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
殿门外处处都是锦缎包裹,红绸飘飞,隐隐还能听到言笑声,明帝回到醉心斋将宫人们撵了下去,周遭一片无限寂寥。殿门外有脚步匆匆的杏色身影,正是跑得满脸通红的叶贵人,欣喜道:“皇上原来在这里!”仿佛觉得自己有些冒失,红了红脸,“方才在地上捡到一支金簪,想来是宸妃娘娘在马上落下,所以赶紧送回来。”
明帝却在出神,随口道:“嗯,难为你细心。”
“皇上,是不是累了?不如让臣妾把簪子送过去?”叶贵人往前走了两步,良久不闻圣音,遂小心翼翼抬起头,却正好迎上皇帝冰凉无味的眼神。只听“咣当”一声,竟吓得她失手将金簪掉在地上,赶忙俯身去拣。
“别动!”明帝一声断喝。
安安静静躺在青金石镜砖上的,是一支六面打造的赤金镶玉鸾鸟步摇,精巧繁复、灿色若金,尾坠还串着几缕细小的璎珞珠。记忆的阀门猛然被打开,那一年她初入宫之时,不计其数的赏赐流水般送往云曦阁,这支金步摇便是其中一件。
只要你想的,朕都给你。
原来能给的,也不过是一支小小的金簪而已。
“臣妾知错了。”叶贵人吓得不轻,语调中已经带着些许委屈,连连叩头道:“都是臣妾不好,不该非要看宸妃娘娘射箭,所以想送金簪过去赔罪……”
“够了!”明帝豁然站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问道:“她射箭也是给朕看,你有何罪?既然想过去赔罪,方才为何不赶着去?”
叶贵人顿时脸色煞白,期期艾艾道:“臣妾,臣妾……”
明帝且不去看她,俯身拾起地砖上孤零零的金簪,往大殿门外走了几步,方才回头道:“朕今儿才三十,难道就已经糊涂昏聩了?做女子的,最要紧的就是本分,太要强也不是什么好事!”最后一句掷地有声,人却已经拂袖走远。
…
椒香殿的内阁设有流云美人榻,窗台上放着小盆的宝珍玉簪花,白蜡似的花瓣上还残着莹透水珠,香气极淡,却是带着甜润润的气息沁人心脾。慕毓芫捧了一卷旧书,一页一页闲手翻看着,忽然觉得眼前有小小的人影晃动,侧首一看,原来是穿着新衣的七皇子跑了过来。
“母妃,母妃”七皇子的童音拉的老长,近些时日已经会说简短话语,特别是“母妃”二字更是咬的清楚,习惯性的扑过来,在慕毓芫的怀里撒娇一阵。
“祉儿,怎么自己进来了?”慕毓芫俯身揽住七皇子,细心的整理了下衣带,心下疑惑为何不见奶娘,抬头刚要唤人,却见明帝捧着一个刻丝碟子走进来。
“祉儿,到父皇这里来。”明帝笑盈盈朝七皇子招手,别的皇子很少见到皇帝,所以见面时都格外的生畏,七皇子年幼,又甚得娇宠,因此见面时特别亲热。此刻慕毓芫又拿起书来看,明帝似乎也知道她不愿说话,更是不遗余力的朝七皇子哄道:“快过来看看,喜不喜欢?来,过来,父皇剥松子给你吃。”
“好。”七皇子点了点头,一溜小跑过去。
皇帝并不擅长做此等细活,再加上松子仁原本就小,几粒堆在一起也不过一口,自然赶不上七皇子吃松子的速度。七皇子抿着小嘴看着松子,象是等得有些不耐,索性啃起自己的手指头来,自是津津有味。
慕毓芫见状摇了摇头,顺手自桌子上拈了块小点心,柔声哄道:“好孩子听话,别把手放在嘴里。”那千层玫瑰糕做的松软醇香、精巧可爱,七皇子得了爱吃的东西,嘴里不得闲,也就不去咬手指头了。
明帝也无意再剥松子,随手仍在一旁,掸了掸身上的点心屑,朝慕毓芫笑道:“祉儿这些毛病,都是小时候让惯出来的,慢慢改罢。”
“母妃,祉儿要喝甜水。”七皇子扬着小手嚷嚷着,慕毓芫转身端过来一盏木樨花露,喂了他几口,又给皇帝沏了盏新茶,却也没有说话。
明帝被晾在半空有些不自在,只好低头跟七皇子说道:“不是说了别咬手?怎么总是不听你母妃的话,知道错了没有?”七皇子根本没有认真在听,跟着点了点头,明帝将他放到地上,握着小手作揖道:“跟母妃说,祉儿知道错了。”
“母妃,知道错了。”七皇子大概觉得格外有趣,反倒呵呵笑起来。
“不对,不对,是你错了。”明帝一面耐心解释,一面抱着七皇子走过去,笑着哄道:“祉儿乖,再重新说一次。”谁知道七皇子并不听他的话,哄了半日也不开口,只是伸出双手要慕毓芫抱他,倒让明帝无可奈何。
“皇上,把祉儿给臣妾罢。”慕毓芫伸手接过七皇子,转身欲走。
“你先别走,朕有话要跟你说。”明帝挡住在水晶珠帘前,叹了口气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非要赌气么?纵使是朕不好,你也好歹听几句罢。”
“臣妾不敢,皇上言重了。”慕毓芫只好顿住脚步,扬声唤来奶娘,又细细的嘱咐了几句,方才回身道:“皇上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也没什么大事,朕只是有点闲话想问问你。”明帝拉了她的手,一同走到流云美人榻前坐下,仿佛在斟酌着说辞,沉吟半晌,突然笑问道:“贵、淑、德、贤,你觉得哪个字更好些?”
“嗯?”慕毓芫抬头看了看他,旋即从歉意的神色中明白过来,“皇上问这个做什么?臣妾觉得个个都好。”她伸手取过小水壶,不疾不徐的给玉簪花洒完水,方才回头淡然一笑,“想来是皇上打算抬举人,不知是哪四位妃子?”
“哪来的四位妃子?”明帝闻言哭笑不得,直说道:“你明明知道朕的意思,除了你,还有谁能妄居四妃之位?如今问好,朕好定下赐字给你。”
“臣妾不是祉儿,不必哄了。”
“别说气话了。”明帝揽住纤细的腰肢,用力将慕毓芫搂在自己怀里,歉声道:“朕知道平日难为你,可是你总是不在意,朕便总也不知道你的心”
“那如今呢?”慕毓芫猛然挣开皇帝的怀抱,往后退了几步,将手放在不断起伏的胸口上,诘问道:“那如今,皇上就知道臣妾的心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下巴微微朝上仰起,“既然要跟别人分享丈夫,那么臣妾就不会去想自己的心,只是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所以这样的话,皇上今后不必再问了。”
“宓儿,你这是”
“好了,皇上不必多说。”慕毓芫打断皇帝的话,不容他再做解释,“臣妾明白皇上的难处,知道该怎么去做。可是,也请皇上替臣妾想一想好么?有些事情,比如争宠献媚之类,就不要再难为臣妾了。”
臣妾的心,等皇上身边没有他人再问罢。慕毓芫的眼神如是说,明帝再说不出半句哄劝之词,垂首沉默半晌,低声叹道:“好罢,朕知道了。”
第二十七章 长相守
次日,天气出乎寻常的晴朗。椒香殿后院种有积年的常青古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遮天盖日的树荫落成一团团灰墨色,几乎将其下的小水塘掩去一大半。碧莹莹的池中养着数十尾红、白色的小鲤鱼,间或有花斑纹等珍品,正在阴影和光波交接的清水中来回穿梭,游曳的格外的欢快。
“扑嗵,扑嗵!”一粒粒小丸子被人抛到水中,鱼食入水即散,惹得小鱼们争先恐后的游过来抢食,迅速的拼凑成一簇圆形花状。慕毓芫倚着栏杆出神,有一搭没一搭的丢撒着,索性将剩余的鱼食随手一抛,起身唤道:“来人,打水过来。”底下小宫女已经捧着铜盆上来,伺候着她洗净手,方才退下。
“娘娘,墨研好了。”双痕细细的铺平纸折,静立于旁。
提笔之下有如流水,琳琅满目的姓氏、位分,以及密密麻麻的礼仪繁词,竟然整整写了三页有余。想到这薄薄的册子分量不轻,慕毓芫不禁笑了笑,“虽说世事皆不由人定,咱们也不能不尽心呐。”她不待双痕答话,又吩咐道:“去把吴连贵叫来,这件事情还得让他去跑一趟。另外,再派人去知秋堂传陆容华,先到侧殿候着。”
不多时吴连贵进来,慕毓芫便把写好的册子递过去,待他看完才问道:“如何?还有遗漏的地方没有?有什么不妥的,只管说出来。”
吴连贵又细细的看了一遍,斟酌回道:“叶贵人眼下并无身孕子嗣,位分是不是高了些?不过”他略微思量片刻,像是已经明白过来,“不过看情形,擢升她的位分也是迟早的事,娘娘既然这么做,就自有一定的深意在里头。”
“深意?”慕毓芫瞥了他一眼,笑意浓厚,“叶贵人年轻,未免心性过高,眼下事情繁多,本宫哪里顾得上她?早点有了尊贵的身份,更懂得持礼守节,便是不懂亦自会有人指点她,也就省下许多烦心事了。”
“是,正当如此。”吴连贵点点头,却好像对其中一处不解,近身问道:“别的倒也没什么,自然都是应该的,只是陆容华为何也有份?况且,她虽然常年不见圣宠,却是很会做人,将来会不会难以把握?
“不妨事,暂时还不用担心。”慕毓芫抬手折了一枝木槿花,微微绽开的花苞娇嫩柔软,使人不忍一握,“她如今并无他人可以依靠,人也是极聪明的,眼下断然不会添乱子,以后的事且再说罢。”
吴连贵低头想了想,躬身道:“既然娘娘安排妥当,奴才也就放心了。”
“哎”慕毓芫叹了一口气,缓缓仰起脸,一穹无际的碧空放着万丈明光,干净澄澈至极,“今儿天气不错,正合适坐在水边赏景看花呢。等会你去皇上那边,办完正事顺便问一声,说已经备好午膳了。”往后的日子还得过下去,难不成一直僵着?既然该说已说清楚,该做的也是明白,少不得要铺个台阶让皇帝下来。
吴连贵抬头看了一眼,旋即会意过来,“是,奴才明白了。”
“等等,别急着走。”慕毓芫低声嘱咐了几句,仿佛仍觉得不够妥当,又折身回去沉吟片刻,在小纸上慢慢写了几行字,小心的叠好,“先让皇上看到这个,等问你话时就按吩咐的说”抬眼见双痕从内殿步出来,想来陆容华已赶到,遂不再多说,挥手让吴连贵下去。
“走罢。”慕毓芫搭着双痕的手,慢步回殿。
“娘娘,金安万福。”陆容华从侧殿赶上来相迎,不待慕毓芫坐下便抢先上去端正了坐垫,立在边上笑道:“今日双痕姑娘亲自来请,嫔妾不甚惶恐,也没来得及收拾就赶过来,不知娘娘有何要事吩咐?”
“你住在泛秀宫的日子也不短,还是如此生疏?”慕毓芫意态闲闲的坐下,随手指了旁边的位子与她,微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现在孩子多,整日闹的心烦不得安宁罢了。”
“娘娘膝下两位皇子,一位公主,正说明娘娘是福泽深厚之人。”陆容华看了看慕毓芫的神色,顺着先头的话笑道:“不过娘娘一直事务繁忙,又要照顾着皇子们,想来成日都是极辛苦,不似嫔妾这等悠闲得空了。”
“不错,还是你懂得人心。”慕毓芫几乎忍不住出声称赞,却只是不紧不慢的饮了一口茶,方才笑道:“常常都是顾得上这个,又丢了那个,倒弄得孩子们总是三病两痛的,本宫心里也很不安生。”她往椅子后面靠了靠,慢悠悠说道:“所以,本宫打算把溟翎公主交托付给你,抚育她长大成人。”
“这”陆容华自然是大吃一惊,顿了顿稳住神色,“嫔妾位分低微,哪有资格抚育公主呢?娘娘说笑了。”
“不用担心,本宫自会替你安排。”慕毓芫似乎没有留意到什么,曼声笑道:“方才已给皇上递过请折,先擢升你为嫔位,可不就是两全了?”
陆氏多年来一直圣宠微薄,家族亦是寒门小户,并无权势,以她无子嗣的身份想要荣及嫔位,恐怕这辈子做梦都未曾想过。陆容华垂首陷入深思,像是在琢磨着此事的利与弊,半晌才回道:“嫔妾平日受娘娘恩惠良多,深感无以为报,若能为娘娘分担一些烦忧,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嫔妾生性愚钝、无德无才,恐怕皇上那边未必会应允,倒是辜负娘娘的好意了。”
慕毓芫情知她已经答应,释然一笑,“你有心分担后宫琐事,便是替皇上分忧,又怎么会不应允呢?且放心回去,等着好消息罢。”
…
皇帝昨夜并未召幸嫔妃,自个儿在天禧宫独自安歇,好在一大早就有堆积如山的奏章等着批复,一直忙到近晌午才勉强收工。“啪!”的一声重响,最后一本折子被摔在案头,明帝揉了揉额头,唤道:“茶!”余音未落,多禄已经换了一盏新茶上来,端端正正放在御案一角,顺带把茶盖也揭开了。
明帝缓缓喝了两口,怅然问道:“晌午了?”
“是。”多禄点点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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