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晋江vip2012-07-19完结)
她一向觉得那声音很有几分可爱,眼前步步危局若此,经自己稍微解说,她居然还窃窃地笑起来,好像吃了谁给的一粒饴糖,被甜封住了口,连笑声都是闷的。
就算实在觉得没什么好笑的,陈娇也不禁被她感染,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这笑落到刘彻眼睛里,天子就更心虚了,他少见地带了一点结巴,“娇娇,母后毕竟寡居了有一段日子了,脾气古怪也是在所难免,你别和她计较不就是了?”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的好我知道,总之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其实说起来,天下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丈夫,刘彻虽然玩得过分了点,居然闹出了三人同床的荒唐事,但平时对陈娇也算是尽心尽力,不好再挑他什么了。如果是一般世俗夫妻,他所求的其实也很简单,陈娇甚至没有立场不给他支持。只是天家事事不同红尘,夫妻之间的情分又混杂了政事,这才让陈娇觉得无依无靠,脚底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头,错一错,来日没准就要滑跌下去。
“母后是为了舅舅的事,心里不爽快。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陈娇就徐徐地道,一边挽住刘彻的肩膀,一边将头就靠了上去,“她又少到长寿殿去走动,也不明白我为了这件事,在外祖母面前很跌了几分面子,在我身上出气,也算是人之常情。”
这句话鞭辟入里,几乎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王太后发怒的根本原因。以窦代田,其实是太皇太后凤颜一怒的后果,但在王太后心里,她不敢怨望婆婆,就只好迁怒于陈娇,觉得是她在太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才有了这临阵换讲的一举。
还是一样,没有一句话直言太后的不是,但刘彻身为当局者,谁是谁非,真是一目了然。陈娇越通情达理,就越发显出了太后的昏聩。
他不免又多了几分愧疚,“唉,处处周全,你委屈了。”
虽说亏欠太多,也许刘彻反而会更加不敢面对自己,但适当的人情还是要卖,不然出了工不见功,那真是傻子才做这样的买卖。
陈娇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和刘彻已经做了快三年的夫妻了,却连一点夫妻的感觉都没有。互相扶持,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落在她眼里居然是一盘买卖。就是从前她和刘彻闹得那样厉害的时候,其实心底又何尝不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丈夫?很多事就是因为是夫妻,所以才理所当然的以为,刘彻不会计较。
她不去理会心底那声音愤恨而悠长的冷哼,又强行压下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怅惘,不疾不徐地点出了这一番对话的根本目的。“其实母后不愿去长寿殿,我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思,恐怕还是担忧国事,害怕你被魏其侯束缚住了手脚。”
与其说这是在揣测王太后的心思,倒不如说陈娇在试着描摹刘彻的心思。想要扶植田汀饕故且蛭倒叵到坏悖锿‘至少想的不会是用自己的相权,去抗衡刘彻的皇权。
陈娇也是过问了春陀才知道,前段时间卫绾难得行使一次相权,就断了刘彻招贤纳良,令贤良方正、敢于直言进谏的贤者——或者说,是信仰孔孟之道的贤者,直接经过皇帝本人的考试选举,进入朝廷中枢的念头。
虽然令自上出,背后肯定还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作怪,但卫绾平时老迈平庸,只晓得唯唯诺诺,难得发威一次,就令到刘彻吃瘪,难怪少年天子前段时间格外荒唐,成日里带着自己嬉游,对朝事摆出了爱理不理的态度来,原来还是和太皇太后赌气。
其实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这对祖孙已经过了几招,或者是出于对她的爱惜和保护,双方居然都没有把她牵扯进来,直到窦太后被逼到了墙角,无奈之下,这才拉自己下场。
忽然间,陈娇对外祖母又多了一丝愧疚:她毕竟是把人心想得太狠了。不论如何,外祖母是决不会负她的。就是现在的刘彻,心中有没有丝毫要疏远她的念头,也都还难说呢。
她就微微抬起头来,眼波流转,大胆地去窥视刘彻的表情。
刘彻神色间带了恼怒,也有些笑叹出来的无奈,这拙劣的遮掩自然瞒不过他,陈娇这不是借古讽今,而是直接借人喻人,手段大胆之余,又多了一丝恃宠而骄的娇憨,就是当着刘彻的面在劝他,可又不想把劝摆上台面来,让刘彻可以喊停。
却到底还是纵容她的,他嗯了一声,英挺面庞似笑非笑,道,“你猜母后心思,倒是准的。”
陈娇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伏在刘彻肩上笑了半天,才续道,“可母后未必想得到,这人是不能一意孤行的,朝中有这样几股势力,盘根错节。军队、外戚、百官,还有各地的藩王,就是贵为天子、贵为太皇太后,想要做成什么事,也得照顾到大部分人的利益,令大多数人都得了好处,才能顺利地把事情办了。提拔舅舅,可是连外戚都不能完全服气,更别说别人了,这件事终究还是办不成的。可魏其侯就不一样了,他毕竟有功于国,又有军功,又是外戚,提拔他做这个丞相,军队、百官、外戚都是服气的,太皇太后也是高兴的,天子嘛,你喜欢的是儒术,魏其侯又是儒生……”
她又抬起头来,调皮地看了刘彻一眼,抿唇一笑,狡狯地道,“阿彻,你道我说得对不对?”
她当然说得很对,窦婴代田汀曰嵴庋忱褪且蛭醭苟嗌僖脖灸艿鼐醭隽苏飧龅览怼<词构笪酰谡飧鍪焙蛩膊荒苋涡远加ぶ陨衔唬褪且蛭芷胶獾礁鞣绞屏Γ展说礁鞣降南胪?br /> 他用一种崭新的眼神去看陈娇,沉默有顷,才轻声道,“你真的就只想管椒房殿里的事?”
陈娇的心骤然一紧,她也不知为什么,居然高高提起,若非自己全力压抑,整个人都要紧绷起来。一股说不出的惶惑一下就捏住了她,她尽力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听刘彻继续说。
“干脆到宣室殿来,和我一起管管这个国算了,你的说话,可要比那群该死的孔孟、黄老之徒中听在理得多了。”
原来还是在埋怨手底下的人才太少。
陈娇一下放松下来,她白了刘彻一眼,又露出了刘彻惯见的一点娇蛮。
“椒房殿、永巷宫之外的事,送给我我都不管。”陈娇说。“就是永巷宫里的事,我都还管得不好,以后我要多用心管管永巷,管管你!”
就算陈娇有千般厉害,那又如何?她毕竟还是个女人,大部分心思,她都忍不住要用在刘彻身上。
刘彻就一面心虚一面得意地大笑起来,一边将陈娇拦腰抱起,于她的惊呼声中,奔进了椒房殿内,他在陈娇耳边说,“娇娇,我们生个儿子吧,朕的第一个子嗣,当然要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
其实这句话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实在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陈娇的心却直直往下沉了下去,忽然间她很情愿从前的绝嗣,是因为有人害她,而不是更凄凉的可能。
她该不会天然就不能生育吧?
19、犯边(补完) 。。。
经过陈娇的妙语排解,刘彻总算是回复了往长寿殿走动的脚步,祖孙间言笑晏晏,虽不说亲密无间,但至少帝后和睦,也让前朝、后朝都安下心来。不至于各自人心惶惶,想要选一边来站。等到了九月,匈奴人开始滋扰边境,朝中人的目光也就由朝廷里的这点子事,转到了西北边境,距离长安也就是十几天路的上苑一带。
太皇太后经过场面,还算得上泰然自若,刘彻却很生气。
先帝去世之初,匈奴人自己闹得也不大像话,并没有前来烧杀掳掠,说起来汉室边境也安静了足足有一两年的时间,才迎来这一次声势不小的东犯。各地将士自然朝夕用命,但长安城里依然不能不感受到匈奴人带来的阴影与危机。自从高祖起,秦时荣光不再,对内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天子,在匈奴人跟前连一句硬话都说不了,刘彻虽然一向宽和,但在这件事上要比祖、父都敏感得多,消息一传到长安,他就大发脾气,把自己锁在清凉殿内不肯见人。正好在清凉殿内陪伴他的两名美姬,当时就抬出来一个,送出去挨板子了。
陈娇至此,终于完全肯定即使自己已经判若两人,但或者所有事情的发生,依然都会同金屋之约一样,由头至尾,都由不得她来选。
就算是她,也不禁平添了不少怨气,并不曾出面去劝谏刘彻,而是在椒房殿后头的小花园里,“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未央宫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即使陈娇由少到大,出入的都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的高门大户,但她也不是没有跟着刘彻出宫冶游,见识过陌间百姓如泥一样由人践踏的生活。人但凡没有毛病,想的总是奋发向上,要她把椒房殿拱手让人,从这个花木葱荣水声盈耳的花园,搬迁到母亲那一样幽雅,却远离了长安城的长门园去,她自然是不会甘心的。
由少到大,她也一直都很回避长门园,长到如今十六岁,居然一次也都没有去过。她觉得自己只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也不想进去那个充满了不祥的地方。为此,她能潜心去学,习得人间百态,洞悉幽暗人心。在那声音的推波助澜之下,自少她没有童稚可言,从小就为了在刘彻身边高踞后位竭尽心力。时至今日,她可以确切地讲,如今刘彻看她,是要比从前更亲密些的。
从前她无法理解刘彻的志向,而如今他的未央宫里,只有她懂,也只有她能毫无保留地给他支持。从前她无法容忍刘彻的好色,还未给她留下子嗣,就已经有意令别人生育,而如今他自己都说,想要让第一个孩子出自她的肚子。从前她仗着自己能够给他庇护,缓和他和太皇太后之间的关系,便以恩人自居,仗着他的好性子处处任性,如今她自己做得无可挑剔,虽然要在外祖母和他之间折冲樽俎,但所幸也还能做到两不得罪,而非两处为难。
陈娇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若要还能再好,除非不入金屋,只是很可惜,这金屋由头至尾,却真不是她的选择。而如今她在这里,在椒房殿内,为这个虚假的许诺所束缚,好像一只困兽,她看得到前路,看得到帝王的野心和太皇太后的沉稳,发生最激烈的冲突,看得到自己因为同两面都亲密无比的关系,不得不成为两人之间的缓冲地带。看得到刘彻因为不得不托庇于妻子,尊严受损之余,渐渐与她离心……她看得到自己走向长门,皇后衮服已经卸下,而刘彻正在高台上登远眺望,或者是目送她,他身边已经换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最好笑是,这一切其实也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外祖母和刘彻已经足够爱惜陈娇,不到绝路,不会轻易把她牵扯进来。而母亲虽然愚昧甚至不可理喻,但总是她的母亲,她没有想着要害她。曾经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太天真太骄纵,没想到此番卷土重来,她没有一件事做错,却还是眼睁睁不得不看着所有事情发生,没有任何改变,不以任何人意志为变。
她第一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尽管她身居后宫之首,谈笑间可以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但其实和天下比,她又算得了什么?如果她的命运已经写在了天下的兴衰史中,她又算得了什么?
陈娇紧紧地闭上眼,第一次由得自己在这样深沉的无力中渐渐溺下去,她简直再不想呼吸,一个念头忽然又划过了脑际。
不若一死了之,也胜过让一切重演,再一次承受幽闭长门的羞辱,她还不如去死。
那声音反常的沉默,直到此时都不肯说话,即使她已经想到了死,她也依然保持了令人费解的安静。头一回,她想要和她说话,可又找不到她,她在脑海心湖中,在最深的自我中四处搜寻,想要找到一个人来给她鼓舞,可回应她的只有最绝望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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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嫣就是这样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中,踏入椒房殿。
他得到的待遇当然不会太好,迎接他的眼神里虽然没有太多敌意,甚至还称得上友善,但眼神深处的一丝轻蔑,韩嫣却不会错过。
的确也是,永巷里的贾姬可能会羡慕他的得宠,但在椒房殿里,一个佞幸罢了,皇后身边得宠的大宫女,都不期然狐假虎威,可以看不起他。
尤其是那叫楚服的宫人,对他的态度更形微妙,他不知为什么,只知道自己并不太喜欢她。
“娘娘在园中小憩。”她说,“吩咐了我们下人,不可进去打扰。虽然娘娘素来宽大,即使对愚钝如我等,也不曾疾言厉色,但我们做奴婢的,也要有自己的分寸,不可贸然行事,惊扰了娘娘。”
意在言外,还是说给韩嫣听的。
韩嫣根本懒得理会,他直接说,“陛下心绪实在不佳,就连丞相求见都不得见。把自己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