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红生
“斌虽丑恶,罪在难忍,然王宪有制,骨肉至亲,亲运刀锯以刑同体,伤父母之恩,无恻隐之心,应加放黜,以惩暴虐……”
罢黜三叔的奏折还没能送到京都,三叔与三婶竟在一夜之间双双暴亡,他们的死因成了一个谜。至此陶家兵力,三支只剩下一支;而长沙王的爵位越过独大的七叔,竟落在了懵懵懂懂的我身上。
帝诏新颁:陶公任隆三事,功宣一匡;威静荆塞,化扬江澳;戮力天朝,匪忘忠肃,赐谥桓公。以愍悼世子瞻息弘袭爵,钦此……
于是我穿着斩衰重孝,有些无辜的站在长沙王府门外,送走我的堂弟处静——他是我三叔的儿子,原本长沙王的爵位该在他和七叔之间决出,谁知竟由我继承;而他作为现任长沙公的平辈,不得不从府中搬出去。
他走得并不落魄,三叔生前正盛隆到极处,亲随部曲有几百户自请跟随堂弟归田,加上从陶家分出的数不清的箱笼细软,他足够生活得很好。
才十一岁的处静被僮仆簇拥着,黝黑的瞳仁里有超出同龄人的沉静,平和的面容像极了他的名字——淡。他望着我,只轻轻说了句:“仁远哥哥,我走了。”
“嗯,你走好。”我有些局促的与他道别——当其时我只以为自己占了堂弟的好处,却不知这骤然加诸我一身的荣宠,只是来自千里之外京都中的一个谋算,这谋算绵伏千里,由快马送到陶家来,将灾厄真切落在我身上。
另几房在世的叔叔也陆续出府自立门户,只有七叔借口我年未弱冠,以保护陶家为由,拒绝搬出长沙府。他的亲随人马将整个王府团团包围着,我没有办法应对他。
接下来是如履薄冰的日子,我办不成一件使七叔满意的事——我安排不好他的食宿,喂不饱他的兵,甚至喂不饱他的马。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可长沙王这个位子,得须我赔上性命才能交得出来,我哪能交得出来……
鹊巢鸠占的甜头使七叔越来越肆无忌惮,而长沙王的头衔总意味着某些他无法触及的利益——动辄破口大骂已稀松平常,终于在一个雨夜,他醉醺醺冲进我守孝的棚屋对我动了粗。守孝的薄粥素食与长年的忧虑,让我十三岁的细瘦身子在七叔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未经纫边的粗麻丧服没几下就被撕破,我捂住口鼻中流出的血,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生怕七叔从这踹打中获得乐趣。
然而弱肉强食终归是有趣的事吧……
后半夜我披头散发,在风雨中哭着冲进祖母的卧室,伏在地上寻求庇护,可她只是木然抚着我的背,却不说任何安慰的话:“仁远,我们陶家只剩下七郎一个能领兵的了……”
祖母别无选择,念及府外的强兵,我清楚自己也是一样。
我只能沉默,任祖母褪下我身上被撕裂的丧服,遍体的鳞伤被盐水擦洗着,疼痛牵连得我浑身战栗——可这痛楚根本及不上我将伤处暴露在人前的羞耻——我算哪门子长沙公?
灯下,我盯着祖母试图无动于衷的泪眼,心中燃烧的恨意将血泪一点点烘干——没人帮得了我,这血泪又淌给谁看呢?没意思……作弱者,最没意思。
从此铁下心,对七叔曲意奉承,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再没什么可为难的了。只消挨到行过冠礼,被中正评为上品——最好能获得官阶去建康,那么一定能找到出路。这样想着,在心里一遍遍算计将来如何报复七叔,七叔种种匪夷所思的整治似乎也不再那么难捱。无论是在他家兵面前被马鞭抽,还是被缚在院中做他玩弹弓的靶子,甚至被扯着头发钻他胯下,在最遭羞辱的时刻,我嘴角竟能抽搐出阴毒的笑。
如此慢慢数过三年,渐渐的,我学会如何面对七叔的无理取闹,脸上时刻挂着麻木不仁的微笑,和气又漂亮的面具为我赚来雅量孝名——唯一难以按捺的,是每次德宣来看我的时刻。
德宣——我骑竹马的年月总是做我小兵的玩伴,他在昏黄夕阳中执着长竿的身影,是锁住我幼时美好岁月的钥匙。因此,他也是我唯一想对之隐瞒自己境况的人。
可每次竭力心无波澜的仰头看他,看他骑在骏马上阳光灿烂的笑。他的甲胄、马具、剑矢,每一个细小的棱面都反射出最刺眼的阳光;而我四肢纤弱的站在马下,想起自己诸般委曲求全,无论形体心志全都输给他,叫我怎能不自惭形秽——强烈的自卑使我对他一次比一次冷淡,他刚开始还以为我是做了长沙公后骄矜傲慢,渐渐便得到风声,有一天忽然对我开口:“仁远,建威将军是不是对你不好?我以后常来看你,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对我说。”
他说这话时,两眼极认真的看着我,目光灼灼,却使草长莺飞的烂漫阳春霎时倒转成寒冬。他终于还是知道了——从前一般大的两个男孩,一个做了将军,另一个只能毫无尊严的捱着日子,当个只会奉承七叔的长沙王。自卑、羞惭、种种辛酸汇成倒春寒,我被刺骨的寒意扎透心肺,咬牙切齿冷笑还嘴:“我日子过得好好的,何须找你诉苦?就算告诉你,你也只能——听我说说罢了。”
“仁远……”德宣身子一颤,凑近一步扯住我手腕。
我浑身战栗的望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堂下落樱如雨,阳光极烈的午后,黄澄澄樱草色的天空让人眼睛发酸。德宣直直盯住我,半天不说话,忽然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贴在我耳边喃喃道:“对不起,仁远……我不做官军了,我带着叶家兵给你做亲随,好不好……”
我一把推开他,嘿笑,于无人处只把泪眼给他瞧见:“滚!我一个将门虎子,要你保护什么?我陶弘,不是弱者……”
我,陶弘,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弱者。
孝满脱去丧服,我在十七岁这年成婚,由七叔安排,娶得是远房表妹湛氏。新妇内向羞涩,大婚之夜,我分明瞧出她闪躲眼神中的爱意,她却只晓得缩在寝衣中不敢回身。我利用她的羞涩,也不多照拂她,只和衣睡了一夜——既然是成婚,总不好让一身青紫被她看见。
原指望我成了家,七叔可以有所收敛,谁知转天清晨,宿醉的七叔竟直接登堂入室,来在我面前。我错愕得忘记做任何反抗,当着新妇的面,被他拽着发髻拖到室外……在天旋地转的羞耻中,最刺我耳的,是内室里新妇极低的啜泣。我木然伏在地上听七叔耳提面命,心里拿定主意——管他将来如何,这一次,非得你死我活……
第十八章 樱草·浅草时樱
咸康四年夏天,七叔孝满带兵还镇江陵;而我也终于受任司空掾,前往武昌去见司空庾亮。
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离家。一路上我坐着牛车,觉得炎热的空气里都鼓噪着自由的味道。此时距我新婚刚刚两个月,可我丝毫未觉夫妻分别的愁闷——新妇很温柔贤淑,却无法改变我对她的冷淡。
当年祖父在武昌种下的柳树,此时已茁壮葱笼,婆娑多姿。我下车走到路边,伸出手去,柔韧的柳条在微风中温存摩挲我手指,柳叶沙沙作响。我丢开手中万千碧绿丝绦,像个最标准的世族子弟那样,踩着高齿木屐缓缓踏上武昌城楼,面见坐镇武昌的庾亮。此时庾亮已年届五十,可岁月只在他身上悄然拂过,未舍得留下一点稍重的痕迹。唯一能透露他年龄的,是经过精心修剪的长髯与眉间深刻的蹙痕。
长期服用五石散使他皮肤纤薄,脾气也难免暴躁,正当暑日烦闷,他待我不甚殷勤,我也不尊敬他——十多年前正是他决策上的错误,掀起苏峻之乱,使我失去了父亲。
我还知道后来在苏峻之乱中,四十岁的他曾向我祖父下跪请罪,这足以令一个高贵的世族衔恨终生。
不过此时他心里有更厌恶的人,那就是远在京都建康的丞相——王导。此时庾亮正密谋说服太尉郗鉴,一同起兵去建康罢黜他;然而他的计划竟提前被王导得知——向王导泄密的,正是我七叔,南蛮校尉陶称。
而作为处理信件文书的司空掾,向庾亮揭发七叔告密的信,我没有拦截……
日子流水般过去,我不动声色的等待着。
第二年春天,庾亮计划北伐,任命七叔为南中郎将,江夏郡相。
当七叔领着二百名亲兵气势汹汹登上武昌城楼时,站在庾亮身后的我只觉噩梦重临,双腿忍不住便轻颤。而庾亮不一样,他带着五石散的药劲,只是慢条斯理的罗列出七叔的一项项罪名,最后命左右直接将七叔斩首弃市。
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时他懒洋洋的一句话。
“杀便杀了,主上那里自有我去交待。”
我目瞪口呆的站在城头,看着七叔在血泊中身首分离。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强权的魅力,原来缠我多年的噩梦,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灰飞烟灭!带着解脱后的虚浮,我浑身发软发烫,动弹不得——我被这权势震慑住,这样震撼人心的力量——我该怎样去获得?
从此益发开窍、逐渐留心——原来权势离我是这样近,时刻若即若离的围绕在我身边。有时它化作夜半城下扰人清梦的铁蹄声;有时又化作一个小吏畏怯的眼神;有时又是一纸文书上的墨迹,让我的指尖可以真切触摸到。
我步步为营,对庾亮曲意奉承,想尽可能靠近那摄人心魄的力量;可是,对他曲意奉承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我到底没有天人之资,如何能够脱颖而出?
此时祖母一封家书,更是叫我伤透脑筋。
——七叔的死,是陶家的一个转折。虽然我对此毫不在乎,可陶家势力由此从荆州军事中淡出,却是实实在在的事。这也是庾亮除掉七叔的目的之一,而我在七叔死后曾这样赌过咒:
“陶家后人,即使无法再领兵作战,也断不会辱没门楣!”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句空话。
若是陶家私兵被吸纳入国家官军,就意味着依附陶家的田户将被编入军户,不再为我陶家所用。陶家世代经营的大片田地,需要这些田户来开垦,否则田地荒芜,怎奉养长沙府一门老小?
我粗略算了算,七叔的私兵,至少得留下三百户。
可朝廷屡次颁发诏令禁止离职将领带走贴身部曲,何况七叔是负罪被斩;此时陶家又失势,我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止陶家兵被收编。这使我心情极差,正好某日骤雨库房坍塌,我皱着眉对手下人冷斥:“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被我呵斥的小吏不敢回话,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句:“你说什么?”
我回过头去,看见刚行过散的司空大人正歪在肩舆里,怔怔看我。
我只得惴惴重复了一遍:“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庾亮眼睛一亮,紧紧盯着我颤声道:“对,你就这样,再说一遍。”
“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我并不迟钝,从庾亮的眼中我可以看出,这句话勾起了他某些相当深远的回忆。我心头蓦然悸动不安,不知这转机是福是祸。
是夜我被叫进庾亮室中。他醉醺醺歪在榻上,被五石散折腾出的疲惫使他终于显出老态,皮相却依旧散发着光华。他抬眼看见我,冲我招招手:“司空掾,你过来。”
我领命上前,长跪在他榻边。庾亮拉我上榻坐下,眯眼在灯下仔仔细细端详我:“司空掾,你像一个人,可又不甚像——你没他年岁大,也没他爽直。”
他顿了顿话音,又低声道:“算了,你先转过身子。”
我只得背转过身子,想到庾亮此刻一定紧盯着我,便觉如芒刺在背。
“背影倒很像……司空掾,你再说一遍白天那句话。”
我身子一颤,在深夜便觉得此番言行有说不出的诡异恐怖,却只能战战兢兢对身后人问道:“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背后静默许久,渐渐却听见庾亮哽咽,幽幽道出一句:“今日之事,休再多言,你一定要等到我收复建康的捷报……”
“你一定要等到我收复建康的捷报……”他又怔怔重复了一遍,忽然便抵着我背脊痛哭失声,“对不起……彦胄,我对不住你……”
庾亮扯着嗓子哭喊,沙哑的声音听上去真是老了。我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酒气,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心里很不舒服——两个大男人这样子搂在一起哭,真的很可笑。我轻轻挣扎着,试图摆脱他。
“我知道你讨厌我,彦胄,当初我应该留下来,是我贪生怕死,彦胄……”庾亮忽然用力将我压在榻上,我大惊失色,开始拼命挣扎。
“彦胄……我应该带你走,刘超那匹夫根本不会在意你……”庾亮搂着我的腰,说到忘情处越加无礼,凑着我脖颈吮吻。
我恶心坏了,正要回手反抗,可忽然鬼使神差的想起同僚王胡之和殷浩轻慢的嘴脸,想起陶家将被收编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