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玩芳草





  荀萧菀的苍白如土全然盖过了暗黄无光,令原先黯淡到毫不出众的五官反而清晰起来,整张脸忽然也显得像瓷雕娃娃一样精致,但一样脆弱易碎,也一样毫无生气。
  他等一张像这样美丽的容颜等了多久?冰儿离开了又有多久?
  龙霆盯着怀中的脸庞良许,最后只化成一句叹息:“小菀,快醒来吧。”
  深远的大漠中,若蒂娅想着步步溅血的败退,数万大军几被尽灭、无一活口,仍禁不住不寒而栗。脑中突然蹦出四个字,只这四字道尽她一腔怨惧——郎心如铁!
  “公主,”探马来报,“传言龙霆此次不顾仁义虚礼大开杀戒,不顾杀降不祥的军俗不赦降众,都是一怒为红颜。”
  一怒为红颜——若蒂娅双手紧紧篡拳,尖利的丹蔻指甲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
  “那个红颜叫什么名字?”幽咽并阴涩干哑的声音,听来阿末大祭司此次受内伤极重。
  “据说叫小菀。”
  这个名字,牢牢刺入若蒂娅心间,钻入大祭司脑海。

  问诊(过渡章)

  “萧大人,醒醒!萧大人……”
  什么人胆敢惊扰他护国巫师的清秋大梦?看打!
  迷糊间一个手刀劈将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取来人。但对方轻松避过,待他招式用老,一把扣住他手肘处,制约了整条手臂的动作。
  “萧大人,醒醒!”来人虽扣住了他手臂,倒没有其他行动,只是耐着性子唤他。
  嗯,就知道这孩子实诚,那他正好倚老卖老多赖会儿床。正做着这等美好打算,一个没心没肺冷血冷肠的声音不耐烦道:“封磊,和他罗嗦什么,再不醒,直接拿冷水兜头浇下便是。”
  哇咧咧!这话比冷水更有效,刺激得萧笛凉大把年纪径直从床上跳起来。
  “好你个臭小子,大半夜的不让我老头子睡觉,还叫人泼冷水,你让不让人活呀?不懂尊老敬贤,连封磊这个实诚孩子都让你带坏了……”
  萧笛凉嚷嚷半天,好像突然清醒,又叫道:“不对、不对呀!信鸽来报说你此次出征大捷,王师回朝最快也要半月之后,你、你们怎么如今就在我眼前?莫非老头子老眼昏花出现幻觉?”
  龙霆根本懒得理他胡搅蛮缠,封磊却不得不善尽后生晚辈的礼数:“萧大人,我们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才赶到,实在因有人性命垂危,需得您老相救。”
  “啥?这么远的路,你们是飞回来的不成?还要不要命了?哪儿有你们这么赶法的!”萧笛凉咕哝几句又道:“皇上今日还和百官商议,半月后要亲临鄱掖门外迎接九王爷大将军王领兵归来。这下可好,你们都不在军中,让皇上接谁去……喂喂,臭小子,你带了什么东西到我这里?”
  龙霆并不和他废话,只展开披风,将荀萧菀妥当安置其上,凶狠狠地道:“救醒她!否则我拆了你的破庙!”
  “什么?半夜三更你要救人,找大夫郎中去,我这儿又不是医馆!还敢威胁我,气煞老头子也!”萧笛凉又吹胡子又瞪眼。
  “萧大人,您快看看她吧!”封磊口气恳切,对于荀萧菀他委实心中有愧,“她被噬灵箭术所伤,寻常大夫束手无策,恐怕只有您才能救她!”
  “噬灵箭术?”萧笛凉白眉一皱,想了想道:“居然还有这种邪术?那她怎么还没死?”
  此话一出,龙霆额头青筋突起,咬牙切齿道:“萧笛凉,你敢胡说!”
  “嘿嘿,老头子嘴快,你就当没听见,嘿嘿,没听见。”眼看龙霆和封磊都变了脸色,萧笛凉自然识趣地打住,赶过去看病人。
  一看之下,他又是大吃一惊:“这、她,不是……不是,长得果然像!”
  萧笛凉瞥了眼龙霆,见他神情间透露些儿挫败,便难得正经地叹了口气道:“满京城都传你出征当日强虏了人家女孩儿去,我还只当是谣言,不想……唉,这般相像,果真少有。”
  当下也不再多说,仔细为荀萧菀查看起来。封磊也将战场上的事约略简述一遍,尤其小菀受伤的过程,讲得更为详细。
  萧笛凉听过看过后,捋着白胡子摇头道:“奇也,难也。”
  “此话怎讲?”龙霆紧追着问。关心则乱,这时的他显得比平常毛躁了百倍不止。
  “噬灵术专噬灵气阳神,寻常人稍一靠近便灵神俱失,必死无疑。但误伤她时此箭上咒术当已被神龟剑所破,这姑娘即使受伤也不该像如今这般灵神虚散;若其时箭上咒术并未被神龟剑所破,她便早已没了性命,不可能一息尚存。”
  “本王只问你能否救醒她?”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试试,你也要出力。”萧笛凉思索后答道。

  又有何人何事堪当他……

  荀萧菀终究还是醒了过来。虽然多日来意识始终处于迷迷糊糊当中不甚清醒,但对于连日来合力试图唤醒她的人来说,不啻已是个天大的好现象。
  半梦半醒之间,她能喝下一些汤水,对外界的声响有了些反应,偶尔睁开眼睛看得出正转动眼珠跟随着寻找光线来源。她的眼原本淡漠空灵,如今却是迷蒙的,似有一层薄雾弥漫其间,不让她看清楚,也不让她重新回到这个人影憧憧光怪陆离的世间。
  她醒来初时的雀喜过后,龙霆又陷入瞻前顾后的忧虑——小菀已经连着好几天这个样子,虽说他时时看着竟也觉得她犹如初生婴儿般可爱,可她不会一直就这个模样下去了吧?
  萧笛凉又仔细查看了后说,应当不会。之前她处于灵神虚散之状,如今灵神已经开始重聚,三魂七魄正逐渐归位。尚需一段时日,待灵神魂魄皆恢复原样后,她自然便真正清醒了。至于清醒之后,她看上去本就身虚体弱,故而以后怕是需要长期将养着方可。
  龙霆点头称是,自将粗粝的大手握住荀萧菀纤软的小手,紧了又紧。手上已然有温浅的热度传来,一日强过一日,不再是之前那般触手生凉得让人心惊肉跳了。想到这里,他牵起她的手,放到两片薄而烫的唇边轻亲了记,复又放下用双手大掌裹覆握牢。
  封磊在旁见此情此景,默默退出房去。
  荀萧菀似乎做了很长久的梦。梦中又回来桃花岭后山,空山悠悠,风中花香隐隐。茅屋始终是旧时模样,柴扉未启,木牖半合。春日明媚,阿爹却从不贪赏那些万紫千红,只在门前百年的老桃树下独自站立,从桃之夭夭、颜色灼灼,到落英缤纷、飞谢飘零。树下那块无字碑已经被抚摸地光滑青亮。
  很小的时候,她还会经常缠着阿爹陪她玩这玩那,在她尚不知病也不懂命的年纪。可是,也是从那个很小的年纪起,她一点一点开始,以童稚的好奇想明白阿爹藏在宠溺笑容后面的难过,想明白为何嬉玩累了醒了总能在窗棂外找到阿爹看落花人独立的背影。
  五岁、七岁、十岁、十二岁……阿爹次次想去追随娘亲的踪迹,终于切断了稚女时时跟随他背影的孺慕眼光,在她学着知病由命的岁月。从此收拾了一片繁花似锦的少年性情,终于在心间眼底也只剩了青山看斜阳、清风对明月。
  以为就这样过得一辈子,可是却是哪一日一阵狂悍的旋风将她裹离?让她坠落在我辈尔曹的人群中,要她听这喧嚣看这繁闹。殊不知于她来说,入眼的是姹紫嫣红开遍,上心的却是那都付与断井残垣。人事有代谢,古今谁不同?如此又何必这一趟秋月春风里往来……
  谁牵着她的手,定了她风中飘离的心身?温暖,宠溺——是阿爹吗?阿爹,你可见到娘亲了吗?娘亲可有责怪你,走的时候连一句“再见”都不曾与小菀说……
  “……阿爹!”
  “小菀!小菀!小菀!”焦心急切的呼唤。
  她好像一直在梦里听过。到底是谁跟了她的梦里梦外?
  努力撑开眼睑,有一层薄雾淡淡地散去,一张和声音一般焦心急切的脸渐渐清晰。清晰到可以看到那张脸上竟然也有丝掩不去的倦色,下巴略生的青色胡茬更添一番疲惫凌乱。他怎么会成了这付模样?他不是一直高高在上、养尊处优发号施令吗?皇朝九王爷,生而为王者,又有何人何事堪当他这一身几近伤怀的落魄相?除非是那位同样高贵不凡的……
  “水意冰”三字尚未接上来,一个老劲的嗓音笑嚷道:“嗯,眼神明静得很那!哈哈,你这小女孩儿总算清醒了!若再不醒,只怕臭小子就真拆了老头子的老庙啦!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没出息的样子!哈哈哈!”
  “你闭嘴!”龙霆居然像被说中了似的老羞成怒。
  倒弄得荀萧菀有些儿不解。
  “小菀姑娘,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原来龙霆身后还有一个封磊,奇怪他怎的也是一付类似的混乱样?这主、卫俩都是怎么了?
  “对对,还有这个实诚头,心里头惭愧内疚得快憋死啦!小姑娘,你这一醒可太是时候了!”萧笛凉又嚷。
  哦,是吗。
  无惊无疑,荀萧菀去了不解,视线转回守在自己床头的龙霆身上。
  皇朝九王爷,生而为王者,又有何人何事堪当他这一身几近伤怀的落魄相?除非是那位同样高贵不凡的……水意冰。她终于得空慢条斯理地补上这三个字。
  眼中已是一片惯然的淡漠,出口的声音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漫不经心:“麻烦九王爷、护国巫师大人和封护卫了,小菀这厢谢过。”

  将养不成

  半个月后,凯旋大军即将抵达京师姡绯恰A头饫谙窭词币谎胍股癫恢聿痪醯乩肟す资ο舻蚜沟淖∷匣厝ビ氪蟛慷踊岷稀C獾眉慈栈噬闲俟俚桔兑疵磐饨臃纾捶⑾秩魉г缫寻胪究锊辉诰辛恕?br />   也和来时一样,龙霆的怀里照旧裹着荀萧菀。只是如今她已不像当时又白又凉好比一具没有生命的瓷泥娃娃。触手生凉的体温已经恢复到几乎正常的热度,脸色也已不再苍白得毫无血色。但随着血色回转的,同样还有出生前便种在骨血中的枯叶腐血毒的枯黄色。
  萧笛凉看着荀萧菀的面色,那是怎么看怎么别扭,横竖不健康得极其不顺眼。
  “我说小姑娘啊,你半死不活的时候看上去好歹也是个小美人,怎么现在能吃能睡、会说会动了,反而貌似半个无盐女?”萧笛凉绕着她频频摇头,“碍眼,实在是碍眼,不如你再变得半死不活给老头子我瞧瞧?”
  荀萧菀托着紫砂杯的手顿了顿,便只当没听见继续自顾自饮茶。醒来这段日子,已经十分清楚外人眼里庄重严肃的护国巫师萧笛凉原来竟是这么个“疯疯癫癫的老怪物”,所以听他说话,便如同平白得了个练习隐忍功夫的机会。
  初时封磊还怕她受不了萧笛凉的言辞而向她解释,不料荀萧菀只懒懒横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怪物,谁会将他的话当真?
  闻言,萧笛凉自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哇哇大叫,龙霆则是放肆地哈哈大笑。从身后将小菀搂紧了,他自然地将头抵在她发顶,状似亲密无间,又似带着讨好,笑道:“还是我们小菀厉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得极对!”
  从此某个雅号便这样牢牢按在了德高望重的护国巫师萧大人的头上。
  荀萧菀任由龙庭搂着,不语也不动。多次经验让她知道,她若存有挣扎脱身的念头,只会换来他更紧实的拥抱,使得两人越发纠缠不清。那还不如扮个木头人,暂且顺一顺九王爷的恶霸性子。
  这回龙霆和封磊赶回去军中,萧笛凉难得极富良心地提议一次,让荀萧菀留在此处继续将养着,待龙霆见过皇上将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以后再来接人,也可省去荀萧菀随着他马上颠簸来回劳顿。
  荀萧菀也难得极其认真地附议萧笛凉老怪物一次,一双黑盈盈的圆眼泛着淡淡的希冀,仰起来一眨不眨望住了龙霆。后者只觉她眼中那莹莹的亮直透到他心里,让他的心禁不住收缩了一记。
  他似乎听见“咔哒”一声,有什么在自己心上落了锁,让他再不得自由。而那把困住他桀骜不驯的心的钥匙,他回望她,似乎正安然躺在她冷淡平静的眼波之底。
  可恨的冷淡和平静!
  突然,他不由分说一把拽她上马掐在怀中,恨恨地道:“凭什么放你一人在此自由,本王偏也要锁了你在身边寸步不离!”

  接风

  鄱掖门外车马林立,幡盖如云。直道宽阔平坦,两边旌旗迎风而动。戍卫京师的京畿卫列队道旁,个个威风凛凛、精神振奋。
  应天朝时隔八年再度与来势汹汹的阿末交手,九王爷大将军王施计两头包夹,将他们合围歼灭,连少数残部亦在应天朝铁甲骑兵的追击下,败得落花流水,几乎全军覆没。这一仗赢得漂亮,朝野民间早已广为传开了。
  皇上曾在捷报传来日,当着满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