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红生
红生顿时毛骨悚然,心头恐惧莫可名状,只知道双腿狠夹马腹,豁了命地逃走。
但见四野黑云低垂,好一阵寒风凛冽之后,天上竟又降下点点雪花……
当邺城被夜色完全笼罩,大雪已是扯絮般铺天盖地。城中黑压压一片,只有高门大户里还亮着点点火光,松明扎起的庭燎在风雪中燃烧,照得堂庑黑影崔嵬。
邺城宫中,太武殿巨大的歇山顶如鲲鹏舒翅,又像诡秘的山峦一般对峙着夜空。廊庑一侧忽明忽暗的庭燎后突然闪出一队侍卫,为首的将领匆匆及至殿前求见黄门,低声通报了几句便在阶下恭立等候。
俄而从太武殿中走出一人,身形高大威猛,戎装披挂。那人懒洋洋信步踱到檐下矗立,一身锦裘借了灯火,闪耀出凛凛的紫光。但听他拔高了嗓音怫然怒道:“太子又在发脾气?”
“末将该死,”那将领跪在阶下禀道,“太子今晨坚持要出东宫,被我们几个拦住,便从早上一直绝食到现在。这样下去属下只怕担待不起,恳请大王去看一看。”
“赌气饿两顿也不算什么,我去看看。”殿上人却是笑了一笑,要来玄狐大氅披上肩头,殿中宦竖赶紧挑灯张伞,簇拥着那人往东宫去。风雪呼啸中但听刀甲铿鸣,原来他的一帮跟随皆是全副武装,在深宫中也不减杀气。
太子东宫中灯火通明,前来看望的人径自上殿,既不解刀也不脱靴,只管汪着雪水一路踩进温暖的椒房,甩开瑟瑟珠帘笑着问候:“太子今天可安好?”
椒房中香烟暖烫、锦帐低垂,帐后小玉床上正坐着一人,一身赵国织锦署特产的白地明光锦,像冰雪般散发着冷漠:“棘奴,你还要幽禁我多久?”
来人微微一笑,上前长跪下与他对视:“直到太子肯为了石闵登基。”
帐后人闻言呵呵一笑,起身走至灯树旁,才回头对地上人道:“都已经到了今天,你还需要傀儡?”
灯树明黄的火光顺着太子的肩侧一路淌下,照亮他修长的轮廓;雪白的狐腋裘配明光锦裼,褐色的鬓发被整齐地束在漆纱笼冠里,俊美深邃的面容——竟分明是伽蓝。
“石遵是傀儡,石鉴是傀儡,你不是。”跪在地上的石闵低着头起身,沉郁的眼神隐在眉下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不管是不是,我都不会登基,你别杀石鉴,”伽蓝偏脸望着跳动的烛火,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一簇簇火焰,“我早该离开这里,现在都已经误事了。”
“为何执意要走?”良久的沉默之后,石闵脸一沉,双脚迈上前一步,“我找了你许久,几乎以为你死了。没想到这样的时刻你竟回到我身边,殿下,这正是上天要我们报仇雪恨掌握乾坤,你竟不稀罕?”
“对,不稀罕。”
“佛奴……”面对冥顽不灵的伽蓝,石闵只能尽力按捺住怒火,走上前轻轻拥住他,“这些年我出生入死,睁开眼满目疮痍,闭上眼是你。我忍耐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
“我知道你忍耐了很多年,却不知你心意,”伽蓝微微一笑,推开石闵,“这么多年,我们一共才见了几面?我何德何能,竟使你情根深种?”
石闵一怔,急着辩白,嗓音不自觉尖锐起来:“十五年前!十五年前,你还记得么?你在马球场送了我一枚柿子,那时我就将你藏在心里——只怕你已不记得了。”
“不,我记得。我还记得当时堂兄们都围上来,而你,丢下我跑了,”伽蓝走回床边坐下,抬头望着尴尬的石闵,挑起眉微笑,“这些年来我们一共见了几次面?很有限吧?我记得,一次是我自杀被救以后,在华林苑大宴,你躲在角落问我疼不疼;还有一次是我被堂兄们围着戏弄羞辱,撕光了衣服,你在几天后偷着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想杀光他们;最后一次是我学‘超乘’,从马车上摔下来跌伤了膝盖,那时除了石韬在场,你也在,半个月后你找到我,叫我忍着;然后……”
“然后我就远离京城征战四方,再没见过你。”石闵替伽蓝说完,眉头紧拢。
“嗯,你也发现了吧?你的确很关心我,但我每一次受难,你都不是最先赶到的那个人。”伽蓝回忆往事,竟觉得有些滑稽,便低头笑着叹了口气。
“殿下,虽然你只见了我三次,但你要知道能有这三次,正是因为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对,更多时候是忍耐着旁观,不出声、不出头、不出手,是吧?”伽蓝失笑。
无言以对的沉默,磐石般压在心口无比地闷疼。一树的烛光却自顾自跳动,撩拨着椒壁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香,像肆意的嘲笑,令失意的人受更深的伤。
“殿下,”石闵咬紧牙,尽力使脸色看上去平静些,“你清楚我当时的处境,都已经那样按捺,也好几次差点死在那帮人手里。如果我当年一时冲动,又怎会有今天?”
“没错,你卧薪尝胆,你赢了,”伽蓝垂下眼,唇角上笑容消失,“而我,有了别的选择,我也没错。棘奴,你要真念着情分,就听我的别杀石鉴,他已经是你的傀儡皇帝了。我不需要你许诺的江山,我只要你允许我见见石氏宗亲,让我带走一个孩子,再赠我一匹快马。”
“为什么你只会说这些?”石闵抬脚踢翻地上几案,才发现自己长年的积郁并未得到宣泄,面前这个他早已认作同伴的人,竟不认同他,不认同他!
“你难道不恨石虎、不恨石韬了么?他们把你逼成那样!你明明说过要看着他们下地狱,我都办到了!”
“棘奴,他们都死了,我已无从恨起,”伽蓝摊开手掌,在灯下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你就算为我报仇,也还是迟了一步……”
第卌一章 黯·壹
离邺城尚有七八里,抬头便已能望见邺城的三座南门。西侧的凤阳门高二十五丈,反宇向阳,朱柱白壁,有大铜凤立于其巅,举头一丈六尺……红生在心头默默回忆;这几日他已将常骆二人给的地图烂熟于心,出于谨慎又在昨夜将地图烧毁。此刻他风尘仆仆就像一个毫不起眼的汉人,只等着用鞍鞯上那颗胡人脑袋领赏。
连月来邺城数经变乱,如今城门虽未沾染烽烟,却到处是兵荒马乱的痕迹。大队兵马在城门口盘桓,人头攒动中红生冷眼望去,果真尽是汉人样貌;当他拍马穿过人群来到城门下,只见城门口竖着三丈高的木架,架上一串串挂得都是胡人头颅,心中便又是一寒。
这些死去的人里面,可会有伽蓝?
他呼吸一窒,已不敢再往下多想——不能在这里红了眼眶,不能在这里大声惊喘,否则露出破绽,自己倒先万劫不复。红生强自镇定,跳下马缓缓往守门的士兵那里走去。
一路借机打量木架上的头颅,他的心悬着,生怕有熟悉的五官跳入自己眼帘——架上头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为数不多是新割下的,更多的则挂满积雪冰碴,已是面目难辨。他的伽蓝,会不会在里面?
“你看什么?”守门的士兵发现红生神色有异,狐疑地上前盘问。
红生慌忙定下神,向那士兵亮出挂在鞍后的人头:“我看这里已有那么多头颅,我来得晚了,不知还能不能受封赏,正在发愁呢。”
那士兵接过红生递上的文牒,仔细核对:“陶绯,汉人,从晋国来?”
“对,听闻武德公欲杀尽胡虏匡我汉威,特来投奔。”红生拉下风帽,对那人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在冬日旭阳中映着新积的白雪,实在雌雄莫辨清俊难言,却是汉人无疑,盘查的士兵竟一时看傻了眼。
而此时凤阳门楼上女墙之后,石闵却是面色一沉。他冷冷盯着城下那张刺目扎眼的脸,马鞭一指对左右道:“那个人,替我抓住。”
“大王,您要抓那个汉人……”下属迟疑着确认。
“哼,你只当他是汉人,我倒觉得他是个杂胡,”石闵阴狠一笑,“仔细点捉,我要活的。”
红生在城下收好文牒,交了人头,正磨蹭着想仔细看看那些胡人的头颅,却猛听见身后一阵嘈杂。他回过头,发现一队士兵正冲自己奔来。
“围住他,别让他走了——”
无端成为众矢之的,红生茫然四顾,但觉周遭除了自己,来者不像另有目标;可是,为何抓他?他应该没露出破绽……电光火石间一闪念,红生猛然警醒——也许这里有人曾在燕国见过他,根本就知道他的身份!
当下不再犹豫,红生立即翻身上马夺路而逃,守门的士兵迅速窜上前,伸出长矛想撂他下马;红生横刀一架,整个人猛然下腰仰躺在马背上,便从数支长矛的拦截下滑开。牝马向前奔了有三丈远,复又受人潮所阻,只能不安地喷着白气踢蹬四蹄。一直弯折腰肢的红生这时挺身坐起,坚硬的靴帮狠踢马腹,牝马吃痛,长嘶一声再次猛冲突围,三四名士兵被红生的长鞭扫开,一时竟拦他不住。
石闵靠在女墙之后,俯瞰着城下那人忽然拽住鞍鞯侧倚在马背上,一边赶马一边避开偷袭,便悠哉游哉地对左右一笑:“你们看他这骑术,像汉人还是胡人?”
“大王明察秋毫。”
“嗯,放箭吧,先射马。”
正在城下与士兵缠斗的红生猛听得一道羽箭破空之声,暗叫不好,慌忙打马前奔;众卒看见箭矢也急忙散开,牝马暂得突围,红生便反身骑在马上夹紧鞍鞯,一把扯下背囊上的弓箭引弓拉弦,搭着箭瞄准暗箭来处。
凤阳门楼上,一排背着光的人影倏然跃入红生的视野,隔着蒙蒙飞尘看不清晰;他顾不得多想,捕捉到城楼上的弓箭手便放出一箭,还没看清是否射中,身下牝马已被一只羽箭射穿了后腿。牝马悲嘶一声,失去平衡猛地栽倒,红生被甩下马跌在硬冷的冻土上,浑身碎裂般剧痛,一时竟扎挣不起。
数名士兵跑上前踩住他四肢,红生狠命挣了挣,心头窜过一阵恐慌:难道今日就死在这里不成?
不,当然不成!千里迢迢,他要的不是这种结果!红生一狠心,咬牙嘶喊一声,抓着刀的右手便从士兵的靴底抽了出来,带着血肉模糊地颤动反手向后挥去。耳后传来一声惨叫,他感觉到四周的人让开了一步,便踉跄着爬起来再拼。
一定要冲出这里,一定要冲出这里!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任眼前血光飞溅,不断地拼杀,直到武器被人击落,直到被一支长棍夯倒,筋疲力尽地跌在地上……
武德王的亲兵大营设在邺宫外,当石闵踱进军营时,围在牙帐前起哄的士兵便纷纷安静下来,从水泄不通的拥堵中迅速让出一条路;他信步走进人群中心,打量着跪在地上,正被两名士兵押住双肩的人。
这人已被剥去裘衣,素净的单衣上挂了几道鞭痕,正从破损的白绫下缓缓渗出血红;他略显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不受控制地颤动,被水泼过的脸上闪着清亮的光,带着仿佛天生的傲慢。
冻得发紫却紧抿的唇;倨傲斜挑的双眉;眼眸黑到极致清到极致,看着他的时候,却闪出最轻蔑的光——对,就是这么一张脸,就是这么一双眼,石闵心道,接过从红生身上搜出的文牒。
“陶绯,汉人?”
红生冷冷盯着眼前这人,头脑在胀痛中一遍遍过滤,确信自己没见过他:“对。”
“假的罢。”石闵垂着眼,摆弄着手里小小的木牌,皮靴不自觉地踱着地。
“怎么可能有假,”红生用流利的汉语回答,小心观察着面前人的反应,“听说邺城中优待汉人,小人千里迢迢来投奔,不想却遭如此对待。小人倒是不明白了。”
“你当然不会明白……”石闵抬起眼,再度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就飞起一脚踹上那张碍眼的脸。
碍眼——真是越看越碍眼:“我看你这张脸,就是一个杂胡——”
长靴巨大的力道几乎踢断了红生的鼻骨,他的身子横飞出去,押住他的士兵一时没防备松开了手,便任由他倒在地上呻吟。疼得几乎快要晕死,红生用双手捂住鼻子,两眼发黑,能感觉到黏稠滚烫的液体落在手心,正从指缝间不断地往外渗。
石闵挑着下巴斜睨着地上的人,抬起坚硬的长靴一脚一脚接着踹,踢着他的脸、胸口、肋骨、小腹,直到把那人踢得蜷成一团,动弹不得。
——就算他是汉人,自己今天也要玩死他!
“你就是个杂胡……是不是?”石闵大口大口喘着气,刚刚的游戏使他发了一身汗,浑身有种很舒泰的虚浮,他改而轻轻踢了踢脚下人的手背,哼了一声,“说话。”
红生浑身一颤,蜷在地上咬紧牙——不能出声,万一自己头脑发昏冒出鲜卑语,就完了。
石闵的眉头渐渐不耐烦地蹙起,他又踢了踢,不满意红生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