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
有风楼总共上下两层,三面环绕,楼下空地中搭有半层楼高的彩台,台上舞姬们裙带飘飘,背后丝竹之声悠扬悦耳。不过皇帝和妃子们早就对此类歌舞看腻,几名皇子公主也没什么意趣,只是懒洋洋的应景。王伏顺怕如此下去有些冷场,正要找人准备些新鲜有趣的,却见歌舞坊的领事从侧殿过来,上前禀道:“皇上,今岁特意准备飞天霓裳舞,请皇上和娘娘们观赏。”
明帝没什么兴趣,点头道:“嗯,难为你们辛苦。”
楼下的宫人却忙活开来,现将彩台的背屏挂上两层海蓝绡纱,接着便缀上星星点点的银线雪珠,众珠围合成圆月形状,落座布置数盆粉白圆润的玉籽花。从楼台这边远远看去,只见绡纱在夜风灌透中起伏盈动,雪珠映着月光晶莹闪耀,玉籽花香清幽袭人送来,舞姬未登台已经先有如梦似幻的感觉。
慕毓芫微微一笑,“果然有些特别,难为他们费了不少心思。”
众人听着这话只觉极其自然,明帝也没听出别的味道来,朝她笑道:“每年都是些老样子,难为今年他们还知道翻新,回头好生赏赐下。”
月光下缓慢走上来一名羽蓝宫纱女子,只见她手持玉琵琶挡住半面,翩纤袅娜的步伐中透出碧水般脉脉风情。那女子高举琵琶朝向明月,背立于彩台中央,众舞姬鱼贯而上,分列两行将其围合在中央,大小形状恰似背屏上雪珠洒下来的倒影。
只听“铮”的一声,玉琵琶的高音如珠玉坠盘震开,后台奏乐的宫伶中有左右两支笛声与之相合,寂静的空气中如石子落水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歌婉转、舞婆娑,那一袭羽蓝色不胜婀娜娇软,霓裳裙带在夜风中纷乱飘扬,翩翩舞姿欣然有彩蝶飞天之态。
歌舞坊领事在边上,凑近些陪笑道:“不是奴才夸自己的人,总算她平日里没白费功夫,到底是宸妃娘娘调教出来的人。”
慕毓芫瞥了他一眼,摇着花枝菱扇淡淡笑道:“倒是给本宫脸上贴金,原先从猎场带回桔梗,在身边的时间不过月余,断然说不上调教二字。”
明帝笑道:“朕倒想不起来,等会叫上来看看。”
一曲舞毕,桔梗奉旨上来谢恩。
众嫔妃此时才看清楚她的容貌,也说不上特别惊艳,只是眉眼都特别细长,微微上挑的眼角含着几分媚态,倒是眼角那颗蓝莹莹的坠泪痣特别醒目,好似梨花带雨的美人残余一滴清泪,让人看着不胜怜惜感叹。妃子们都有些不安的朝皇帝看过来,明帝只淡声问道:“舞跳得不错,叫什么名字?”
桔梗略微看了慕毓芫一眼,垂首怯怯道:“奴婢原先的名字不记得,现今的是宸妃娘娘赐名,唤作桔梗。这些年多亏宸妃娘娘照拂,恩旨让奴婢到歌舞坊习舞,别的不敢妄想,只求能够博得皇上和宸妃娘娘高兴,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众嫔妃听她说的亲近,不免都以为是慕毓芫特意为皇帝准备的美人,心中都有些各不是滋味,果然明帝听完便笑道:“宸妃费心,处处替朕想得周到,今年的寿诞朕很高兴。”说着便吩咐人往下打赏,凡是跟前领事的人都有份,又特别给缝制龙袍和桔梗等人加重赏赐,筵席上的气氛热闹欢庆。
明帝又问道:“朕看着方才的舞轻盈灵动,可有什么讲究?”
桔梗依旧不敢抬头,细声回道:“每逢天寒地冻,彩蝶便织茧为蛹,经过一冬沉睡终至春来,那时万物苏醒,春意盎然,此舞便是以舞姿拟彩蝶破茧飞天之景。”
“嗯,有些意思。”明帝侧着头沉吟半晌,笑道:“原先的名字不合现在的身份,朕赐你个‘蝶’字,从今以后就叫蝶姬。”
第九章 繁星
时近八月,秋意渐深。
窗外繁花已经开始凋谢,暮霭中微黄的云彩时卷时舒,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状,缓慢变化中带着些许清秋的消肃。夕阳射出最后一抹金灿灿的霞光,羽翅般洒在褚色织锦龙袍上,明帝合着眼帘问道:“端午的那件事,怎么查到如今还没有头绪?”
海陵王对被人陷害一事心中犹恨,撂起身上的锦袍坐下,锁眉道:“根据臣弟近日查到的线索,那赵铁的来历颇为可疑,平时生活起居也与他人迥异,多半是霍连国潜伏在中原的奸细。”
“霍连人?”明帝豁然睁开眼睛,起身冷笑道:“呵,想行刺朕引发中原大乱,狼子野心不小!那天的一剑倒是悬的很,若非宸妃稍微阻挡的话”
海陵王急道:“皇上千秋万岁,必定不会被小人得逞。”
“世上哪有千秋万岁的皇帝,朕要你来哄么?”明帝朝大殿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镏金缠龙的御座上,冷声道:“天下不安分的人何止千万?朕坐在这个位子上早看得清楚,只是却由不得他们恣意,有非分之想者统统当诛!”
“皇上,不如听个小曲解解闷?”王伏顺猫着腰身进来,笑道:“老奴听说蝶姬不光琵琶弹的好,嗓子也是极清的,皇上要不要传她来唱一曲?”
“人都被你叫了过来,那就随便唱两支听听。”见海陵王要告退下去,明帝抬手止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你也下来听罢。”
二人坐在侧殿闲闲饮茶,隐约可以看到水晶珠帘后的蝶姬,依旧是一袭羽蓝色的蹙银线宫装,初长成的少女模样清瘦婉约,若隐若现倒是平添几分妩媚之姿。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伴随着琵琶清减的珠玉声,蝶姬清澈若水的歌声叠叠送过来,婉转起伏好似一缕林间小溪水,让人浑然好似进入山间幽谷一般,几欲忘却此身所在何地。
见明帝用手指在膝盖上轻点,目光中似乎有嘉许之意,海陵王近身笑道:“臣弟虽不大懂得音律,却也觉得歌声精妙,今日跟着皇兄沾光方才得闻,果然好嗓子。”
“别在这拍朕的马屁,赶紧把刺客的来历查明,不然再好的歌声也没心思去听,等到把刺客的案子破解”明帝侧首瞥了一眼蝶姬,指道:“眼前这把好嗓子,朕就赏赐给你,如何?”
“罢了,罢了。”海陵王连连摆手,起身道:“皇兄这不是赏赐,是惩罚。既然学不会内臣的那一套,还是赶紧下去查事的好。”
“等等,朕有话问你。”明帝朝侧面抬手,那边的琵琶歌声顿时停止,方才朝海陵王问道:“听说你时常冷落王妃,是个什么缘故?你那王妃知书达理、品貌端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今后不可太过冷落她了。”
海陵王有些心不在焉,懒洋洋回道:“是,臣弟知道了。”
“原本你们小两口的事,朕也不想多管,只是她乃梁太傅的孙女,你好歹也得留些颜面才是。”明帝瞧他不放在心上,不禁微微摇头,“莫非,你看上谁家女子?若是中意谁,只要还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收为侧妃也未尝不可。”
“一个就够头疼的,哪里还用得着几个?”海陵王似乎有些不耐,蹙眉道:“臣弟不叨扰皇兄听曲,明日再来请安,先告退了。”
看着他急匆匆的脚步,明帝回头朝王伏顺笑道:“咱们的海陵王凡事都新鲜,怎么一说起女子,就如此不耐烦?倒也好,乐得海陵王府清静。”
“是,海陵王还是少年心性。”王伏顺在旁边陪着笑,顿了顿问道:“皇上,蝶姬还要不要再唱?若是皇上困乏,老奴就打发她下去。”
明帝略微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嗯,赏她。”
…
锺翎宫位于东西六宫西侧之首,地势较为偏僻清静,再加上旁边淳宁宫的朱贵人搬到琉璃馆居住,整座宫殿的周围更是静谧无声。一个灰衣小监领着人往殿内走进,到了寝阁的珠帘前止步,殿内宫人皆默默垂首状若木雕,小宫女在门口请道:“主子,太医过来了。”
“嗯,让俞太医进来罢。”谢宜华抿了抿头上青丝,由新竹往手上搭好纱绢,小宫女又上前放下绡纱隔幕。见俞幼安已经进来,淡淡笑道:“本来也没什么,只是近日觉得有些疲乏懒怠,饮食不怎么上心而已。都怪新竹,在宸妃娘娘跟前多嘴,倒是劳烦俞太医亲自过来。
“宸妃娘娘吩咐,微臣不敢懈怠。”俞幼安让小医官侯着,自己细细诊脉半日,忽而神色一惊,“怎么会”似乎欲要说什么,又打量周围一番,“下官有话要说,请婕妤摒退众人。”
谢宜华挥了挥手,故意问道:“怎么?莫非有喜了?”
“请婕妤恕下官直言,切莫太过伤心。”俞幼安欠了欠身,神色凝重道:“以方才的脉象来看,婕妤似乎平日常用麝香。只因女子若是用多了,时间长久便会导致不孕,此乃宫中禁物。”
谢宜华倒不吃惊,只问:“那如今,症状可算严重?”
“时间不算短,只怕有些难办。”俞幼安摇了摇头,回道:“不过,下官既受宸妃娘娘所托,自然尽心竭力替婕妤调理,应该有望恢复。只是婕妤,怎么会”
“没什么,想来是底下人弄混了。”谢宜华云淡风轻带过,沉吟片刻又道:“近日总是贪懒多睡,白日也是没精打采的,夜里又时常多梦,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个不妨事,下官多开个调理的方子。”俞幼安起身一笑,走到旁边高几,飞笔疾书写下两张药方,回头说道:“两张方子,婕妤别弄错了。安神的药方不打紧,另外一张得交待妥当的人,免得传出婕妤不孕的流言。”
“有劳俞太医了。”谢宜华在帘内致谢,待俞幼安走出寝阁,便将其中一张丢在香炉焚掉,扬声唤进新竹道:“这是俞太医开的安神方子,拿下去让人抓药,回头喝了便能睡踏实了。”
新竹拿着药方看了看,叹气道:“方才俞太医来,小姐怎么不让细看看,开几张安胎补气的方子也好。不说别的,你看人家朱贵人……”
“朱贵人?”谢宜华恍然忆起早上的事,当时去泛秀宫请完安,回来的路上,便领着新竹倒御花园后湖散心。二人原是随便走走,却刚正好瞧见两个扔东西的小宫女,若是寻常之物倒也不,谁知往湖里扔的都是些环佩玉翠,委实让人纳罕。
内中一个小宫女嘟哝道:“啧啧,多好的蓝山玉啊。还有这龙眼大的翡翠珠,还有…… ……唉,与其丢掉还不如赏赐给我们,拿出去也好换点银子呢。”另一个却似性子稳中些,劝道:“傻丫头,别在这里舍不得了。小心等会让主子知道,或者让宸妃娘娘那边的人看到,咱们又得惹上一场祸事。”
前头那个小宫女答应着,却顺手往背后藏了一块俏色镂雕桃形碧玉,上等玉材在明媚的阳光下泛出微光,显得格外的碧绿莹润,豁然正是当初宸妃赏赐下来的。据说最合适有身孕的人佩戴,所以特意给了朱贵人,却不知何故让宫人们出来丢弃。因此特别留了一份心,待二人走后,便吩咐小太监下湖打捞。虽然没捞上来几样,但却都是宸妃赏赐过去的。
“小姐,怎么了?”新竹出门已经回来,手里端着一盏樱桃蜜水,玉盏内暗红色汤水芳香甜蜜,更被夕阳余晖映出奇异玫红。走近叹了口气,抱怨道:“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发呆?刚沏了一盏樱桃花露,还是原先是宸妃娘娘送过来的。”
“嗯,喝着不错。”谢宜华饮了几口蜜水,拈起一方蝉透青线绣绢拭着嘴角,忽而想起某日皇帝过来,闲话说到朱贵人。当时明帝从前面过来,似是有些疲惫,无意间说道:“朱贵人近日时常病痛,非得朕陪在身边方才好些……”
“看来”谢宜华此时回忆起来,不由把话在心里慢慢细嚼,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淡静,缓缓笑道:“看来朱贵人受惊吓不轻,须得多调养些时日了。”
新竹摸不着头脑,问道:“朱贵人?”
“没什么,别多嘴多舌的。”谢宜华捋了捋间松散发丝,带得耳间一弯明珠耳坠轻轻盈动,“别闲着,去煎安神汤罢。”
明帝一直忙到晚间,才得空松闲下来。谁知御驾行至泛秀宫门口,却被告知宸妃去了诏德宫,不由一笑,“倒好似捉迷藏似的,朕赶过来却找不着人。”抬头看向夜空,已是明月繁星交相辉映,月光洒在龙袍上泛出清辉,“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这个时候,宸妃还亲自出去做什么?”
吴连贵赶忙上前,回道:“不是此刻出去的,先头惠嫔娘娘着人来请,娘娘便领着双痕过去,一直挨到现在还没回来。”
明帝微有不悦,问道:“难道又有什么事?”
王伏顺搭着拂尘立在旁边,近身道:“现如今三皇子和六公主都养在那边,想来是惠嫔娘娘有些吃力,皇上要不要过去瞧瞧?”
明帝颔首道:“唔,朕也好久没见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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