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玩芳草





  龙霆有点懊悔,看她冷面以对甚至叫他心口都开始拧着了。从来高高在上的九王爷忽然不知如何应对这等情况,又怕自己一开口会更惹她的气——即便强敌环伺也可以谈笑风生,唯独对她,他简直束手无策。

  那天未完的话

  回程路上,没有再遇到风沙。按理说赢了阿末王廷那一仗,最终虽逃脱了大酋长,但也足够痛快了。众将士大多兴高采烈的,唯独他们的统帅,九王爷龙霆脸上不见多少笑容。应该说,自萧灵主那日疲累地晕倒之后,九王爷的脸色便不曾好过,尤其这几日,萧灵主醒来后,她和九王爷之间话却少得可怜,后来干脆都不碰面,直叫人觉得怪异。
  最最有此体会的,当数新上任的萧灵主亲随军医许厚许老先生。方才,他照例给萧灵主把完脉,一刻也不敢停留,立即赶到隔壁紧邻的中军大帐向九王爷汇报。早在他受命之初,龙霆便定下规矩,要他每日定时面禀萧灵主的身体状况。禀报完之后,九王爷常常询问许多问题,简直巨细无糜。身为大夫,回答病人的情况乃职责所在,但九王爷的问题似也太多了,往往让他这个当了一辈子大夫的人不知如何回答。
  比方说,“今日萧灵主气色好些了?”——是,他答。若是积劳已沉,全然恢复没有这么快,但九王爷每日都要这样问,他也只好每日都这样答。
  “你确定?”——是。
  “她吃得多些了?”——……是。他只是大夫,不是侍从啊。
  “吃得可香?”——……嗯。许厚差点无语。九王爷既如此体贴入微,只要动动脚步,移驾到紧邻的营帐中亲自看一看、问一问不就结了?何必非要他在当中夹缠不清!
  “今日的药,她可都喝了?”——终于等到重点问题了。许厚立刻扬眉吐气大声答道:“不曾。”
  话音方落,龙霆便“嚯”地起身,掀门而出。
  许厚蹑手蹑脚跟去一看,果然,九王爷已闪进隔壁营帐中了。长吁一口气——他大功告成。
  今日萧灵主不知为何向他问起行军上的事,他一介医者如何懂这许多,便回答说该找九王爷去。
  荀萧菀确也想找龙霆。今日测了一卦,卦象显示战事尚未全然结束,她有责任提醒他回程路上仍需警惕。可这几日两人明显赌气中,营帐相邻着却互不相见。
  想到这里,她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眨眨眼对许厚说:“不必了。等下他若问起我有否用药,你只答没有便是。”那一刻,许厚几乎以为看到萧灵主脸上类似顽皮的神色。
  如今再看九王爷这样急着去找萧灵主,他可以确定,那点顽皮之色并非自己错觉。萧灵主定然早已知道使出不喝药一招,便能坐等某人自发找上门去。
  许厚捋着胡子正心里窃笑某两个年轻人,突然却听身后问道:“先生,晚生能否请教一下萧灵主的脉象?”
  不用回头,便知来者是周承璨,萧灵主的表兄。他的“请教”也是每日必不可少的,许厚窃笑的老脸垮下来。想他垂垂老矣,比不得他们年轻人,每天除了把脉看病,还要应付九王爷的问题、外加周医师的请教,实在已有点忙不过来了,唉。
  “你又不肯喝药?” 龙霆一阵风似的冲入荀萧菀帐中。
  两人赌气已有数日未见,好不容易今日借着个正当理由过来,虽然脸上仍维持着九王爷“气势汹汹”的面子,他的眼光却片刻不肯离开面前日夜挂心的人,仔细得似乎要分辨出她多了或是少了一根头发。
  她还是颇为苍白,眉若远山、眼若秋水,站在那里,淡淡的有点像白玉雕就,雪衣乌发又有点像是缥缈离尘……龙霆心中一紧,刹那似有模糊的印象划过心坎,似乎当她曾经这样如玉般超凡脱俗的时候,他便怎样也抓不住、便无可奈何地失去,任她成为镜中花、水中月。
  双眼微眯,他一把抓起仍有余温的药碗,重重地一步步向她走去。那神情好像突然间执拗、偏执起来。
  荀萧菀看他似有点失控的样子,不明所以却忍不住往后退,“你,你听我说,我不喝药是有理由的。”
  而他此时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在她面前只低沉地说了句“我喂你”,便彻底执行那日所说“亲口送药”的话。荀萧菀眼前一黑,立时感觉到口中苦涩的滋味,还有与之同来的唇上的火热辗转与压迫。待她顺着他的哺送咽下汤药,舌尖再次迎来一番混合火辣的苦涩——那是他舌上的味道,浸润了药味与她的一样苦。
  是否以前也是如此,每当她不好过的时候,他其实也是一样不好过——这世上,有几人宁是同甘共苦……她隔在他胸膛的双手忽尔忘了要推开他,慢慢的,任由苦涩的舌尖交缠慰籍,互相吮尽对方口里的苦滋味。他的吻,她记忆中很是熟悉。此时又重温,她仍不觉排斥,甚至仍可从他使用的方式与轻重中觉出他莫名的焦躁和不安。她有些恍惚,不明白他的焦躁不安从何而来,但也发觉是她在让他渐渐平静——她被这骄傲不可一世的男子需要着,荀萧菀的心一分分更柔软了。
  而龙霆吻着她、抱着她,感受着真实的触感,才渐渐自方才仿若将失去她的迷神中清醒过来。她如此温软美好,她就在他怀中——这一刻,一切都是完满的,完满得不可思议,连他残缺许久的心口都是完整的。忽然第一次发觉,长久以来藏在心坎里的模糊身影竟然与她如此肖似!
  ——难道这便是天意?这个想法让他惊喜、让他踏实,甚至让他想额手称庆、感激上苍。
  胸中的涌动化成言语,他挑起嘴角,贴着她莹润的耳垂,哑声道:“小菀,这几日不见,我想你想得要疯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说完,满意地看到那雪白的耳廓染上一抹绯红,想来埋在他怀里的小脸也是如此吧。他忽起逗弄之心,便又低笑道:“你也想见我,故而不喝药有意等着我来喂,是也不是?”
  “谁等你来、来……”小菀微微挣扎。
  龙霆笑得耀眼,仍是拥着她,道:“你不曾等我来吗,小菀?我却觉得我已等了你一辈子。也许上辈子,我们便相识了。”
  “……上辈子么,”小菀顿了一顿,埋在他的胸口的声音闷闷的、迟迟的,“……即便有上辈子,你也该是忘记我了。”
  “即便忘记你,我仍会爱上你!”
  她蓦然自他怀中抬起头,紧凝着他。
  “即便忘记你……”,是他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然“证虚咒”已动,他终是没能说完。
  此刻再听他说起,荀萧菀清楚觉到,这便是那日他未能讲完的后半句——“即便忘记你,我仍会爱上你”。
  凝睇着他狭长的笑眼,她却仿若生出淡淡忧伤,在心底缓慢流动。他最近的样子,好像隐隐约约有些记起什么的感觉了……若有一日,若那时他果然都记起了……那时,该怎么办……

  交锋

  荀萧菀的提醒一点未错,回程途中,应天朝大军果然与迎头赶来的阿末主力狭路相逢。
  后者由公主若蒂娅和大祭司带领,是日夜兼程、焦躁不已;前者则是携横扫阿末王廷的余威,士气正盛。
  龙霆得荀萧菀警示,对此番遭遇早作了准备,是以两军对决当下,优劣之势很快便见分晓。
  主力对主力,短兵相接。原该是一场恶仗,但龙霆领着禁卫队一会儿冲击阿末骑兵侧翼软肋,一会儿诱敌深入以中军合围歼敌……阿末大军阵脚混乱,首尾难顾,纵然拼命冲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本方的兵马越来越少,眼睁睁看着勇猛追逐的儿郎们陷入对方阵中再也不能回来。相反,应天朝的将士却好像越来越多,怎么也杀不完,到处都见他们的盔甲鲜衣。
  若蒂娅的心越来越凉,满眼望去自己的勇士们成批成批倒下,用鲜血染红了这大片草原。他们以死相拚,是为了捍卫她的荣誉、她的尊严,而她直到这一刻,目光仍旧追随着那个践踏她心、如今正以铁蹄践踏草原大漠的人。他威风凛凛、他骁勇悍战、他领兵如神,一瞬间若蒂娅仿若只看见他骑马冲击的猎猎英姿,忽远忽近、不可捉摸,而她,似乎永远只能这样遥遥追逐他的身影。她领着儿郎们追到他们的城墙下,他却如飓风横扫王廷;她追他到草原,如今还是只能看着他神出鬼没的身影,将阿末勇士们置于死地。
  ——难道她永远都追不上他?
  若蒂娅狠狠掷掉弯刀的刀鞘,疯了般冲向龙霆。她一刀接一刀不要命地砍杀,似要与他同归于尽。龙霆只冷眼看她的疯狂,连眉都未皱一下,便轻而易举化去她全部刀势。接着手腕一转,瞬间将她的寒铁弯刀绞飞上了天。
  若蒂娅神情一滞,迅即狂喊起来:“你杀了我,杀了我呀!”
  ——她败了,阿末最强大的勇士们一败涂地,王廷也空了,父王肯定也……她得不到他,连追也追不上,眼下赤手空拳不如死在他手上。
  龙霆眼一眯,毫不留情便朝她挥剑。若蒂娅轮廓深深的漂亮眼睛合上了,等待下一刻死亡的来临。不料,只听兵器交击声撕破周围气息,蓦然间她被一条强壮的臂膀抱起,落坐在另匹马上。来者挟着她飞速逃离,后面的阿末死士蜂拥而上暂时挡住龙霆的攻击。
  “兀都尔朵,放开我!”若蒂娅挣扎着喊道。
  “不,我不放,”他将她紧圈在怀中,牢牢的不让她有跳马的机会,“公主,你一定要逃出去!”
  “不用你管,我是阿末公主,宁可和勇士们一同战死在草原上!”
  “你还不能死,公主!”
  “我输了,输得那么惨,连王廷也……我还有什么脸活着!”
  “你当然要活着,公主,因为大酋长还活着,他还在漠北等着你回去!”
  “什么?你说什么?”若蒂娅突然惊住了,几乎不敢置信。
  “我说,大酋长还活着,他还在漠北等着你回去,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公主!”
  “……真的?”大悲大喜之下,若蒂娅激动地反抓住兀都尔朵的衣襟。
  “是真的,绝对是真的!我刚打听到。”
  若蒂娅听后暂且安了心,父王还在,那阿末族就还有希望。
  耳边喊杀声冲天,但其中阿末人的声音已越来越微弱——他们真正完败了。
  若蒂娅的心头再次充满悲伤,“我们能逃的出去吗?”
  “能,一定能!大祭司会帮我们挡住应天朝追兵!”而他,身为公主的护卫,即使赔上性命也要将公主安然带走,兀都尔朵心中发誓。
  ——大祭司,对,还有大祭司,他一定会帮助她逃脱险境!想到这里,若蒂娅顿时重燃信心。

  小险情

  “呜呜——”
  草原上忽然响起低沉的鸣音,连绵不断,既非羌笛亦非胡笳,却透着一股摄人的阴凉意味。连双方浴血厮杀中的士卒都缓下动作。
  鸣音响了片刻,越来越阴沉,仿佛召唤着某种未知的危险与凶残。偶尔吹过的风里似乎都染上了一种莫名的惊悚。龙霆眯眸蹙眉,直觉道:“警惕四周!”
  军旗手依令挥舞旗帜,应天朝的军阵相应变化。不变的是,阿末的残兵依然困在阵势中挣脱不了。
  鸣音突然收住,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此起彼伏的啸叫——凄惨孤寂的啸叫声仿佛瞬间将人带入乌黑的月夜,仿佛置身于无数野兽的虎视眈眈之下。
  “豺狼,是豺狼群!”不知谁忽然惊叫起来。
  刹那间鸣音又起,急促而尖锐,此起彼伏的啸叫变成一片可怖的狺狺吠吼,无数突然冒出的野狼从四周扑向拼杀中的人与马,尖牙利爪,噬血撕咬。
  无论是应天朝人还是阿末人,全部沦为狼群疯狂攻击的对象,在鸣音的召唤下,豺狼似乎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灰压压的数量越来越多。
  突然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变幻的阵势对疯狂的狼群用处不大,将士们大多只能以刀剑盾枪与前仆后继的豺狼展开肉搏。
  以鸣音召唤草原之狼,阿末士兵都知道,这是他们大祭司才有的手段。可狼群是没有敌我之分的,大祭司此举足见已是毫不理会他们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今日他们不是死在应天朝人手中,也会成为豺狼的果腹美食。但,他们宁可死于敌人刀下!于是,自狼群攻击开始,阿末残兵也自发加入应天朝的搏击行列中。
  野狼简直无孔不入,有几只甚至冲过禁卫队的截杀跃到龙霆的坐骑黑旋风脚边,被黑旋风的铁蹄踢飞。狼群这样凶悍,龙霆忽然心惊,小菀呢?她可还安全?!
  虽然她应当处于阵后最安全的地方,虽然他派了一个精良的分队专职保护她,但现下这种情况他不放心,一点也不放心!
  电转之间,他早已驾着黑旋风朝她那里狂奔而去。远远的当她出现在他视野内,龙霆却被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