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
明帝缓缓喝了两口,怅然问道:“晌午了?”
“是。”多禄点点头,又小心翼翼问道:“泛秀宫那边派人过来,吴连贵已经在外面等了会,皇上要不要见?”
“为何不见?”明帝顿时有些不悦,蹙眉道:“别整天在肚子里瞎琢磨,让朕知道生气,还不快去传?!”多禄忙连声不迭的应下,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皇上,娘娘让奴婢送请折过来。”吴连贵进来先叩头,将折子双手举过头顶,待多禄取过去交与皇帝,方道:“娘娘说,听了皇上昨日抬举的话,深感圣恩隆厚,所以今日上请折待皇上圣阅。”
“这是”明帝将折子中的一纸红笺抽出,细细看了半日,疑惑道:“这也是宸妃让你送过来的?”多禄瞥了一眼赶紧低下了头,悄悄退下去,将殿内的宫人都撵到侧殿,自个儿静立于台阶之下。
吴连贵一脸茫然,摇头道:“奴才只是送折子,别的就不知道了。”
浅淡的嫣红色信笺,蜡染似的均匀,信笺被叠成细致的同心方胜形,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丝闺房中的温软香气。皇帝的神色有些犹豫,象是舍不得拆开那同心信笺,又想知道里面的内容,踌躇着摩挲了半日,展开却是一首极为简单的小诗,上面写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夫妻……”明帝有些茫然失神,那是何等心思剔透的女子?多少想要说的话,多少道不尽的心事,只这一句便已清楚明了。
高大的鎏金蟠龙鼎炉燃着龙涎香,徐徐袅绕,在幽深阔长的大殿内缓缓扩散着,一缕缕轻烟如梦。整个大殿静若一潭池水,宫人皆在偏殿等候,吴连贵和多禄也是大气不出,木雕似的等候着皇帝发话。“哎……”空气里透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似有还无,仿佛是从某个角落缝隙逸出来一般,转瞬便已消失无痕。
“多禄,你过来。”明帝终于出声,自腰间摘下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将红笺卷好塞进去,递过去道:“挂在朕寝宫的床头,仔细着点!”
多禄为人机灵敏快,赶紧从旁边取过红漆盘子,小心慎重的铺上一方黄绸,捧上去接住皇帝的荷包,笑吟吟道:“皇上只管放心,奴才省的。”
明帝恢复了平常神色,拾起案上的折子往下看,突然蹙眉顿住,朝底下的吴连贵招了招手,指着陆容华一处问道:“宸妃做事向来都有道理,此处是不是写误了?她交待你什么话没有?”
吴连贵作势看了一眼,躬身回道:“娘娘近日常感精力不够,于是想把溟翎公主托付别人照料,正好陆容华稳重妥当、堪当此职,只可惜位分上头却有些低了。”
明帝神色一僵,恍惚了片刻才道:“是了,如今添了佑綦和佑棠,加上祉儿就是三个孩子,宸妃一人的确照顾不过来。不过妃嫔之位尊贵,素来没有同住两人的先例,先头宸妃住在沐华宫也是临时,长久住一起并不合规矩。”
“是,娘娘也是如此说。”吴连贵岂会听不出皇帝松动的口气,赶忙上前笑道:“娘娘说,若是陆容华能够升为嫔位,自然是要别宫安置的,正好陆容华原本就是沐华宫的人,再搬回去也就是了。”
“嗯,那就很妥当了。”明帝颔首往下看去,大致也和自己想的差不多,遂提起朱笔写下一个“准”字,又加上一枚鲜红御印,“好了,先把折子送下去。后宫里一下子册封这么多人,够得司礼监那些人忙活的,还得提早准备。”
“是,奴才马上去。”吴连贵捧着折子往外飞走两步,突然一拍脑门儿,又折身回来,“方才急着办事,忘记娘娘的一句话。”他探头看了一眼堆垒的奏章,惋惜道:“娘娘原想请皇上过去用膳,看来却是不得空了。”
明帝先是一愣,继而笑着喝斥道:“胡扯八道,朕为什么不得空?再忙,难道就不吃东西了?要不是看宸妃素日疼你,今儿就打断你的狗腿!”
吴连贵赶忙赔笑,连声道:“是是,奴才糊涂了。”
午膳摆在邀月阁的二层,自上可以观赏金光粼粼的碧澄湖,湖畔种植一围碗口粗的垂柳,一簇簇柳条有如女子裙幅上流苏,随风摆动起来。此湖乃重修泛秀宫时特造,岸头堆砌着人工而成的假山石洞,潺潺清水从中涌出,落在其下巨大的白英圆石上,溅出一片蒸腾如沸的雪白水汽,颇为可观。
慕毓芫倚着栏杆赏着湖面之景,心思却不知飘到何处,恍惚听见周围宫人们欢喜出声,回神望前看去,一行人正簇拥着皇帝往这边走来。想来是刚刚换过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袭海藻蓝的团夔纹华袍,与他冷清俊毅的面容极为相衬,连唇角的那弯浅淡笑意也越发显得漂浮,让人捉摸不定。
仿佛是感应到阁楼上的绵长目光,明帝仰头冲慕毓芫一笑,片刻便已走上楼来,含笑问道:“莫非是朕今儿特别英武,竟然让咱们的宸妃娘娘看入了迷?”他又朝底下的人问了一句,宫人们自然是连声称赞,“看来,十有八九真是如此呢。”
慕毓芫淡淡一笑,“皇上还没喝酒,便先醉了。”
“既如此说,那今儿就一醉方休。”明帝迎着和煦阳光说笑着,回头看到席上的座位不免疑惑,“为何设这么多张椅子?难道还有好些人?”
“不多,还有三个。”慕毓芫掩面忍住笑,看着皇帝。
“三个?”明帝似乎微有不悦,正想说两句,却见奶娘们抱着七皇子几个过来,恍然解悟过来,又气又笑道:“你就知道捉弄朕,等会回去再好好罚你。”
慕毓芫一脸无辜,正色道:“祉儿,佑綦和佑棠,可不刚好是三个么?臣妾并没有说错,皇上为何要罚?”说着朝七皇子招招手,将他搂在怀里逗道:“祉儿乖,你过来数一数,父皇看着呢。”
“一,二,三……”七皇子伸着小手点着,却不回头去数,只是扑到慕毓芫怀里埋头笑着,不时仰起头看看明帝,又捉迷藏似的将自己藏起来。
明帝跟七皇子玩了一阵,伸手将他抱了起来,亲了亲笑道:“一天天大起来,还是这般爱玩闹撒娇,等到年底也该开始识字了。”多禄早搬开椅子好让皇帝坐下,底下两名奶娘护着佑綦和佑棠,宫人们也鱼贯而入,陆陆续续端上美酒佳肴来。
明帝不停给七皇子夹菜喂食,两人边吃边笑,慕毓芫在旁边笑道:“好在佑綦和佑棠还小,不然定说皇上偏心,不疼他们了。”
“哪有的事?”明帝吩咐宫人将面前的甜食端过去,分别指给佑綦和佑棠,“都是朕的孩子,自然是一样的疼爱的。”想了想不免一笑,又给慕毓芫夹了一筷子菜,“莫不是你在吃孩子们的醋?来,朕给你做布菜使官,可别再恼了。”帝妃相互说笑,多禄等人赶紧在边上附和,一时笑语晏晏。
如此热闹的光景,午膳比之平日多了些时辰,三个孩子都有些困乏,慕毓芫便吩咐奶娘抱他们回去,好生安顿着午睡。入秋的正午并不算炎热,暖风和煦、花香宜人,帝妃二人绕着花道慢慢回走。连廊下是形状各异的花圃,周围散养着五彩斑斓的锦雉,不时低头在地上啄食一番,好不悠闲。
九曲十八折的连廊,朱漆绿瓦、雕花刻字,明帝执着慕毓芫的手坐下,扳正她的身子笑道:“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你且说说”扭头瞅见月子山门前有人影晃过,不由大喝道:“谁?鬼鬼祟祟的!”
吴连贵从月子山门后出来,上前先给帝妃二人口头请安,方道:“方才锺翎宫那边出了点事,奴才急着回禀娘娘裁决,不防惊到圣驾,还望皇上恕罪。”
明帝不悦,问道:“好好的日子,又怎么了?”
吴连贵垂手静立,低头回道:“前几日江婕妤丢了枚玉佩,一直找不着,只说是小东西也没在意,谁知道今儿却在清澜堂找到了。”
明帝似乎有些印象模糊,不由问道:“清澜堂?那里住着的是谁?”
“文才人。”吴连贵小心翼翼回着,又道:“文才人的贴身宫女唤作采茵,玉佩便是在她那里找到的,另外还搜出些别的东西。”
“好了,别惹得皇上不高兴。”慕毓芫听出他最后一句的闪烁,淡淡将其打断,温声说道:“天下多少大事等着皇上,难道还要为如此琐碎小事烦心?龄嫔不是在锺翎宫么?凡事都让她先裁度着,本宫先陪皇上回去午歇,随后就过来。”
吴连贵忙道:“是,奴才明白了。”
明帝看着远去的吴连贵,不快道:“朕也去瞧瞧,看她们要闹出什么花样来!”
“呵,臣妾不让皇上去。”慕毓芫起身拦住皇帝,在他诧异的目光里一笑,“辖理后宫是臣妾的分内事,皇上难道要越俎代庖么?不如听臣妾一句,先回去午歇着才是正经的,没什么大不了。”
“越俎代庖?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朕治你的罪?”皇帝失笑起来,象是从没想过会听到如此话语,想了想笑道:“不过,这话也只有你才敢说。”
“那,皇上还想听谁说?”慕毓芫似嗔似笑的反问,双眸如有盈滑的水银在不定流动,笑声更似山涧的一捧清澈泉水,潺潺淙淙,令人无限迷恋沉醉。
明帝有些不舍得移开目光,双手渐渐收紧慕毓芫的腰肢,不容许她挣脱出去,那雪白的脖颈间散落着几丝碎发,忍不住俯身吻了下去,喃喃道:“好,朕只听你一个人说……”
“皇上”慕毓芫挣了几次,急道:“这里可是外头,人来人往的。”
“嗯?”明帝鼻子里闷哼了一声,松手放开她,笑道:“你怕什么?从前听说人肉好吃,朕总不大相信,所以今儿便亲自尝了一尝。”
慕毓芫听他说笑有趣,遂问道:“如何?什么味儿?”
“酸的,女人的肉是酸的。”明帝故意咂了咂嘴,一本正经的说道:“知道是什么缘故吗?有人爱吃醋,所以把自个儿的肉都洇酸了。”
慕毓芫轻声笑出来,佯装不懂问道:“是谁?”
第二十八章 暗涌
新妃嫔们入宫近三月,文才人却从未被皇帝召幸过一次,不过今儿的清澜堂却陡然热闹喧哗起来,几乎有些沸反盈天。那被指偷东西的宫女采茵跪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啼哭着,“奴婢……奴婢没有偷,真的没有偷……”像是已经吓得发昏,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却解释不清为何会被搜出东西。
“呵,正所谓”江婕妤握着丝帕轻轻掩面,眼角眉梢尽是得意,朝默不作声的文才人瞥了一眼,不屑的轻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也不算稀奇呀。”文才人自小便有隐疾,一着急就有些口齿不清,因此虽满脸涨得通红、浑身颤抖,却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江婕妤还欲再说几句,却听外面小太监高声唱道:“龄嫔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都闻声回头,只见门口立着一名秋香色锦云宫装女子,容颜秀雅、笑意淡然,正是统领锺翎宫事宜的主位谢宜华。她原本外出散心,直到被吴连贵找到才知宫中出事,此刻正搭着新竹的手走进来,微笑道:“江婕妤也在?想来是过来探望文才人的,怎么不坐下说话?”
江婕妤赶忙裣衽请了安,一袭蹙银线的软烟罗裙触地有声,越发显得身姿盈盈,退了几步立在侧旁,婉声回道:“嫔妾前几日丢失玉佩,原想着是随手放乱没想起,也没认真放在心上。后来,有人说丢坠子那天见过采茵,嫔妾自然是不信”
谢宜华轻声失笑,打断问道:“既然不信,还亲自过来查什么?”
江婕妤面色大窘,脸红的跟熟透的水蜜桃似的,顿了顿方道:“只因嫔妾想着若查不出什么,也好彻底赌住底下那些人的嘴,更是还给文才人一个清白。”她突然格外惋惜的叹了口气,“谁知道,不光在采茵的箱子找到玉佩,另外还在箱底发现些散落的粳米!嫔妾不敢自专自断,还请娘娘裁决。”
“是么?这倒是新鲜了。”谢宜华对先前的事略有所知,不免渐渐觉察出今日之事不小,却故作疑惑道:“只听说过偷金子、玉器,或是珠宝首饰的,没想到还有笨到偷米的蠢人,那能值几钱银子?”
“娘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叶贵人丢了米呢。”江婕妤往前走近几步,那神情仿佛跟谢宜华是旧日相熟一般,贴在她耳畔轻声道:“那日刚巧文才人在场,当时宸妃娘娘说证据不足,便没深究下去,不料今儿倒碰巧查出头绪来。”
谢宜华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心内微微厌恶,却只是连声夸道:“江婕妤果然聪明伶俐、心细如发,如此曲折蹊跷的事,多亏你一番话说得清晰明白,顿时就让人想得通透了。”说着抬手止住摇头欲辩的采茵,只朝文才人问道:“采茵是你的丫头,你有什么话说?”
文才人缓缓抬起头,平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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