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作者:御井烹香(晋江vip2012-07-19完结)
“前头的话,都不必问了。”陈娇说,“你就问问大长公主,贾家三口人,现在被安置在哪里。”
她捏紧了拳头,呼吸声粗重了一会,又渐渐地宁静下去,眼神澄澈冷漠,目注楚服,颇有深意地道,“或者不必问大长公主,你——就能答得上来了。”
楚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她使劲地磕着响头,甚至在厚厚的锦毯上,都撞出了通通声。那声音在陈娇心湖上空讶异地卷起来,甚至绞痛了陈娇的额头,她吃惊地说,“是她?”
贾姬生产前后,宫中有资格接近她的人,也就是春陀、楚服,和王太后派出来的几个老宫人了。不管楚服是不是下手的那个人,从大长公主的反应来看,楚服或多或少,是肯定沾了真相的边的。
“没想到就是我自己的人,瞒得我最深。”陈娇慢慢说,她望着楚服,眼神里究竟有了一点失望,“你还不说话,是想等到了诏狱里再开口?”
她从小受到教导,是的,她受到最好的教导,她的导师可以前知,她告诉她什么人有用,什么人没用,什么人会是她的对手,而什么人又将会在困境中拉她一把。陈娇其实一直觉得,楚服跟她之间,或许也掺杂了利益——在她这样的身份之下,也没有谁和她的关系不掺杂利益,但到底还是有一份感情在的。
而她实在是错得厉害,她把从前的感情,投射到了新的楚服身上,这个楚服年纪还轻,这个楚服遇到的,也并不是落魄的陈后,而是她陈娇。
“我什么都不知道。”楚服抬起头来,她的双唇微微颤抖,“娘娘,我什么都不知道,大长公主人在郊宫,一应心腹都跟在她身边,并不曾入宫与我接触。再说,春陀才是宫中主事的人,贾娘娘身边还有几个老宫人寸步不离,我能瞒着娘娘做什么呢?就算大长公主有这个意思,楚服也绝不敢贸然答应的!”
这番话,听着倒是入情入理。
陈娇面色稍缓,她度了楚服一眼,又压低了嗓音。“那,你为什么这样惊慌呢?”
她问,“如果你心中无鬼,你又是为了什么向我磕头,求取我的宽恕?”
楚服面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惊惶,她似乎尚未下定决心该如何说话,而陈娇已经决意,就算要踩在楚服胸口,她也一定要把话从她嘴巴里逼出来。
贾姬这件事,非但全盘打乱了陈娇的算盘,更令得她将来在刘彻手里平白就多了一个把柄,楚服参与过贾姬的生产,要追究起来,椒房殿是有责任的……
偏偏陈娇就是再能耐,很多事也只能依靠家人去做,楚服的家人根本来说,还是在堂邑侯府的照料之下,她会屈从大长公主的摆布,说穿了又有什么好讶异的呢?
陈娇忽然意兴阑珊,她没等楚服回话,就站起身来,独自进了椒房殿后殿的小花园。
时值寒冬,花园内一片冰雪,只有假山上的小亭子,因为陈娇格外的喜爱,依然覆盖了厚实的屏障保暖,在亭子一角,也总有火炉不熄。
陈娇走进亭子里,回身将门关上,然后她长长久久地靠着木门,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气,她喃喃自问,“是不是怎么样都逃不掉?”
一如既往,那声音在此时却不知去了哪里,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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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之后,才有声音低沉地在亭外响起来,陈娇整个人都因为这熟悉的声音轻轻一弹,她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里,然又会是这样一个人,来打乱了她纷乱如河的思绪。
“娘娘。”韩嫣的语调很平静。“陛下还在宣室殿内朝会,暂且脱身不得。他请娘娘放心,世间有生有死,贾夫人自从产后便元气孱弱,这一去也是自然而然,娘娘不必为此太过伤怀,还是照顾好皇长子为要。”
这话钻进陈娇的耳朵里,真像是一匹骏马踏进田间,陈娇的呼吸声都要停顿,她绷紧了身子,竟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懂了韩嫣话里的意思,而声音却早就背叛了嘴唇,她听见自己问,“春陀人在哪里?”
韩嫣静默片刻,平静地回答。“太皇太后将他传进长寿殿去了。”
顿了顿,又道,“太后娘娘也派人传他,但已迟了一步。”
其实就是传去了又能如何?刘彻和大长公主联手,天然就有了太皇太后这个盟友,王太后和贾姬又没有太深的关系,难道还甘愿得罪宫中所有的贵人,甚至是冒着和陈娇彻底决裂的风险,将贾姬的死闹得沸沸扬扬,让天下人都看汉室的笑话?
贾姬这件事,其实也就只能这么算了。
陈娇又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无悲哀地往肩后望去,就好像还能望见那孱弱的身躯,依然站在门边,窈窕的身形被厚重衣物遮掩,遮不去的却是浓浓的喜悦。
其实她什么也未曾做错,是她垂了一条登天的青云梯给她,也许她也有些并不该有的想望,但始终足够克己,也令她满意,她是想要抬举她提拔她,将自己的承诺兑现,把这个皇长子,从她身边买过来的。
可现在,这孩子成了骗来的,偷来的,而她终究是沦为了凶手,将来黄泉之下,她没有面目去面对贾姬,不像那个方士,贾姬并没有做错什么,或者唯一的错,只是相信了自己的承诺。
其实又哪里由得她不信呢?
陈娇的呼吸声又尖锐了起来,她垂下头去,好半晌才说,“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吧?”
“极少。”韩嫣的声音轻飘飘的,隔着门,更像是耳边的呓语,“如今也不会更多了。”
陈娇就沉默下来,她依然不肯开门,依然固执地靠在门上,好像维持着这个姿势,就可以将现实关在外头。
到了下午,堂邑侯府带来了大长公主的回话。
虽然陈娇最终还是没有只言片语的诘问送回家,但知女莫若母,恐怕消息才传到堂邑侯府,大长公主就已经派人入宫。
“娘娘无须担心。”大长公主派来的侍女推心置腹地在陈娇耳边低语,“贾家人已经在一处很安全的地方,不会再于人前现身了。皇长子既然在椒房殿长大,当然就是娘娘的亲生子,这件事做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就是陛下也是知道的,怪不到娘娘头上。”
陈娇闭了闭眼,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再没有别的说话。
等刘彻从宣室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又成了那个沉静如水的皇后,两个人目光相会时,陈娇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站起来,慢慢把头放到了刘彻肩膀上。
刘彻就拥住了她,轻声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了一点。”
又道,“不用担心,娇娇,你就管好后宫,别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会为你考虑,姑母也会为你考虑。”
回护之意,不言而喻,已经浓得快化成一堵墙,把陈娇护在了墙后。
肯为陈娇做到这个地步,刘彻对她也实在是没得说了。
陈娇垂下眼来,望着自己的脚尖,她的声音仅仅可以耳闻。
“嗯。”她说,声音微微发颤,“就是想起来有些可怜……毕竟还那么年轻。”
刘彻并不曾答话,帝后之间便再也没有提起此事,一如既往,两个人将刘寿抱来逗弄了一番,便并肩用了晚饭。刘彻又惦记着江都王送来的伎乐赌具,便溜到了清凉殿,同他的一群侍中玩耍。
陈娇在寝殿内出了半天的神,又把楚服叫到了自己身边。
“贾姬身边的人,也应该处理干净。”她慢慢地说,“做得缓一点,不要惹起大家的疑心,等她下葬之后,先分头调到各个宫室,再从容收拾。”
也免得功亏一篑,到末了,刘寿还是知道自己生母,死得并不干净。
楚服眼神一敛,她平静而欣喜地答应了下来,似乎今早陈娇的反常表现,已经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手上纵横交错的鞭痕,依然提醒着陈娇和楚服,就在今天稍早时候,椒房殿的主人曾经陷入短暂的暴怒之中。
送走楚服,陈娇就躺下来,她瞪着屋顶,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却又始终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幕,贾姬站在殿门边上,似乎在送别,又似乎在期盼着谁的到来。
那声音却显得习以为常,她淡然地说,“刘彻还真是疼你,连你的手都舍不得弄脏。”
然还有一点点的妒忌,似乎前一世对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不再能勾得起她的一点波动。
陈娇不禁又去看自己的手。
虽然依然细嫩白皙,不染纤尘,但她眼前似乎也浮现出了楚服手中那交错的血痕,似乎才收下一份血迹斑斑的礼物,心情徘徊在悲喜之间,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帝王的爱就是这样,甜中带了血,暖里藏着痛。
41独占
冬日最冷的一段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当贾姬以夫人礼陪葬在茂陵一侧后,春三月到来,刘寿也会翻身了,身上发皱发红的皮肤渐渐捋平,孩子看上去天然肤色就透了黑,一点都不像刘彻和陈娇,两夫妻都是天生的白皙匀净,这也都是从太皇太后那里继承过来的。
“还是像他的生母。”陈娇就笑吟吟地对大长公主说。“我还同画师说,贾姬这天然的黑皮肤,他得在画里画出来,以后孩子看着也有个念想,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像他的生母。”
孩子那都是养出来的,不是骗出来的。虽然这份母子关系先天就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但陈娇也没打算把刘寿就当作自己的亲生子来带,不说别的,万一日后她自己有了男孩,亲生子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到那一步,母子关系只会更加尴尬。
大长公主自然也无可无不可,“这孩子我看很豁达,从小就是你带着长大,念着生母的时候,怕也不会多。”
陈娇只好笑,“可惜了,贾姬身子太弱,月子里然没能熬过来。”
她身边的刘彻也附和,“确实可惜,我就不给她封号了,等这孩子长大了,再由他自己追封生母吧。”
刘寿再怎么黑,那也是他的亲生儿子,随着他渐渐长大,不再成天除了吃就是睡,也懂得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世间,刘彻也就越来越疼爱这孩子,时常同陈娇吃完晚饭,也就不再出去玩乐,而是让宫人抱了刘寿在一边放着,同陈娇一起逗逗孩子,又说些刘寿身边的琐事,很有天伦之乐的意思。
陈娇左思右想,还是安排了楚服到刘寿身边,去照顾他的起——其实也不是不无奈的,身边伶俐稳重的人实在太少,楚服之所以屡次挑战她的权威,还能维持着大宫女的位置,除了那声音对她别样的情愫,也因为她的确是很有用。
皇后又如何?陈娇就越来越经常地感觉到了寂寞。
爬得越高,身边能帮得上你的人也就越少,高山总是要比平地更空旷一些,俯视众生的时候,陈娇经常觉得自己好像在云头走路,她固然现在还漂得很稳,但要一个不慎栽倒下去,也会比任何一个人都摔得更狠。
那声音便劝说陈娇,“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就不要再做任何一件,可能会让你摔下去的事了。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你得到的还不够?”
的确,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父母的恩宠,自然不必说了,外祖母,也是她丈夫的祖母,对她的好,好到亲孙女都要妒忌。丈夫和娘家又那样贴心,两边联手,连手都不让陈娇脏,送给她一个干干净净的皇长子,进退都有了后手。自己有了嫡子,自然立贵,自己没有嫡子,那就立长……婆婆和大小姑子固然不省心,但有丈夫的偏疼,也是一个两个,都只能对她露出笑脸。
也难怪声音很有些不以为然,这一世走到这一步,已经比她当时的四面楚歌要好得多了。
“就这样下去,再过上十几二十年,天下稳稳就落到你手里了。长乐宫不敢指望,你就是短命一点,死也都是死在椒房殿里。”和陈娇说话,她从来都是荤素不忌,生生死死,说得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难道还真想折腾到长门园去,吃你的豆粒⒙蠓拱。 ?br />
这些草头百姓才吃的粗粮,陈娇还真没有品尝过,她默然片晌,还想再说什么,那声音就已经劈头盖脸地喊,“去吃一顿麦饭再来说话!”
就只好传了黄门,让他出宫去到市井间买一碗麦饭回来,没想到一去就是半天,陈娇又等不及,派人到御厨内,令厨子做了一碗贡呈御览。
两碗饭没等到,倒是等到了刘彻,“今天你倒没去长信殿,我还以为能在那里撞见你。”
刘彻这一两年来,几乎每次去长信殿都要带上陈娇,像今天这样自己过去,的确相当罕见。
陈娇就笑着说,“今天又不是请安的日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