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
“朕不让你去!”明帝忽然拔高声调,吓得皇子公主们也不敢出声,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忍了忍道:“左右不过是头疼脑热,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病了,你就这样着急?朕也病着,谁又来关心过!!”
“臣妾不去便是,皇上又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慕毓芫一脸迷惑不解,因为腕上吃痛,不由蹙眉,“皇上,先松一松手……”
明帝赶忙松开手,原本雪白纤细的皓腕,已经印上几道绯红的痕迹,映在灯光下尤为醒目,急忙问道:“疼吗?快让朕看看。”说着不耐挥手,“都先下去!”话刚说完,便是猛的一阵咳嗽,胸间泛起一丝丝拉扯疼痛,似有细线抽离。
“皇上,还是肺上难受么?”
“嗯。”明帝吃力点头,稍稍喘了口气。
慕毓芫赶忙搭手搀扶,进到寝阁坐下,转身沏了一盏新泡的酽茶上来,小心递到皇帝手里。在旁边椅子上坐了,担忧道:“臣妾看皇上脸色不好,别强忍着,不如让张昌源过来一趟?”
“不用,朕还想陪你赏会儿月呢。”明帝微笑摇头,唤多禄进来道:“你回一趟天禧宫,把朕的丸药拿些过来。”说完端起桌上的温茶,大气饮了两口,一股温热暖流自喉间滑向胸腔,将疼痒之觉稍稍压下。
“皇上身子不舒服,还赏什么月?”慕毓芫一脸无奈,叹道:“月亮夜夜都挂着天上,皇上想什么时候赏不可以?怎么今天这般固执……”
“咦,当真生朕的气了?”明帝舒缓着胸腔的气流,说着拉起他的手,“刚才话说的重了些,朕只是想多陪你一会儿,别在心里委屈了。”
“没有……”慕毓芫轻轻摇头,渐次沉默。
“还说没有?”明帝黯然笑了笑,“虽然你从不曾抱怨,但是心里总在躲着朕,再也不像以前,会对朕敞开心怀说心里话。”
“从前?”慕毓芫轻声喃喃,明眸里浮起朦胧飘忽的光晕,良久微笑,缓缓低下头道:“如今的皇上,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明帝忽而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说清道明,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几近无声的叹了口气。不想让慕毓芫起疑心,拉起他道:“外面天气有些凉,不想出去赏月就算了。不如到那边坐着,朕给你梳梳头罢。”
慕毓芫依言过去,刚打开描金染朱的妆奁盒子,便见多禄回来,遂先服侍着皇帝服下丸药。方才折身回来坐下,对镜看着皇帝道:“皇上先坐着罢,臣妾得把钗环都卸下来,不然磕磕碰碰的,等会梳着也不方便。”
描眉长、贴花黄,所谓闺阁之乐不过如此。明帝凝望镜中的照人殊色,已是熟稔至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早就深深刻进自己的心里,温声答应道:“好,朕来帮你放进去。”
慕毓芫反手摁着发丝,摘去璀璨闪耀的赤金鸾凤步摇,鬓角细碎珠花,耳间玎玲晃动的水晶坠子。只余一根通透莹澈的长玉钗,押住顶上额发,少了金钗玉坠装饰,原就雪莹的肤色愈显白皙,带着平时少见的清素淡然。
明帝拿起玉润水滑的半月梳,握住一把绸缎般的青丝,手上动作轻柔,一遍一遍往发梢末尾梳着。看着郁郁寡欢的镜中人,轻声问道:“宓儿,你是在怪朕么?”
“臣妾怎么敢怪皇上呢?”慕毓芫微垂眼帘,低头避开皇帝的视线,“不管皇上做什么事情,总有自己的道理,不论如何,也应是为着江山社稷着想。臣妾心里虽然不明白,但是并不敢抱怨,皇上也没理由要做解释。”
明帝手上稍顿,缓声道:“在这世上,唯有你最知朕、懂朕,你只要记得,朕从前说过的那些话,没有一句是虚言。宓儿,朕绝不会辜负你……”
“皇上这是怎么了?”慕毓芫岔开他的话,勉力笑道:“不过说说而已,难道还要起誓不成?臣妾很好,并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明帝轻声咳了咳,“朕瞧着,你总不大高兴似的。”
慕毓芫静默了片刻,轻叹道:“还有半个月,就是祉儿十一岁的生辰。”
夜阑人静,思忆也分外的清晰起来。明帝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七皇子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若是那孩子还活在人世,此时此刻,该是如何的聪慧可人?如何的贴心依赖自己?想到此处,心口不禁生出一阵难抑的绞痛。
“皇上不说,臣妾也不会问。”慕毓芫仍然低着头,细声道:“总有一天,等到皇上觉得时机合适,那时自然就会告诉臣妾,对么?”
“对……”明帝闷声咳了两下,觉得胸腔气流又加速了一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蹿出来似的,就连握着玉牙梳的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慕毓芫察觉到身后不对,急忙扭头,“皇上,你怎么了?”
“没、没……”明帝用尽全力,终究还是没将话说完全,“啪”的一声,手上的玉牙梳摔在地上,顿时碎成两半!一阵剧烈的呛意涌如胸腔,突如其来、气势汹汹,再也控制不住,不由一连串的猛咳起来。
“皇上……”
“咳咳,咳……”明帝双手不停颤抖,扶住慕毓芫的肩膀支撑着,半句“啊”声吐出,满口鲜血顿时喷在两人身上。血流顺着手指往下滴落,溅在玉色月梳上面,仿似一朵朵殷红色小花绽放,格外的刺人眼目!
第四十二章 君将去《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二章 君将去ˇ
深夜,泛秀宫华灯通明。皇帝换了新袍躺在床上,身上虽然干净整齐,脸色却是苍白的吓人,仿似一夜之间失去平日元气。张昌源紧急奉召而来,稍行了下礼,便开始为皇帝诊脉,摇头叹道:“皇上,老臣嘱咐过要少动气、多养息,如何不放在心上?这样已经有好几次,一伤再伤,肺上……”
慕毓芫着急问道:“肺上怎样?”
“娘娘别急,老臣先给皇上开药。”张昌源叹了口气,又道:“皇上从前用的那些丸药,如今效用已不大,老臣回去另配一味呈上来。现在重新写张药方,紧着拿下去让人煎好,喝完将肺热压住,免得夜里睡不安。”
“双痕,你跟老太医下去。”慕毓芫虚脱无力的抬手,回头看过去时,正撞上皇帝的目光投过来,都是默然无声。
少时,双痕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慕毓芫接过药盅时,微有怔忡,相似的情景猛然浮现出来,手上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只是不敢在皇帝面前露出悲戚,强忍住心头酸涩,轻轻吹着勺中的汤药,柔声微笑道:“还是有一点儿烫,慢慢喝罢。”
明帝喝了一口,止道:“药苦的很,别尝了。”
“臣妾不觉得苦,想来是皇上太娇气。”慕毓芫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以缓和彼此间的沉重,那份窒闷,几乎让人快喘不过气来。方才的话,倒也并非是虚言。即便有更苦上十倍的药,又怎比得心头的那份苦痛?
大约是药有安神作用,加上皇帝原就疲惫不堪,喝完躺着歇息养神,没多时便悄声安睡过去。慕毓芫方才得空,命人召张昌源到偏殿说话,宫人们早被摒退出去,单留双痕门口守候。按捺不住心头疑惑,赐坐便问:“老太医,皇上的病是怎么回事?”
“这……,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慕毓芫心内一惊,脑中思绪飞速倒转流动。
时光停驻在那一日,鲜红的药丸、锃亮夺目的金钗,还有破眶而出的泪水,一切记忆都还是那么鲜明。是了,自那以后彼此缘分剧变。像是一个身中奇毒的病人,随着毒性的扩散,身躯也一点一点腐烂,到最后终将什么都不剩!到了此时,纵使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在手,恐怕也还是来不及了。
“娘娘?”张昌源小声询问,拉回慕毓芫恍惚的心绪,往下说道:“四年前,皇上胸前受了点伤,因为是让俞幼安诊治的,老臣并不清楚详情。后来皇上渐染咳疾,让老臣专属医治,问起缘由时,方才大概知道一点儿。”
慕毓芫沉思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的病因此而起?”
“不是。”张昌源摇了摇头,“皇上的伤原本不重,不过刚好巧合,激得皇上心血翻涌,便将隐疾牵带了出来。后来边境战事不断,又有江南水患等等,另外朝中琐碎之事也不少,不免有些疏于保养。如此几耗,身体上便渐渐虚亏下来。大致就是这样,左右宫内朝堂的事情,娘娘都很是清楚,也无须老臣再多说什么。”
慕毓芫微微颔首,心痛道:“即便如此,可是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壮年,一点咳嗽的隐疾,何至于会如此凶险?那样的咳法,仿佛连心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唉……”张昌源长长叹了口气,“认真说起来,便是七皇子殿下的缘故。当日七皇子殿下出事,娘娘固然伤心,可皇上不光自个儿心痛,还要为娘娘多痛上一份。另外就是……”
“什么?”
“如今国中局势并不稳定,假使国君染恙,必定导致四方人心分散,这个道理娘娘自然明白。所以,皇上才不得不隐瞒着,请娘娘不要再……”
慕毓芫轻轻点头,“本宫知道,你接着往下说罢。”
“是。”张昌源颔首答应,又道:“娘娘不知皇上的病情,心中自然不解,进而一日一日与皇上生分,皇上如何能不伤怀?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皇上心中气血不畅,自然养得缓慢,时日长久,便渐渐转成今日顽疾。如今肺上伤势深重、触及本元,已非汤药能够将养,老臣也只有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慕毓芫豁然直起身子,虽然知道皇帝病得不轻,却没想到会严重至此,颤声道:“老太医,难道皇上他……”
“娘娘!”张昌源“扑嗵”一声跪下,声音颤抖,“先时,皇上要老臣严守病秘,不得对任何人透露一丝一毫,所以连娘娘也瞒住了。如今娘娘既然已经知晓,老臣也无须再做隐瞒,心内更是惶恐,万不敢私自担待社稷大事!”
“已经……,到如此田地了么?”
张昌源颤抖着花白胡须,痛声道:“娘娘,皇上病的如此之重,若是经常不能按时早朝,消息迟早会传出去。国君有恙、社稷不安,娘娘千万不能自乱心神,不然宫中百事无主,必定生出祸事,更会蔓延殃及国内诸地!”
“去、去罢……”慕毓芫挥了挥手,仿佛听明白了,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颓然无力软在椅子内,泪水不自控的成行滑落。
原该早就察觉的,何至于今时方才知晓?一定是恨,一层又一层的恨意,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再看不到身边的人。若非如此,凭着十几年夫妻的朝夕相处,即便他如何遮掩事实,又怎能瞒住自己的眼睛?低头往胸口看去,若是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看,想必除了满腔的恨意,再没有装着别的东西。
揣测过皇帝的心思,思量过他的所做所为,有过千百种心思计较,却从没想过皇帝会离自己而去。泪水一滴一滴跌打在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仿佛生生烫穿出一个空洞,恰如心内的空空荡荡。那么的空,那么的疼,连魂魄也跟着被疼痛击散,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身体内的水分似乎渐渐干涸,再没有多余的水分,泪水终于也渐渐停了下来。慕毓芫心神微明,方才觉得全身有点僵硬,侧首看去,发现双痕正无声立在旁边。唇上干的似要裂开,开口道:“水……”
双痕捧着清茶递上,小声问道:“娘娘,皇上的病要紧么?”
“不……”慕毓芫摇了摇头,原是想让双痕不要再问,但却生出一丝希望,若皇帝的病当真不要紧就好了。
多禄进来道:“皇上醒了,让娘娘过去说话。”
慕毓芫忙让双痕打来清水,对镜拭净脸上泪痕,虽然眼圈周围仍有些浮肿,但也顾不上那么多,稍微整理衣衫便就进去。尽量似平常那般微笑着,坐在床榻边问道:“皇上,觉得身上好些没有?”
“嗯,不知怎么睡着了。”大约是因为先时咳嗽,明帝的声音略带沙哑,“就是嗓子里有点痒疼,吸气时总是火辣辣的。忽然想起来,你上次弄的冰糖木樨露不错,既甜且润,这会儿还想喝一盏呢。”
“好……”慕毓芫声音温柔,将皇帝的手轻轻放了回去,“皇上躺着别动,臣妾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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