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挽春风杨柳枝 作者:绿墙山(晋江2013.03.26完结,武侠)
话未说完,人已从众人身边溜走,小城伸手去抓也只抓了个空。
“颜儿!”她顿足呼喊,君陌颜却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容肃面色一沉,转身也追了出去。
她知道这少年素来言出必行毫无顾忌,而楚蓠此时的状况只怕全无还手之力,心中着实担心楚蓠的安危,于是望了谢春红一眼,见他点头,便施展轻功追着容肃而去。
脚下不断传来隆隆震动,小城心下黯然。此时再回想起来,自己与苏峰青缘分并不深,只是在长安城前后相处过月余,那一半的时间里他将昆仑派的“吹雪”剑法传授给自己,另一半的时间里他在养伤。后来在关外抚远将军府相逢,她假扮侍女伺候他饮食起居,相见不能相认,相认之后也只有短短一两盏茶的功夫相对而坐,各自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就这么分头而去。
可如今……
她只觉得这位师叔是个可怜人。
或许是凌玉虚错了,或许是江心月错了。苏峰青本不愿做个夜叉恶鬼,可是他也错了。
为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能够付出怎样的代价去谋取。
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又要牺牲多少人的幸福去守护。
这所有的事,不过是因几个人的私心而起,却连累得那么多人无辜丧生家破人亡,有情人不可长相守,有志者不可得所愿。
而这一切,最终都被掩埋在这大山底下了。
小城与容肃赶回到那山谷中时,震动已基本停歇。满地都是尸首,一刀斋无一人生还,了尘庵和杨柳春风堂也有些死伤。第一眼看过去,瞧见的却是在尸体之间走来走去的法贤和尚,倒是没见到君陌颜。
和尚抬起头也看见了他俩,于是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这里死人太多污秽得很,不要轻易靠近。
容肃是个大夫,不避讳死人,于是不理会法贤的话,径自向山崖边走去。小城有些胆怯,缩了缩脖子问道:“你们公子爷呢?有没有瞧见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紫衣少年?”
法贤摇摇头:“没见到,不过我家公子……”他伸手向后一指,小城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只见横七竖八的尸身中间,有一人跪在地上,身旁落着一柄断剑,手中却握着一把染血的折扇,一身长衫也不复洁白,被血污和泥土染遍。
容肃在他身旁站住。他突然一转头,紧接着旋身飞起,以折扇直向容肃刺去。
“容老小心!”法贤呼喊,容肃却没有动。
扇子在他眉心之前堪堪止住,楚蓠眉峰冷峻,开口声音微哑。“骗我这么多年,还敢来见我?”
容肃仍是声色如常,道:“为解去你体内‘声声慢’之毒。”
“我不在乎!”楚蓠抛下折扇,朝他当胸一掌拍下,打得容肃倒退几步方才站住。
楚蓠脚尖一挑,将那断剑勾了起来握在手中,向容肃嘶吼道:“我早已死了,哪还在乎什么解药!难道不是你亲手杀了我吗?!”
容肃默然,并不否认,亦不辩解。这毒虽然是凌玉虚为惩戒一刀斋叛徒而下,牵连了尚在母胎中的楚蓠,但玄机师太为藉此控制楚蓠为她效力,这二十年来竟命令容肃不准为他解毒而只用药吊着性命,害他生生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多少次命悬一线,为的只是让他不遗余力地与一刀斋为敌。若说凌玉虚是他的仇人,那只怕玄机师太和容肃亦是帮凶——甚至他可以不恨凌玉虚,却不能够不恨他们。
“你若要杀我,也该等我为你解毒之后。”容肃神色镇定,伸出手夹住断剑的剑身缓缓推开。
法贤也忙劝道:“是啊公子,你别冲动!”
小城更是担忧,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温言道:“庵主已经不在了,容老医者仁心,这么多年来看着你受苦,心里又岂会好受?你把剑放下吧。”
谁知楚蓠眼中凶光一闪,甩开她的手,恨恨说道:“你又何时受过苦,何时尝过被人欺骗背叛的滋味?任江心月与林骅再狠心,也不曾将你推至险境!你有何面目劝我?!”
他从不曾如此声色俱厉地对小城说话,仿佛下一刻就会挥剑砍向她一般。小城心里有些发抖,却强作镇定,迎上楚蓠的愤怒。
“是,我从小安逸,没受过苦,遇上的人都对我很好,可那又如何?我便不能教训你了么?”她咬咬牙,一掌扇在他因忿恨而扭曲的脸上,“我不让我说,我偏要说!”
楚蓠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发懵,怔怔地看着她。
“你是个懦夫!”小城绷着脸继续道,“当初是谁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生死未卜的时候你不肯屈服,如今有药可医,你不想着快些摆脱过去的一切,却在这里自暴自弃,不是懦夫又是什么?”
被这番话一说,楚蓠愣了一愣,脸色从愤怒渐渐变为悲戚。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与痛苦的极致的悲伤。“你不会懂……我为之战斗了二十年,抛却了性命,甚至不得不放弃所爱之人,只为最终能够得偿所愿,却被最信任之人将一切狠狠践踏碾碎……我本以为一切结束之后将会是新的人生,不再有缠绵入骨的毒,不再有机关算尽的局,可以放下一切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可我却没想到,没有这一切我的生命早就空了!”
“可是你还活着,你终于能活下去了!”
“活着又有何用!”他突然后撤一步,将断剑架于自己颈上,“过去这些年,这具身体每一天都在死亡,活着的只是个孤魂;而如今,就算这身体能活过来,魂魄却已散了!”
小城等人大呼不要,却都不敢上前阻止。就在他挥剑自刎的瞬间,却见一抹紫色身影倏然掠近,一掌拍在他胸前空门,将他整个人都击飞出去。
剑刃依旧割开血肉,颈血喷薄而出,飞溅到小城身上。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断剑落地,看着君陌颜面无表情地收掌,看着楚蓠在血雾中仰面倒下。时间在一瞬间似乎凝固了,树梢静止,容肃与法贤的呼喊都已听不到,唯有满身血污的白衣男子缓缓向地面跌落,他那双时常含笑的温和的眼睛,此刻流露出迷离与释然之色,仿佛这一刻终于可得安息。
——我这一生,未曾有一时片刻为自己而活。
小城觉得自己读懂了他眼中的话。她伸出手去想拉住他,可他们相距已经太远了。
63
63、尾声之一:两情久长时 。。。
冬日的洛阳城,雪落在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院落中,街上有人撑起一把素色油纸伞,穿过稀落的街市,留下一排整齐的足迹。
他拐了几个弯,走进一处院落的偏门。很快就有人迎上来从他手中接过伞。他跺了跺脚,走上了回廊。
右手边的屋里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你要走?”是个中年男子沉稳的声音。
回答他的是个声音略带慵懒的成熟女人,开口说的话却与她的语气有些不符:“如今门中群龙无首,我若再置身事外,终究良心不安。”
“可你早已不是昆仑弟子,下山当日你立下的誓言已经忘记了吗?”
“可是凌玉虚已经死了,”女人叹了口气,“我身为昆仑大弟子,责无旁贷。”
“……当真要走?”
“呵……我会回来的。你不如在这里守着杨柳春风堂等我,也许用不了多久,待门内诸事安定我就回来,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事。”女人顿了顿,“你看,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以后我就是你的右手,再也不会离开你。”
回廊下的青年男子继续向前走,一面走一面从怀中取出一样事物握在手里,脚步轻悄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进了花园。
园中有一身着鹅黄色小袄的娇小女子背对着他站在半封冻的池塘边喂鱼。他并未放缓步伐,那女子像是全然不觉,直到他突然从背后将她抱住,她手中鱼食落在水中,她却放松了身体向后靠近他怀里。
“你回来了,”江小城向他笑笑,“还顺利吗?可有受伤?”
谢春红轻吻她额头,“没事,并不是什么棘手的人物。”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东西塞进她掌心。“送给你的。”
小城低头一看,那是一块青色的玉牌,小半个巴掌大小,栓了一根红绳做成坠子,上面雕的是蝙蝠和如意,玉的成色却并不好,有两处明显的瑕疵。
“这是?”
“我是个孤儿,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不值什么钱。”谢春红按着她的手指让她收下这玉牌,“虽然也可以送你更好的玉石,可是这一块……终究是不同的。”
小城有些疑惑:“既然是遗物,怎可随便送人?你还是收回去吧,改天带我去吃好吃的”
谢春红笑了出来:“傻丫头,我送这个给你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
并不是真的不明白。小城红了脸,低下头将玉牌握在掌中,片刻间脸上却露出些许凄然之色,心里百转千回,话到了嘴边大多都咽了下去,末了只说了一句:“可是我……我就要死了。”
谢春红听了这话后并不太惊讶,反而有些释然,叹息道:“你都知道了。”
小城点点头:“容老将事情都告诉我了。‘桃花源’之毒他无法破解,炼毒的玉行香又已自尽,再无人救得了我,如今我的命只剩下半年而已。”她顿了顿,向他露齿一笑,“可是这没有关系。这些天我过得很开心,就算即刻便死,亦无怨怼。”
她这样淡泊的性子,谢春红素来是知道的,只是事关生死,就算她真的能看开,他也是万万看不开的,就算真到了最后一时一刻,也绝不肯放弃。
“堂主已命人去寻碧如尸身。当日她坠崖身死,次日我却没能发现她和穆山溪的尸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般凭空消失,极是蹊跷。就算是被野兽糟蹋了……”他眉心微微一皱,似乎十分不愿作此假设,“那也该剩下些东西才对。”
“可你们找了这几个月,不还是一无所获?”小城笑着拍了拍他的脸,“罢了,生死有命,只是……只是苦了你。”
见她这般豁达,谢春红也不愿在她面前尽说些伤心事,于是深深吸进一口气,对她展颜一笑,似乎又是他们初识之时那喜着红衣的妖冶美人了。“既是如此,不如择个良辰吉日,你就正式做了这杨柳春风堂的少夫人如何?”
小城想说明明我是堂主亲生女儿,也该是你来做杨柳春风堂的姑爷才对,不过江心月和林骅始终没有开口要她认这个亲,她也就一直叫着“师父”、“堂主”未曾改口。
她不答话,谢春红倒也不担心,又笑着问道:“莫非你是想先问过堂主他们?”
“我……”小城一手紧握那玉牌,另一只手攥着衣角,只觉得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似的,年关都已过却还是这样冷,就连这场雪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小红,”她换了认真的口吻,抬起眼看定了他,“你当真不会后悔么?”
谢春红只觉得心中抽痛、手指发凉,世事艰险虽已见得太多,可这一次是自己至亲至爱,又岂能轻易释怀。但是除了伸出双臂将她牢牢拥住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算你后悔了,我也不会后悔。”他附在她耳边,一字字说得清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于是杨柳春风堂这一桩大喜事就这么定下了。
江心月半开玩笑地与林骅说起,日后谢春红姓谢,江小城姓江,林家竟是无后。林骅听后并无不悦,只说创立杨柳春风堂的先辈也并非林氏,只要杨柳春风堂仍在,姓林也好,姓谢也罢,姓江亦无妨。
“你倒是想得开,”江心月掩口轻轻咳嗽几声,被苏峰青打伤后终究是留下了病根,伤了肺脏,天冷时就总是止不住咳嗽,“不知等到成亲之时,你该算是谁的高堂?”
当日被苏峰青斩断右手后,林骅的断腕处受毒素侵蚀,容肃不得不截去他整条手臂才保住性命。如今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身侧,他用左手轻轻掸了掸衣袍上的浮尘,淡淡道:“江湖子弟,若是拘泥于此岂不可笑?”
“可笑可笑,当真是可笑至极。”江心月拍拍他的手背,“只是如今回想起来,我们过去做的那些事,又何尝不是可笑至极?”
林骅一挑眉:“你后悔?”
“不悔。那样惨烈的事,也只有年少气盛时才做得出。早年刚刚退隐清平谷时,心中还常有些愤愤不平的念头,可如今老了,只觉得……不如归去啊。”
“那么,我等你归来。”
婚期一日日近了,杨柳春风堂一时热闹非凡。
小城被平雪初拉着做了许多准备,她又不愿拘于繁文缛节,坚持要亲自去见那些道贺的亲朋。她在江湖上的朋友虽不多,面子却不小,玄天教主凤鸣山为了她不远千里从蜀中赶来,带着夫人幼子,随从浩浩荡荡住满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