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晋江vip2012-07-19完结)






  “惬意什么。”
  许是她的思绪又漏出来,被声音听到,她不屑地道,“无非都是做戏,最后,还不是要骗你出面做事,又不肯许给你真正的好处。”
  “这种事,还不都是讨价还价,你嘴上这样说,最后还不是讨到了好处才肯办事?”陈娇却不以为忤,她怡然地换了一个姿势,又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现在是人家演戏给我看,不是我演戏给别人看,我又干嘛不开心呢。”
  声音一如既往,又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只好愤愤地哼了一声,老调重弹,“你呀,也该有个儿子了。管你是亲生的还是抱来的,刘彻登基已经将要一年了,现在还没有动静,你就掉以轻心,总有一天,你睁开眼的时候,会发觉全国上下都盯准了你的后宫,觉得你是个妒妇,自己下不了蛋,也就不肯让别人生。”
  “难道你不是?”陈娇就戏谑地问。
  那声音嘿然一笑,便再没有说话,正好外头的戏也演到了尽头,盖侯夫人略带羞涩,也很不好意思地对大长公主道,“还要请您居中多说说话,毕竟魏其侯和武安侯其实尊奉的都是孔子,武安侯从前就极仰慕魏其侯。两人又不是仇寇,说起来还是亲戚,魏其侯不帮武安侯,帮谁呢?”
  窦婴不愧是朝野间打过滚的大将军,排挤人都做得这样不着痕迹,田汀诔写Υε霰冢挂晕且蛭约耗晷〉卤。獠恢澈笫撬谕撇ㄖ剑拱阎饕獯虻搅舜蟪す髡饫铩J獠恢锼娜耍簿褪呛λ娜恕?br />   却也可以见到诸窦的影响力有多猖狂,已经到了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左右朝政的地步。刘彻一心想要亲政,想要尊奉儒道,也的确不是没有原因。
  想到昨日桑弘羊传递过来的消息,陈娇的笑容不禁就淡了一分,她又抽离了出去,心不在焉地旁观着母亲和盖侯夫人打哈哈,一边在心底掂量着两个大儒提出的几项条规。
  迎申公、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藉。
  哼,六条良策,每一条都能触动太皇太后的逆鳞,就看刘彻能耐得住性子,等到什么时候了。要是他忍耐不住,只要泄露出一件事来,只怕转眼就是一场风暴,一场她已经开始等待,已经开始准备的风暴。
  这一走神,陈娇就没有及时地接过话头,大长公主看了她几眼,她都漫不经心,可大长公主性子又是那样骄傲,就觉得王氏有求于人,多低声下气一会儿,也属应当,她没有催促女儿,只是还装听不懂,和盖侯夫人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起来。
  王太后见陈娇难得拿捏自己,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放下面子,亲身向陈娇说项,“娇娇,能帮就帮,田汀趺此凳翘熳泳司耍⒊够岢心阏飧銮榈摹!?br />   这是又退了一步,把“助田汀疚冉鸥闭飧龉停沟兹酶顺录遥酶顺陆亢凸萏沾蟪す鳌?br />   也就把自己的难堪,赤/裸/裸地掀给大家看:一个外戚要靠另一个外戚才能站稳脚跟,对王家来说,这事的确也很不体面……
  陈娇顿时回过神来,微笑着说,“母亲何必如此客气,这件事……”
  又有些为难地沉思了片刻,也把戏做到十分,才笑道,“魏其侯性子鲁直,恐怕不耐卑鄙阴微之事,不过无论如何,母后都开口了,还是说一说,试试看吧。”
  众人都松一口气,露出笑容,隆虑长公主笑得最开心,一扯隆虑侯,双双起身,“我们敬母后一杯,祝母后……”
  只有平阳长公主大有不平之色,只有稍稍低下头来,略作遮掩。
  却瞒不过陈娇早有准备的双眼。



21选对

    陈娇病没有亲身去向魏其侯求情:魏其侯虽然辈分高,但堂堂皇后,要亲自召见,这件事的规格,也就闹得太大了一点,容易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就只是托母亲给窦婴带了一句话:该让田汀捕傧吕戳恕?br />
    田汀忧安坏靡獾氖焙颍还歉鎏写蠓颍笔蔽浩浜钜丫峭鹛煜拢ζ狡吖业拇蠼K谭铖加ぃ秃孟衽臼谭罴抑鳎欢俜挂鹄慈嗡拇危加ぜ臃固聿恕?br />
    当时陈娇当然还没有出身,但母亲偶然提起往事,都不禁面露不屑:“不是说皇后的坏话,但她几个兄弟,也真是太会钻营。”

    那时候陈家和王家还走得很近,两门亲事才定,母亲尚且要下这样的考语,可见田汀乃魉彩翟谑翘葑印R且晃豆Ы鞯降祝鹑艘菜挡怀鍪裁蠢矗锿‘自从天子登基以来,仗着天子对他的宠幸,多蓄门客不说,就是对魏其侯,也渐渐失却了往日的恭敬,虽然不曾颐指气使,但也露出了不以为然的样子。

    前恭后倨,自然惹人讨厌,魏其侯也不是个受气包,皇后这边有意思让他暗地里为难田汀匀皇切牧焐窕幔浜衔薇龋弦右还岫允虏欢匀耍嚼弦仓沼谄屏艘换乩睦锟峙虏⒉痪醯霉獠剩采滞狭诵“敫鲈拢沤ソグ卜窒吕矗锿‘周身麻烦一下就少得多了。可魏其侯和堂邑侯两位列侯,最终还是没能走得太近。

    王太后当时软话都说出口了,也没好意思食言而肥,对陈娇总算露出了笑脸。刘彻又一心闹腾他的元年新政,卫绾终于渐渐露出撑不住的样子。时逢春季,太皇太后又犯了几场小病,有气无力的,又吃了阳信公主无数好话,问了陈娇几次,陈娇还是摇头三不知,老人家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了,如今形势放在这里,窦婴相位几乎已经稳稳到手,所谓的新政六策又还没闹到她跟前来……也就渐渐懒得过问前朝的事,得了闲就喜欢和孙儿孙女们亲近:馆陶大长公主这一向家里有喜事,倒是少了进宫的脚步。

    陈娇总算是过了几天安宁的日子,到了六月里,未央宫里动了几次土,永巷殿也真正成了刘彻一人的禁宫内苑,里头就是一个黄门出来,都要凭着腰牌登过竹册。不过,里头居住的十多名宫女,以贾姬为首,一向也都很安分,很少有出永巷殿闲逛的意思。

    六月里,卫绾以老病乞骸骨,奏章递上去,第二天刘彻就披了准字,朝野之间再起震动,未几,窦婴为相、田汀反蠓虻内睿业睢⒊な俚盍降烙。椒⒅钐煜隆U庖怀≡晷抡谑呛浜淞伊业乩诵蚰弧?br />
    刘彻却终于得了闲,这一阵子,他似乎反而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在椒房殿里待着的时候又长了起来,虽然永巷殿里又多了两名宫女,却是没得几夜恩宠,就已经被少年天子所遗忘了。

    人当少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几个月工夫,都没能尽情享用美色,一开始刘彻是索取了几夜的,但稍微满足过后,他倒是更中意陈娇的陪伴,有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要呆在陈娇身边,粘她粘得很厉害。
    声音难免有几分纳闷,“奇怪,虽说这一次,还不至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反常,但从前这个时候,他可没有把心事露出来过,几次见面,都是若无其事……”

    新婚不过三年,到这个时候,见面次数已经能记得清楚了。

    陈娇连感慨都感慨得小心翼翼,唯恐又触怒了那声音,让她幽怨呻吟起来,自己又要成日成夜不得安宁。

    想来也的确是,从前她那样高傲,又根本不懂得刘彻的志向,说得难听一点,除了身体,除了出身,刘彻和她在一起,能得到什么快乐?体贴他得不到,柔顺他得不到,解语他得不到……他是天子,他有无数的女人可以选择,他的偶一回顾,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青眼。在陈娇这里得不到,他自然会去别处找,又何必委屈自己?肯首先在椒房殿寻找,都是看在从前的情面份上。

    表兄妹从前的那点情分,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够勉强维持着皇后的尊荣了。

    她只好避重就轻地答,“从前,他也不知道皇后的难处。”

    声音嘿嘿冷笑,又有不忿,“是你非得要这样做皇后,才把皇后做得难了。昔年我当权的时候……”

    她的声音又断在了半路上,陈娇只是笑,过了很久,才听到她幽然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真叹得九曲十八弯。

    “是啊,我从前做皇后的时候,颐指气使、任性妄为,其实根本做得并不够好……可在那几年,我毕竟要比现在的你,要更开心如意得多,要更畅快得多。”

    可几年的畅快,是要用一生的孤寂来还的。

    陈娇还是笑,她说,“楚服,倒一杯蜜浆来喝。”

    那声音就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只好哼地一声,沉默了下来。

    刘彻出场接得巧,楚服蜜浆才倒过来,他从净房走出,一边由黄门系纽绊,一边拿起杯子,一饮而尽。陈娇只好白他一眼,让楚服再倒一杯过来,自己捧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啜。

    啜着啜着,刘彻的头就压到她头顶——这个人就是撒娇,都这样有天子气概,硬是要压人一头。

    陈娇索性放下杯子,冲楚服挥了挥手。

    楚服现在是越来越有眼色,不消一句话,已经领着宫人们,退得又快又安静。

    等殿内无人了,陈娇才问刘彻,“心里这么多事?这几天心事重重,脸上一点快乐都不见。”

    刘彻叹了口气,一时没有说话。陈娇一问不得,也并不再问,她垂下眼来,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得了刘彻耳语一样的呻吟。

    “申公所云三策,实在都是利国利民的王道之策。娇娇,可我怕……”

    就国,冒犯的是所有列侯,长安子弟长安老,但凡有第二个选择,谁想到长安之外的穷乡僻壤,渡此余生?

    除关,冒犯的就是所有藩王,藩王拥地自重,诸侯国内往往关禁重重,商旅往来,要遭受到的盘剥非常人可以想象,而盘剥所得的重利,最终落到了谁的口袋里,不问可知。

    检举,冒犯的除了王室、列侯之外,还要多加一个外戚,窦氏、王氏、陈氏三家后族,都是首当其冲。

    这三策看似敢为天下先,将矛头对准了大汉的三个内忧,一旦三策并行,不到十年之内,府库钱财可以再翻一番,那是可以眼见的,不说别的,就说盐铁工商,要是能把诸侯国内征的私税归公……那就是一笔惊人的财富。可这三策,也等于是要把皇帝身边的人都给得罪光了,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他的朝廷来统治天下。昔年贾谊被贬,是因为得罪了邓通?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众口一词,国家尚且积弱,就连天子,都不敢和这么多原本的朋友、盟友同时决裂断交?

    刘彻现在依然还很年轻,他还很有锐气,很有雄心,而国家已经渐渐地富强起来,天子的权威也渐渐地更深更重,只要太皇太后保持沉默——就算是糊弄过去,三策一旦推行开来,给国家带来的好处,是可以眼见的。

    偏偏太皇太后经过众人的劝说,也觉得刘彻既然还尊重窦氏,自己毕竟又有年纪了,和孙儿闹得太难看也没有意思,都是随刘彻去闹,刘彻的底气还不是越来越足?陈娇简直怀疑,他眼里还看不看得到长寿殿里的老人家了。

    这一场元年新政的结果,他看不到,她是看得到的。除了失败,还是失败。只是陈娇尚未拿定主意,是要同刘彻一起失败,还是做一个曾经在他将要失败的时候,忠言逆耳,点醒他的人。

    和他一起失败,就是他最忠心的追随者,在逆境中尚且不离不弃,以刘彻重情义的个性,将来自己如果没有大错,他是决不会给自己难堪的。

    可忠言逆耳,点出他的疏漏,却可以赢得他的尊重,渐渐地更被他倚重,或者在政事上,他都会放手让自己去做。

    陈娇转过头来,看了刘彻一眼。

    她的丈夫正沐浴在一片天光之中,他虽然难得地透露出了心中的茫然与胆怯,但依然是止不住的神采奕奕,少年意气风发。

    忽然间她就有了决定,这一次,她没有听心底声音的抗议,“告诉过你,刘彻此次必定铩羽而归,早告诉他,他自然会更看重你。”

    而是轻柔地道,“阿彻,你一心为公,为的是天下。只要是为国家好,我想你就只管去做,别人我不敢担保,陈家是决不会和你作对的,就是母亲,也都不会在祖母跟前添话。”

    刘彻眼底顿时闪过了一分感动,他的声音低哑了,“娇娇,我……”

    其实归根到底,他还是怕了,不是怕陈家和他抱怨:陈娇做的这两个人情,实在还是虚人情,真到了堂邑侯、隆虑侯之国的时候,恐怕列侯们都要走得七七八八了。

    他还是怕激起众怒——不是怕列侯,而是怕藩王。

    陈娇望着刘彻,她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