高阁上取下镶金木盒,打开盒子翻检着,皱着眉头道:“咦,怎么两个一样的翡翠瓶子,到底哪个才是九珍雪参益气丸?”回头朝慕毓芫一笑,“娘娘别怪奴婢偷懒,平时都是紫汀收放的,要不把她叫进来问问?”
“你急什么,现在我也不吃。”慕毓芫倚着软枕轻揉肩膀,将鬓上的双头串珠金步摇拔下来,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早上因为寅雯的事耽误,倒是把萱妃送的东西忘记了。你把那盒子拿过来,瞧瞧里面是什么。”
“娘娘还理会她呢,扔了便是。”双痕有些不情愿,叹了一口气,转身找出萱妃给的八宝盒子,取出蜡丸道:“谁知道她在里面放着什么,不用娘娘亲自沾手,奴婢去找绢子裹住砸开,若是看得再呈给娘娘。”
慕毓芫拦不住她,只得笑道:“好,都听你的。”
双痕果然找了快素绢,裹紧了蜡丸,小金锤轻轻一下去便塌了,见没什么奇怪的东西出来,方才小心掀起绢子来。慕毓芫隔得稍远看不清,仿佛是几粒豌豆大的药丸,见双痕只是怔怔发愣,不由问道:“是什么东西,快拿过来瞧瞧。”
“没……没什么……”双痕一脸大骇之色,张大了嘴,手上止不住的乱颤,慌里慌张将绢子胡乱裹好,结结巴巴道:“没什么……娘娘,娘娘你不用看了。”
慕毓芫虽然困怠头晕,心智却是极清明,见她神色有异,更加怀疑起萱妃说的那些话,撑着身子下榻来,厉声说道:“拿来,做什么不让我看!”
“娘娘,真的没什么……”双痕连连叩头,欲要出去。
“站住!”慕毓芫伸手拉住素绢,双痕却死死握着不放开,二人拉扯之间,绢子“呼啦”一下散开,碎蜡片和数粒药丸瞬间散开一地。
“这是……”
慕毓芫俯身拣起一粒,蔻丹似的小小药丸,被雪白的素手衬得格外分明,宛如扎破肌肤渗出一点鲜血,红艳艳的刺人双目。全身僵硬看了半日,仿佛被人当胸狠狠一记重击,砸得整个人有些摇晃,往后退了几步,扶着桌子边沿方才立定。记忆的阀门猛然打开,一幕幕往事串联在一起,裹成无穷无尽的巨大恐惧,正以雷霆之势迎面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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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泛波
“皇上驾到!”随着多禄一声宣唱,明帝的脚步声渐渐迫近,想来是得知慕毓芫有孕,故而赶得甚急,不等人迎接便自行进来。双痕急忙将地上收拾干净,夺下慕毓芫手中的药丸,扶她躺在美人榻上,“娘娘,娘娘……,皇上来了。”
“宓儿”明帝的笑声已在帘外响起,自掀珠帘而入,因见寝阁内无人伺候,微微不悦道:“人都哪里去了?主子有了身孕,还是这般不上心么?”
“娘娘说有些累,想要自个儿清净会。”双痕胡乱应了一句,却是不敢抬头。
“那好,你也下去罢。”明帝的目光只在慕毓芫身上,也没多留意,倒是回头见双痕不走,不由问道:“怎么,还有什么事?”
双痕担心的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回道:“没有。只是方才太医来过,说娘娘心血虚亏、休眠不好,只怕还头疼着,皇上……”
“嗯,朕知道了。”明帝颔首打断她,挥了挥手。
慕毓芫倚在绣枕上发怔,看着双痕躬身退出,几乎也想要跟随上去,双肩却被明帝箍得紧紧的,全身上下亦没有力气,半分也动弹不得。缓缓抬起眼眸来,正对着明帝满是欣喜的眼睛,想要开口相问,却怕的全身都瑟瑟战栗起来。
“怎么脸色这般难看?”明帝一脸关切,将手抬起来摸了摸,像是不放心,又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疑惑道:“倒是不烫,是别的地方不舒服么?宓儿,你今天怎么怪怪的,为何一直都不说话?”
“臣妾……,头晕的厉害……”慕毓芫声音轻得恍若游丝,心里更疼得发抖,于是轻轻合上眼帘,以避开皇帝灼灼烫人的眼神。
“朕看你是真病了。”明帝声音带着担心,将侧旁玉色蚕丝薄被拉开,轻柔仔细的掖紧被口,“你好生躺着别动,朕让太医再来一趟。既然说你身子不好,如今又怀有身孕,就更应该仔细诊查,一点小症候也马虎不得。”
“皇上”慕毓芫忍痛唤住他,抚着胸口镇定自己,避开皇帝的目光道:“先头是俞幼安过来的,依旧叫他来罢。”
“好,朕让人去传。”明帝并不曾疑心,转身出去。
恍惚回想,那温润少年的模样便浮现出来。纵使隔了数十年,也仍然清晰的历历在目,那些欢声笑语,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日似的。若是那些药丸真的不干净,那岂不是……,头疼得欲要裂开,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等到问过,不是猜测则罢。假使被自己猜中,今后又该怎么办?可若不问,又怎能忍受一辈子的煎熬?
“没事,俞幼安一会就来。”明帝含笑走进来,在美人榻边俯身坐下,执起慕毓芫的手贴在脸庞上,细细看了半日,“近些日子,朕一直忙着青州战事,朝堂上多分了些心,后宫琐碎事情太多,实在是让你辛苦了。”
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柔语气,略带一点愧疚,更多的则是对自己的信任,慕毓芫想要像往日那样微笑,努力半日也做不到。可是也不便不答,况且皇帝正一腔深情,更怕他疑心多想,只得艰难说道:“皇上,臣妾想喝一点水。”
“好啊,想喝什么?你先别说,容朕想一想。”明帝沉吟了一瞬,笑道:“宓儿看书时爱喝茶,写字时只爱清水,至于生气时,则喜欢喝木樨花露、玫瑰花露之类,说是要让心里更甜一些,朕没记错罢?”皇帝如数家珍似的,一一道来。
十年,十年……
原来十年的时间,可以将两个素未谋面、彼此隔阂的人,一点点彼此溶在一起,熟悉的不能再分开,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慕毓芫几乎快抑制不住泪意,不得不稍稍仰起面来,极力平静道:“皇上,在桌上沏一盏茶就好。”
明帝依言沏了茶,亲自尝了尝温度,方才笑着递过来道:“像是有些温温的,不过也好,要是太烫的话”目光落在慕毓芫肚子上,“也不知是男是女,要是烫着我们的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朕这个父皇又该心疼了。”
“嗯。”慕毓芫难再开口,轻声答应。
俞幼安领着人刚到太医院,又被皇帝遣人召回来,一路急行赶来,因此声音里略带着喘息,跪在珠帘外请道:“微臣俞幼安,前来替皇贵妃娘娘诊脉。”
明帝收敛面上温柔,隔帘说道:“你常年为皇贵妃诊脉,她的体质你最清楚,不管是大小症候,都要放在心上,早早的用药调养好才是。先头你说什么气血虚亏,什么休眠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话里的不悦,俞幼安不会听不出,赶忙条理清楚叙了一番,双痕上来搭好丝绢,又让他重新诊了一回。
明帝仍旧不放心,见俞幼安去侧殿开方子,便嘱咐双痕仔细照顾着,自己也起身跟了出去。慕毓芫强自打起精神,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双痕,等会皇上回来时,你拿着药丸去找到俞幼安,就说”低头沉吟思量片刻,“就说有几样旧药分不清,让他亲自辨一辨,一字不能听错,一字也不可泄露出去。”
双痕抿嘴沉默好一会,问道:“娘娘,真的要问么?”
慕毓芫合上双目,轻声道:“去罢……”
双痕便不再多言,等到明帝问完回来,只说要去准备桂花酥酪,转到偏房小间,找出空瓶装好药丸,再随手拿上两瓶赶去侧殿。俞幼安正在交待宫人,说得都是些养胎事宜,回头笑道:“双痕姑娘,你怎么倒有空出来。”
“娘娘歇下了,又有皇上在边上照看着,怕吵着娘娘,所以出来分派点事情。”双痕随口敷衍着,撵退了跟前宫人,领着俞幼安进到里面,方才说道:“上午我翻检旧日的丸药,好些日子不用,上头签子也掉了,都不知道是些什么。既然你在这儿,正好替我辨一辨,也免得将来弄混了。”
“无妨,内廷的药我都认得。”俞幼安接过三支药瓶,一样倒了一丸出来,逐一拣起来细细审看,又认真闻了闻。将黄、白二色药丸放下,指着道:“黄的是黄精玄参清心丸,白的是九珍雪参益气丸,只是这个么”他把那红色药丸放在掌心,似乎有些拿捏不准,皱眉问道:“不像是近些年制的,可否容我剖开一粒瞧瞧?”
双痕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尽力平声道:“没事,药还多着呢。”
然而辨别到最后,事情却是出人意料。俞幼安仔细检查药丸,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上好的活血丸而已,其中有好几味珍贵药材,倒是十分难得。慕毓芫听完回禀,方才觉得神魂归位,却仍旧不放心,“双痕,你可不能哄我。”
“娘娘,奴婢万万不敢。”双痕立时跪在地上,叩头道:“那样的大事,奴婢怎么敢稍有欺瞒?如今既然无事,娘娘也好放下心来。”
慕毓芫顿觉整个人精神不少,拿起药瓶下榻,侧眸看向高架上的水晶扁缸,内中几尾小锦鱼正在穿水游曳,周遭水草丝丝缕缕,极是清爽悦目。立在缸前看了好一会,将那剖开的两半药丸扔进去,淡声道:“你不会哄我的,谁也哄不了。”
双痕抬起头来,问道:“娘娘,是在生萱妃的气罢?”
慕毓芫凝目看着水晶缸,鱼儿依旧游得悠闲自在,果然并无半分异常,再回想起事情起始端末,微微蹙眉道:“我只是不明白,薛夫人将此药保存那么些年,又费尽周折送进来,难道只是为了吓我一吓?”
双痕也是一脸不解,思量半日道:“娘娘得到此药,必定对皇上心生疑惑,若是不敢去查,今后必定日夜悬心不安。若是忍不住去询问,皇上见娘娘为着先帝质问他,心里自然也是不快,多半要与娘娘生出嫌隙。依奴婢看来,他们自然没安好心,却不知娘娘并非那种胆怯之人,故而才失了算计。”
慕毓芫觉得千头万绪,只是理不清,总之萱妃对自己敌意昭然,还有后宫诸人虎视眈眈,不由得更提起一份精神。转身将药瓶小心收拾好,回头吩咐道:“皇上闷了一下午,方才被太傅等人叫走,晚间必定还要过来。你让小厨房做几样爽口菜,我心里舒坦多了,晚上也少饮一些,早些安歇养养精神。”
“正是,娘娘别理会那起小人。”双痕神色颇为不屑,转而正色道:“如今养胎最要紧,若为他们伤神动气,影响腹里的孩子,倒是平白便宜别人。”
慕毓芫默了一会,颔首道:“嗯,我知道的。”
如此折腾半日,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天边流霞浓醉艳丽,半卷半舒,如新染的五彩锦缎一般,让人情不自禁目光流连。慕毓芫换了月白色薄绢中衣,外罩天水绿柳叶纹半袖素衫,那料子柔软贴身,不免更舒畅惬意一些。倚窗临风闲闲坐着,因觉得殿内比往常安静许多,于是问道:“祉儿他们呢,玩到这会还没回来?”
香陶打起帘子进来,笑着回道:“兄弟两个一并出去的,也没带上十公主,去了有大半日,准是商量着淘气去了。”
十公主应声跑了进来,嘟着小嘴道:“哥哥们说我碍事,不带我去。”
慕毓芫低头笑出声,拉了她在自己怀里,低头哄道:“棠儿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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