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





  天空铅云低垂,光线晦暗,不过片刻功夫,竟然毫无征兆的下起雨来。云琅挡住额头看天,回头道:“师兄、姐姐,这雨看样子要下大,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彼时她还只是刚及笄的少女,虽然自小家教得十分稳重,秉性却是明朗天真,踮起脚往前探了探,那盈盈笑靥灿若云霞,“前面有家玉器店,看起来还不小,咱们借着看玉避避雨,岂不正好?”
  一进店门,她便看中这块水胆绿玛瑙佩。三人都只是随意看看,也没打算要买,待到后来自己去问价,才知道价格不菲。可是她想要的东西,自己总愿意尽力去达成,直到奔波一年余,方才筹够银两。玉器店老板殷勤有加,竖起拇指夸道:“公子必定是贵人出身,一眼就挑到本店的宝贝。”自己却是苦笑,不过是侯门千金的眼光罢了。
  原来,她还一直留在身边。
  仁启三十年,彼此最后一次见面。
  十六岁的娉婷少女,云髻轻挽、环佩珊珊,一袭湖水绿纱罗织银云裳,倚着细柳凭水而立。斜阳映着她的玉容,顾盼之间已有流动神采,姣妍笑道:“原来是凤翼,难怪云琅坐不住,大清早就出门了。”
  侍女站在近旁,低声道:“小姐,不便与男子相见的。”
  她却不以为意,落落大方一笑,“那些混话,说得是私相约会之人。此刻大伙都在场,光明磊落说几句话,有何不便?”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怕惹人闲话非议,只略叙叙便持礼离去。
  后来出府,云琅传话道:“姐姐说,与君相识,各自珍重。”
  中秋没几天,景帝便因病薨逝。嫡子为太皇太后扶持,群臣拥立,八月二十六,立为新君,尊号光帝。天淳元年六月,那湖水细柳边的婷婷少女,以豫国公嫡女身份,被册为同晖皇后。直到那一刻,方才明白她说的八字含义。彼此终究没有可能,越牵挂便越是伤怀,不如情留相识、各自珍重。
  一路漫漫走来,阴差阳错,最后竟然娶了素心。虽说并非情之所钟,可她毕竟是自己的妻,那样善良柔弱的女子,难道要辜负于她?当初没有问她,往后亦没有机会。那么,她的心里可曾有过自己?而如今,她竟然把玉佩转送迦罗,是要亲手斩断那一线牵挂么?凤翼在心内叹了口气,终究都是有缘无分。
  “凤翼!该出发了。”
  远出沙尘飞扬,是叶成勉策马而来。凤翼朝他挥了挥手,又将玉佩递与迦罗,“收起来罢,一会要赶路了。”迦罗点点头,看着叶成勉渐渐走近,遂不再言语。
  叶成勉面上颇有些憾色,勒马说道:“先前听说,玉邯夫人随你同赴青州,所以特意去皇上跟前求情,谁知道竟然是不许。”他叹了口气,又道:“想来是妹妹的事,皇上心里还在不快。”
  凤翼心内苦笑,自己能带夫人同赴青州,其中缘由,外人又如何能够猜到?见叶成勉甚是烦恼,只好劝道:“恭顺夫人在京中,可与妹妹时常相聚,彼此也有个照顾,你也用太担心了。等时日长稳定下来,再与皇上说说,或许就恩准了。”
  叶成勉点点头,又道:“今儿是盛大的日子,咱们却要急着赶路。”
  凤翼奇道:“什么日子?”
  叶成勉朝皇宫指了指,道:“我也是来时路上听说,皇上要在四妃之上加设皇贵妃之位,升泛秀宫淑妃为皇贵妃,今儿便是册封盛典。”
  “轰……”一声响彻云霄的闷喇声升起,虽然相隔一定距离,却仍然能清楚感受到那连绵不断、声势浩大之音,以及随之带来的巨大震撼。六万军士皆齐齐回头,底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似在揣测那位盛装受册的皇贵妃,该是如何宝光流转、神姿秀丽,才能博得三千宠爱于一身。
  延禧八年正月二十日,因中宫之位久悬,帝遥感于六宫无主,于四妃之上加设皇贵妃之位。泛秀宫慕氏淑惠明敏、温正恭良,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统领后宫妃嫔诸等事宜,遂册为皇贵妃。颁十二页金册、亲赐玉宝,其余礼仪均同后制。另册纯妃朱氏为贵妃,龄妃谢氏为贤妃,以襄助皇贵妃协理东西六宫,自始元徵城后宫初定。

  第一章 十年

  延禧十年四月,初夏刚至。
  正是牡丹当季之时,因皇宫内素来盛培牡丹,诸如杨妃醉色、玉簪白、洒金桃红、烟绒紫、御衣黄等等,各色品种多得琳琅满目。小太监们忙进忙出,在椒香殿门口搬运着宽口花盆,待数百盆牡丹落好,几乎将内庭前簇成一片花海。
  慕毓芫坐在内殿榻上,临窗迎风抚弄着鬓间散发,瞧了半日牡丹,方才唤来双痕吩咐道:“刚才瞧着那边,有两盆璎珞宝珠开得恨好,让人搬到内殿放着,棠儿最喜欢那颜色。”
  “是,知道了。”双痕笑吟吟答应下,吩咐小太监出去,折身回来翻弄着海缸里的香橼,回头笑道:“娘娘,时辰已经不早,不如早些换上吉服?再过会,只怕人都到齐了。”
  “今儿又不是我的生辰,有什么当紧”慕毓芫话还没说完,便见七皇子一路小跑扑过来,不由笑道:“你呀,还是整天这般淘气。今儿是弟弟妹妹的生辰,你这个做哥哥的,可得比他们都懂礼数,不然让人笑话。”
  “怎么会?”七皇子笑着撒娇,在慕毓芫怀里一阵摇晃,将身上簇新的宝蓝色刻丝锦袍揉得不成样,“儿臣最懂礼数了,前儿父皇还夸过呢。”
  慕毓芫替他扯平衣袍,抿了抿头发,低头取笑道:“你父皇,什么时候不夸你?莫说你真的懂礼数,便是淘起气来,还不是样样都说好?那些话都当不得准,母妃看到的才算。”
  七皇子咧嘴直笑,又贴上去悄悄说道:“母妃,小九在里面不高兴呢。”
  “嗯?”慕毓芫略微诧异,笑道:“你又胡说,佑綦最是听话的。今天是他高兴的日子,好端端的,哪会有什么不高兴?”
  “真的”七皇子拉长声音,转头见十公主穿好新衣出来,赶忙上去拉道:“妹妹你说,小九是不是不高兴?母妃还不相信呢。”
  十公主也上来倚着慕毓芫,桃红色结花长穗巧致宫装,衬得小小人儿粉雕玉琢,仰着小脸笑道:“九哥哥嫌衣服不好,说袍子前面的团花太大,像是女儿家的衣服,劝了半天也不肯穿。”
  “才五岁大的孩子,哪里分什么男女了。”慕毓芫不由一笑,吩咐宫人照看两个孩子,又起身道:“本宫进去瞧瞧,顺便也换了衣衫,你们先到未初堂等着。”宫人们赶紧答应下,领着七皇子和十公主出去。
  慕毓芫进到寝阁,果然看见九皇子坐在一旁,宫人们正在哄劝,于是挥退众人笑问道:“怎么了?不喜欢这袍子?”见九皇子点头不说话,勉强忍着笑意,“佑綦,宴席马上就要开始,现在再做也来不及。听话,先穿上过完生辰再说。”
  “是,母妃。”九皇子颇不情愿,却点了点头。
  “佑綦”慕毓芫含笑想了想,柔声说道:“上次,你不是说想学射箭么?等过几日,天气再好一些,母妃得空就亲自教你,好不好?”
  九皇子赶忙跳下椅子,问道:“母妃说的话,当真么?”
  “当然,母妃什么时候哄过你?”慕毓芫招呼宫人上来换衣袍,自己去内间取出一张镶金小弓,甚是巧致精良,笑着递到九皇子手里道:“这还是从前得的,那时跟你父皇一起去狩猎,已经闲置好些年,现如今把它给你了。”
  “那好,母妃可别忘记。”九皇子方才欢喜起来,催着宫人弄好扣襻,生怕别人把小弓弄坏似的,非要亲自去放好才做罢。
  慕毓芫忙吩咐双痕梳妆,又让香陶捧来吉服,上身一袭朱色蹙金飞云凤纹翟衣,下着桂色盘金彩绣留仙裙。双痕特意挽了九鸾参云华髻,珠钗贵而不多,其中一支赤金镶玉鸾鸟双头步摇,灿色夺目、金珠铮铮,衬出皇贵妃的尊荣身份来。待她领着九皇子赶到未初堂,嫔妃们早已热闹多时,见她过来,都纷纷起身行礼。
  因皇帝还未驾到,众妃们皆各自三两闲话。谢宜华素来不喜热闹,故而只寒暄了几句便走过来,拉着九皇子笑看半日,问道:“佑綦,什么事这么欢喜?是不是,你母妃夸奖你了?”
  九皇子摇了摇头,高兴道:“母妃刚答应,改天亲自教我射箭。”
  “难怪呢,能哄得佑綦欢喜。”谢宜华笑着趣了一句,将一个金线荷包系在九皇子腰间,抬头对慕毓芫说道:“方才听说,今儿请了宫外有名的戏班子,说是海陵王推荐上来的,预备好生热闹一番。”
  “小孩子们,哪里坐得住听戏?”慕毓芫说话间瞧过去,见她只一袭莲色鸿雁衔绶蔓草纹宫装,身上装束甚是清减,因此笑道:“前些日子说后宫该节俭,瞧你今日的打扮,当真该奉为后宫表率,才算不枉费了。”
  谢宜华也是一笑,指着鬓上的东菱玉管珠长钗,“难道,这些就不是钗环?娘娘虽然辖理后宫,可嫔妾守规守矩,钗环戴多少也要管么?”说着拉了九皇子,“佑綦,你母妃管得真多,是不是?”
  九皇子只笑不答,慕毓芫却是有些心事。正巧明帝刚刚赶过来,见宫人们皆笑,于是笑道:“有什么高兴的事,说出来大家听听。”瞧了瞧九皇子,又问道:“还有一个小寿星呢?佑綦素来不缠人,方才朕远远瞧着,还以为是祉儿。”
  慕毓芫侧身让明帝坐下,朝不远处指了指,含笑说道:“祉儿跟棠儿在那边,兄妹俩早来了,正玩得高兴呢。”
  “父皇!”七皇子回头看见明帝,赶忙跑过来。
  “呵,还是祉儿跟朕亲。”明帝很是高兴,抱着七皇子坐在自己腿上,“前几日程大学士也在,说你识字快、字也写的好,回头父皇有赏赐给你。”
  “真的?”七皇子得意一笑,搂紧明帝脖子不放。
  “都多大了,还总爱撒娇?”慕毓芫笑嗔了一句,朝明帝笑道:“皇上总是爱惯着他,也不嫌沉的慌。不如先让祉儿下来,好好坐着,等一会就该开戏了。”
  “小孩子么,不用太过约束。”明帝不以为意,正好有小太监上来请戏,遂将折子递给慕毓芫,“孩子们都还小,你是他们的母妃,不如由你点自己喜欢的,只当是替他们拿主意了。”
  慕毓芫原无多大兴趣,看着明帝高兴,只好随手点了两出热闹戏,又回头对谢宜华笑道:“你跟本宫一样,也不甚懂得戏文。倒是佩柔自小听得多,喜欢上面的辞藻,索性让她慢慢点去。”说着,让宫人把戏折呈给朱贵妃,嘱咐尽管多点几出。
  谢宜华颔首笑道:“是,嫔妾也不常听。”
  朱贵妃虽然很是年轻,位分却甚高,兼之又是皇后的嫡亲妹妹,故而并不大与宫妃们合群,只是落落闲坐饮茶。听闻慕毓芫如此说,忙转头笑道:“还是表姐心细,连些微小事都记得。”说着拿起戏折翻了半日,用指甲掐出几处痕迹,递到明帝面前盈盈笑道:“皇上看看,这几出戏可还好?”
  “嗯,开戏罢。”明帝略看了一眼,吩咐送下去。
  不多时,戏台上“咿咿呀呀”唱起来。因图个好日子喜庆热闹,前面几处戏都甚是花哨,七皇子看得很高兴,直拍着手连连叫好。慕毓芫看在眼里一笑,只觉被聒噪的不行,对谢宜华笑道:“你瞧祉儿,比台面上还热闹呢。”
  谢宜华也是一笑,“小孩子么,不就图个热闹。”
  慕毓芫笑着饮了口茶,转眸见明帝正在跟朱贵妃说话,七皇子又在叽叽喳喳,于是低声说道:“说到小孩子,倒是想起佑馥来。时间真是快,那孩子跟了你两年,下月也该三岁了。”
  谢宜华点了点头,神色里也是有些唏嘘,“嫔妾并没有孩子,如今养着佑馥,就只当是自己亲生的。只是叶贵人并非不在,总归是她的亲娘,得空的时候,也时常带着佑馥过去玩会,免得人家母女挂念。”
  先前慕毓芫被册皇贵妃,其中朱家功不可没,兼之念及皇后之情,于是帝妃二人都想到一处,于是才册封了朱贵妃。后来明帝又说,撤藩之事多有汉安王相助,只是朝廷不宜再封高官爵位,因此颇有些歉疚之情。正好当时叶氏被贬,已无资格抚育子女,慕毓芫思量再三,便将十一公主交由谢宜华抚育。明帝闻之称赞甚好,再加上慕毓芫一力支持,汉安王功勋显赫,故而谢宜华也荣升为贤妃。
  此时说到叶贵人,慕毓芫不由环视周围一圈,大些的皇子公主们都在远处,只有熹妃和惠妃挨得近些。熹妃脾气不大好,年轻嫔妃们多半不喜与之交道,惠妃原本与她相处时日长,加上为人柔和,因此宴席上常见二人一起。再过去便是文、周两位贵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二人各自坐着,半日也不见一言半语。
  谢宜华在旁边一笑,问道:“娘娘,在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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