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挽春风杨柳枝 作者:绿墙山(晋江2013.03.26完结,武侠)





  当年江心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小城还记得,她也是这样的声音。
  可是她不懂。楚蓠这样的人,每年来晴雪园说媒的牙婆几乎能踩断一条门槛,当有很多很多女孩爱慕他。她不明白,或者说不相信,他会选择自己。他们根本门不当户不对,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楚蓠终究伸出手,却只摸了摸小城的发梢。“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就算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其实我是配不上你的,像我这样的人本就该早早死了,也省去很多人的烦心。”
  他声音淡然,像是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而非谈论自己的生死。他虽然在微笑,但脸上半分血色都无,惨白中带着几分疲惫。
  小城心里忽地觉得很难受。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呢?到老去的时候他也该是这副样子,衰老无法摧毁他的气质,老去的君子依旧温润如玉,他会安静地坐在午后的庭院里,儿孙在一旁念一卷书,他就这样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可楚蓠或许真的没有机会变老了。
  他伸手去擦她的眼角。
  “莫哭莫哭,我都已经看淡了,你又何必替我伤心?死生有命。我如今做过的事,已经比许多人一生经历过的都要多,没有遗憾了。”
  小城摇摇头,提笔颤抖着写了几个字。
  “哦,是了,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出生前,母亲便被人下了毒。这种毒不会很快发作,毒性却在体内缓慢地生长,潜伏数年,一旦爆发便可致命的,药石无救。当初父亲知道母亲中了毒,本不想让母亲将我生下来,生怕我一出生便染了毒。母亲执意不从,却在生产时难产而死,而我果然未能幸免,中毒虽然没有母亲那么深,但也足够要了我的命。我四岁的时候,容老恰巧造访,他本是我父母的至交,便对我父亲说,我身上的毒若是如此放任下去,只怕活不过十岁便会毒发身亡,他虽然没有把握能解去这种奇毒,却愿意一试,只是恳请我父亲将我托付给他,他将我带去了尘庵医治,若是命不该绝,自当归还。那时候我父亲已经续弦,我有个刚出生的弟弟,身体康健,父亲便让容老带我走了。谁知十几年过去,以容老的医术仍旧不能清除我体内的毒,虽然暂且保住了性命,可每次独发之时仍十分凶险。原本以我这样子,父亲是不会将家业交给我的,但他后来的儿子,我的两个弟弟,先后都夭折了,父亲的身体也渐渐撑不住,无奈之下才将我召回洛阳,没过多久他也过世了。这往后的事情,你想必也知道了。”
  小城想了想,在纸上写道:谁害你?
  “那人并非害我,中毒的本是我母亲。我自记事以来,就一直想调查此事,直到最近我才终于确定,当年下毒的人,便是一刀斋的幕后主使。我不能告诉你我是如何调查的,但此事我已十拿九稳,如今所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个主使人。”
  小城一愣。她想起宁远手中的确有许多稀罕的毒药迷药,他自己虽然很少用毒,但他身后必然有位高人,若说与毒害了楚蓠母亲的是同一人,也的确可能。
  “所以你该明白了,除了了尘庵的恩怨,杀母之仇亦不能不报,我无论如何也必须查出真相。”
  小城能够体会这心情。当她听说师父死讯的时候她也恨不得将凶手碎尸万段。更何况如今那些人已经将刀子举在了楚蓠头上。
  她沉吟片刻,终究不知该说些什么。楚蓠清楚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不需要她来指手划脚,担忧更是无用——如今他们已算是同舟共济,面对同样的敌人,就只能背靠背相互依靠着战斗。
  于是她只写了三个字。
  ——活下去。
  楚蓠再次抬手去抚摸小城的头发——他似乎是很喜欢这样做。
  “对不起,”他笑得很坦然,没有半分自怨自艾,可任谁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悲意,“只有这件事,我没法答应你。”
  ——哪怕手眼通天,生死之事,仍然由天而定。
  “好了,我方才那些话,你就权当不曾听过。我可是很怕吓着你,此后你就不肯理我了。”
  小城连连摇头。
  “我们仍是朋友?”楚蓠笑问。
  点头。
  “那么你日后有任何需要,都尽管对我开口,我一定帮你做到。”
  仍是点头。小城又快要哭了。
  “唉,莫哭,莫哭。趁我还活着的时候,你该多对我笑笑的。”
  小城再也克制不住,泪落如雨,嗓子却还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抽泣。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哭。她明明只当楚蓠是朋友,却忍不住为他伤心难过,就像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件很美的东西碎在自己面前,同情而伤感。
  楚蓠叹息,终于站起身将她揽入怀中。
  
  启程离开柏秀镇的第三天,江小城终于可以开口说话。
  这些天里她深切地体会到一个哑巴的痛苦,声音恢复之后她开始拉着秦碧如滔滔不绝地谈天。从这些天的见闻,扬州风物,江南风情,到凤鸣山和莫颜。秦碧如兴致勃勃地听着,后来也开始讲自己过去在江南一带的见闻。两个女孩在车中愉快地聊着天,坐在外面赶车的却是穆山溪,只听车内她们像雀子一般叽叽喳喳,他一个人愁眉苦脸地扬着鞭子。
  他们一行不过两架马车,其余的人都骑马而行。小城和秦碧如乘一辆车,另一辆自然坐着楚蓠和容肃,赶车的便是那法贤和尚。
  两架马车并驾齐驱的时候,法贤就笑着对穆山溪道:“施主,要不找个人替你赶车,你去陪两位姑娘聊聊天?”
  穆山溪“呸”了他一声,扬起鞭子就向他挥去。他鞭法本就极好,手上的力道收放自如,这一鞭只是虚晃,法贤一偏头便躲开了。
  “出家人说这种话,佛祖不会罚你?”
  “阿弥陀佛,”法贤诵了一声佛号,“佛不在口中,而在小僧心中。”
  穆山溪大笑:“你这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假和尚,难怪没有哪个庙敢收你!”
  法贤倒是一点不生气,左手立掌在胸前,淡淡道:“修行又何必一定在庙中。天大地大,只要有禅心,就算酒肉穿肠,何处不能修行?施主,你没有禅心。”
  “山溪倒是无需禅心。”楚蓠的声音自车内传了出来,“法贤,不如换我来陪你谈禅。”
  法贤一转头,就看见楚蓠挑开了车帘子,微笑着看着自己。他于是耸耸肩:“公子你又护着他。若论机锋,我们谁能记得上你?唉……”
  他们说话的时候,小城和秦碧如反倒是安静下来。秦碧如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眉心有浅浅的凹痕,直到外面的话音落了,才抬起头来,正对上小城一双眼。
  “好姐姐,”小城拉过她的手,“你和穆山溪……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声音压得极低,再加上这车马辚辚之声,料想外面赶车的穆山溪也听不见。
  秦碧如的手一抖,颤声道:“能有什么事……”那样子分明就是在说,果然是有事。
  小城叹了口气。她对自己的事情可能有点迷糊,但对自己身边的人,却十分敏感。
  “他那个人,其实……”小城想安慰她说他那是天性使然,可又觉得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秦碧如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些事情她应比自己更明白。
  秦碧如拍了拍小城的手背,苦笑道:“好妹子,人活在世上原本就是独自来去,是你的自然逃不掉,不是你的也等不来。”
  “可是……”
  “情之一字,若是两情相悦,自是最好,但往往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遇到姐姐你这样好的女子,是他的福气,他却不珍惜,可真是……”
  “这你又错了。我对他如何,那是我的事;他对我如何,是他的事。难道说我喜欢谁,谁就必须也要喜欢我么?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小城一愣,突然就想到另一辆马车上的楚蓠。是啊,他对自己纵是有意,可自己的确没有这份心思,总也不能骗他。
  “两情相悦自是最大幸事,若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或是喜欢你的人你不喜欢他,这也谈不上谁亏欠谁。既然喜欢一个人,原本就是不计回报的。”秦碧如抬手指了指车外穆山溪的方向,“所以你倒也不用觉得他对不起我,这原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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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流水有意,落红无情(下) 。。。 
 
 
  第三十章:流水有意,落红无情(下)
  
  宁远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酸痛无比,一睁眼只见身上衣物已经被扒了大半,从头到脚扎的银针少说也有四五十根,有长有短有粗有细。他被莫颜捏断的左臂被木板固定着,里面不知敷了什么药膏,有一股子苦味。
  他躺的这张床极宽大,四周垂着艳红的轻纱,红纱之外隐约能看见明灭的红烛,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就在烛台边挑着灯花。
  “我睡了多久?”宁远开口,声音都沙哑。
  那女人专心地看着红烛,头也不转,答道:“两日而已。”她声音甜且媚,还带着缱绻的笑意。
  “我的手……”
  “呵,有我在,还保不住区区一条手臂么?”她挑完了灯花,放下手中的签子,款款向纱帐内走来。红纱被掀开,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脸,虽不着脂粉,也自有一段勾魂夺魄的妖媚。
  但宁远只是瞥了她一眼,道:“你若医不好我的手,我定要将你薄皮拆骨丢去喂狗。”他声音不大,说出来却令人胆寒。
  女人却丝毫不怕,仍是笑吟吟的,在他床边坐下,抬起一只纤巧的手就去摸他的脸。“你这是怎么了,过去见你都是笑面狐狸,这次怎么忽然不会笑了?可是谁惹你生气了么?”
  宁远哼了一声,也不回答。
  女人吃吃地笑,手顺着他的脸颊滑到脖子,又缓缓移到了他□的胸口,轻轻抚摸着。“是啦是啦,你是在那丫头手上吃了大亏,了尘庵不光有能捏碎你手臂的高手,也有能气得你想死的聪明人。”
  “她还不配做聪明人。”宁远冷然道,“我只是没料到,那么大的秘密,江心月竟然真的一个字都不对她徒弟讲。”
  “江心月是何等人物,你这蠢驴脑子又怎么及得上?”她在宁远胸前微微用力一拧,“说到底也不是那丫头的本事,你这头笨驴输给江心月倒也不算亏了。”
  宁远被她这样骂着竟也不恼,反倒笑了起来:“看来主人是看出我斗不过他们,特意派你来帮我的?”
  “要帮你,可不是得先把你医好了?”女人也笑,一双柔荑在他周身一扫,那几十枚银针就都被她收入掌中,一枚枚排得整整齐齐。
  “了尘庵有医神容肃,我们自然也有你玉行香。那容肃二十年前与你爹比试,还不是输得服服帖帖。”宁远身体终于能动了,也不管左臂还捆着木板,就用右手将她一揽。她也就借着这股劲躺进宁远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
  “容肃是输了,却不曾服帖,”玉行香的脸贴着宁远的胸膛,“所以他在暗中罢了我爹一道,害他惨死,这笔账我总要讨回来的。”
  “以你如今的武功,想要他的命还不容易?”
  “若只是一刀杀了他,我又何必等到现在?”玉行香又笑,笑中却带着残酷的恨意,“我要生擒了他,要他生不如死,要他空有一身医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我的毒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可真是个报仇的好法子,”宁远抬起玉行香的脸,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我就是喜欢看你害人的样子。”
  “想看我害人,只怕此后机会多得很呢。”玉行香一边说一边去解宁远的衣服,宁远的手也已经滑入她衣襟之中。
  却只听一个声音在帐外说:“想要亲热,不妨等日落后再说。”
  这声音甚是奇怪,既听不出男女,也不知是老是少,是以内力催动做出的“假声”,为的就是让人分辨不出自己原本的音色。
  玉行香和宁远一听到这声音,却都是一震,飞快地从床上跃下,一着地便跪倒,额头抵着地面。
  “不知主人亲临,望主人恕罪。”玉行香的声音发紧。
  “宁远办事失利,请主人责罚。”宁远额头已渗出汗来。
  只见一人坐在纱帐外的椅子上,着一身藏青的长衫,身上没有佩戴任何事物,却在脸上戴了一顶鬼面具,面容狰狞獠牙毕露,竟是夜叉鬼的模样。
  “烛影摇红得而复失,我本该斩你一只手臂作为惩戒。但你带回了别恨刀,姑且将功赎罪。”夜叉的语气平淡,并不见十分威严,但在宁远与玉行香对他无疑是极敬畏的。
  “谢主人不杀之恩!”
  “不杀你,是因为还有事要你去做。”
  “只要再给属下一次机会,我一定将江小城——”
  “江小城不能死!”夜叉突然提高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