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红生
变的只有他和伽蓝。
自从石闵不再对伽蓝下禁足令,伽蓝每天都会外出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就在东宫陪伴红生,能伺候红生的地方都是他亲自动手,绝不假宫人代劳。红生不欢迎不推拒,也不打听伽蓝都在忙些什么,只安静地和他相处。
这日未时伽蓝从外面回来,见红生又在睡觉,便推开床屏摇醒他,轻声取笑:“又在学宰予昼寝?”
红生懒懒睁开眼,望着伽蓝笑了笑:“我便是朽木不可雕了,怎样?”
“那我就只好对你听言观行,时时盯着你,”伽蓝说着心里却咯噔一下,见红生面色如常,便顿了顿又道,“趁今天太阳好,我帮你沐浴可好?”
“只怕伤口不能碰水。”红生皱眉道,却也嫌自己腌臜得很。
“在室内擦身容易受寒,每次都看你冻得直哆嗦,”伽蓝伸手替红生顺着头发,“我带你去显阳殿的浴室好不好?你放心,情况不对就不下水。”
红生便点点头,由着伽蓝将自己抱起,在宫人的帮衬下躺进鎏金平肩舆;刚从熏笼上取下的罗衾压在他身上,暖意便立刻驱散殿外刺骨的冬寒。伽蓝替红生将舆上帘帏放下,一行人便动身往显阳殿去,簇拥在平肩舆两侧的宫女小心张开罗伞,挡去不时滑下殿檐的碎雪。
冬日融融,寒风穿过邺宫百转千回的殿宇廊庑,仿佛深远处传来羌笛呜咽;檐下宝铎不时轻晃,断断续续的木铎金声散碎在寒风里,听不真切。
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肃杀的邺宫中竟能有这份闲适……他们还能闲适到几时?红生窝在舆中静静发怔。
位于显阳殿后的浴室本是皇后所用,如今已闲置,内中三门徘徊,彤采刻镂、雕文粲丽。到达显阳殿之后伽蓝将红生从舆中抱起,二人穿过雕梁画栋进入雾气腾腾的浴室。
浴室中有珷玞砌成的浴池,一池的碧水在白雾中泛着玉光,终年保持着暖烫。浴池上有一间同样用珷玞砌的石室,室中临池筑着一张石床。伽蓝将红生安顿在石床上,替两人都脱去衣服。红生小心地护着伤口滑进浴池,任伽蓝搓揉着他的头发和身子,浑身很快就浮起一层畅快地绯红。
“呵呵呵,滚——死羯狗……”他甩着头发,低头揉去刺进眼睛里的皂角汁,然后尽量打开四肢浸入碧水之中。池底碧绿的珷玞衬着红生白皙的身体,像真正的羊脂玉,却交错着青紫色的瑕。
“舒服吧?”伽蓝也笑着,泡在池子里仔细察看红生身体——除了大腿上的刀伤,其它细小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是遍体瘀伤看上去有些狰狞。他将歉疚藏在眼睛里,不动声色地捞起兰膏往红生身上抹,不停地抹,似乎这样就可以将那些痛苦的痕迹抹去。
红生划拉着热水赞叹道:“是舒服,你从前来过?”
“嗯,来过。”伽蓝淡淡应道。
“做太子时来的,还是跟石韬来的?”红生挑眉问。
“我做太子时,大赵的京都还不在邺城呢,”伽蓝无奈地笑笑,“是跟着石韬来的,那时候这间浴室是他母后的。”
“然后呢?”红生皱皱眉,“我当时也大略听说了赵国的变故,秦王在内斗中被刺,太子被天王杀死。然后呢?”
“然后石宣和石韬的生母杜皇后因为这件事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石虎另立了石世做太子,到如今太子之位也不知换了几拨人了。”伽蓝漫不经心道。
“一窝疯子……”红生垂下眼低喃。
刀伤和冻疮都不方便浸水,草草结束沐浴之后,伽蓝替红生擦干身子,就在温暖的浴室中直接帮他换药。素白的帛带一圈圈缚上红生的大腿,四周是氤氲的水雾,红生安分地靠在伽蓝怀中,淡然问出一直盘桓在心头的话:“伽蓝,我们快要死了罢?”
亡国之下,能有几人幸存?
何况伽蓝是太子。
“不会,”伽蓝一愣,忍不住俯身搂紧红生,“不会……我在想办法,相信我。”
红生无所谓地笑笑:“没想到拼了命从龙城逃出来,最后还是要死。也许早在一年前,我就该死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绕了这样一个圈子;苦苦甜甜,他和自己的仆人成了这副样子。不是不害怕,心里却也没多少痛楚,似乎生命戛然而止在此处,竟是恰到好处——短一刻心中放不下,迟一刻,只怕又悔不当初。看眼下,正该淡漠爱恨,能闲适一刻便闲适一刻吧……
浴罢仍旧回到太子东宫,红生伏在熏笼上烘头发,低着头往自己冻疮上涂药膏。伽蓝捧着什么走进内室,红生先用余光瞄了一眼以为是个红漆圆奁盒,再一看竟发现是个橘子,不禁惊怪道:“这橘子怎么长那么大?怪说摹!?br /> “是华林苑出产的橘子,厉害吧?”伽蓝笑着将海碗大的橘子簌簌剥开,送了一瓣到红生面前。
“筋络太多,粗得很。”红生偏开脸不吃,继续皱着眉对付手背上的冻疮。
伽蓝瞅了他一眼,笑了笑,便帮他仔仔细细将橘瓣上的筋络撕去,再将橘瓣送到他嘴边。
红生抬眼看着伽蓝,这才将双唇凑上去吮住橘瓣,却只吸了点汁水便丢开了。
伽蓝睨着他笑道:“真是难伺候。”
“嫌烦就别伺候。”红生别开眼不理他。
“好,那我就不伺候了。”说罢伽蓝当真把橘子往卧榻上一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红生也不理会,只继续琢磨着手上的冻疮,等伽蓝走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翻了翻眼睛,剥下瓣橘子塞进嘴里。
伽蓝这一出宫又不知在忙些什么,餔食后红生歪在床中昏昏欲睡,就听见伽蓝忽然笑着进宫来,紧跟着内室灯火通明,伽蓝推开床屏冲红生促狭笑道:“来,太子授王杖了,快快接杖。”
红生愕然睁眼,看见伽蓝手捧一根黑漆彩绘铜鸠手杖,瞠目骂道:“伽蓝,你发什么疯?!”
伽蓝只管牵起红生的一只手,将手杖塞进他手里,跪在床边抬头望着他,轻声笑道:“绯郎,自古高年授王杖,得入官府而不趋——我祝你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在这样的年月,真是太奢侈的愿望。
伽蓝的双眼中没有笑意,琥珀色的目光极深沉地对准红生躲闪的眼神,使他没来由一阵鼻酸。他明白伽蓝话中含意,却害怕面对他隐含的承诺,只好仍旧犟嘴道:“我不要用手杖,用了这个,真成废人了。”
老躺着才像废人吧?伽蓝暗地腹诽,嘴上只忙着哄劝道:“你不能老躺着,得走动走动,来,试一试。”
“不要。”
“你这属牛的,当真一副牛脾气,”伽蓝佯装无奈地叹气,终于低声道出内里乾坤:“你总躺着不动,明晚怎么逃走?”
红生闻言脸色一变,慌忙压低声音问道:“逃走?有把握么?”
“没有万全把握,但有机会就得把握。石闵日前率三万骑兵出征石渎,如今邺城空虚,宫内防卫松懈,正是好机会,”伽蓝扶着红生坐起,循循善诱,“来来来,试着走走看,其实习惯就好。”
红生不再拒绝,却仍旧赧然推拒,不想自己瘸瘸拐拐的窘样被伽蓝看见:“你出去,我自己学着走。”
“有我扶着你总归好些……”
伽蓝还待磨蹭,却见红生恼羞成怒地举起手杖赶他:“到底是谁把我害成这样!出去!”
待得伽蓝在棍棒下乖乖离开,红生便从床上跌跌撞撞爬起来,拄杖在内室一圈圈地走,直到练熟了才走出内室给伽蓝看。
翌日红生又在东宫里练了一天,捱到晚间,终于等到了行动的时刻。一位面生的宦官悄悄在三更潜入东宫与伽蓝碰头,伽蓝正用黑貂皮将红生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见时机已到,便背起红生悄悄从东宫侧门潜出。
红生手里攥着手杖,伏在伽蓝背上纳闷地问:“怎么是你背着我走?”
“你行动总归不方便,我先背你走一段,”伽蓝低声笑了一下,却并不回头,“等到我不能再背你时,便要靠你自己走了……”
看不见月亮的深夜仿佛吞噬了世间万物,他们在黑暗中快步走着,几乎要靠风声才能确保不撞上墙壁。红生心中装着邺宫地图,能感觉他们正迂回着往宫门去;他伏在伽蓝宽阔的肩头,听着他稳健的脚步声,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牙齿竟开始微微地打战。
“伽蓝,还记得你第一次背我么?”
“记得,那还是在辽东郡王府吧?玄菟郡王起兵那晚?”
“嗯……”
“绯郎……”
“嗯?”
“其实,那一天我没说完,”伽蓝一边埋头往前走,一边在红生身下闷声道,“我本想对你说,有你在,我无论怎样都不会做什么太子,我一定要和你一起离开,我要陪你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山水……”
红生在寒夜里抬起头,望着眼前看不透的黑暗轻喘了一口气:“伽蓝,你能这么说真好,如果是从前,我一定高兴疯了。可是现在……伽蓝,你说你无论怎样都不做太子……如果石韬没死,你也会这样选择么?你这般避世,说是为了我,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石韬……”
“你说得没错,绯郎,”伽蓝放下红生,转身轻轻帮他整了整衣襟,在黑暗中红生只能看见伽蓝模糊的轮廓,却直觉地知道他在注视自己,“如果石韬还活着,我恐怕就会在太子位上与他们那班子弟斗得风生水起,人不活到那份上,也不会明白自己该走哪一步……绯郎,宫门到了,走吧。”
第卌五章 黧·壹
“一起走。”红生在黑暗中扯住伽蓝的手腕。
“绯郎,”伽蓝反手握住红生的手,径自将他拽向宫门,“我现在不是大赵太子,是亡国太子,我走不掉。”
“死羯狗……”红生在暗中与他较劲,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放开我,你听我说……”
他们在纠缠中一步步靠前,每一步都似乎无可挽回。黢黑的暗夜里闪过几道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为他们打开偏侧宫门。禁闭的邺宫就这样泄开一线生机,红生瞥了眼门缝外朦胧的亮蓝,却对那鼓胀着自由的颜色毫无兴趣。
“你让我把话说完,伽蓝!”红生只觉得大腿上的创口传来剧痛,他踉跄了几步,这才甩开伽蓝的手,“伽蓝,我告诉你——你这羯狗的一笔混账,我不会善罢甘休,但纵有千般计较,到如今也只能先欠下。现在我什么都不计较,就计较一样——能陪着他死的是你,能陪着你死的,只有我。”
伽蓝顿了顿,下一刻紧紧抱起红生,像制服一个顽劣孩童那样桎梏住他,不由分说地往宫门去:“我不答应,就算你事后怨我,我也不答应……”
“伽蓝,你这死羯狗……”红生咬牙忍受着牵动伤口的疼痛,在伽蓝怀中剧烈挣扎。他忍不住抬起手杖狠狠砸向伽蓝,杖上铜鸠的鸟喙不停地啄进伽蓝的肩窝。
“绯郎,你不要意气用事!”
“不意气用事我也不会在这儿——”红生突然煞白了脸不再挣动,双目直直盯着宫门外。
这时一钩新月从云端透出微亮,宫外大批乞活军铁衣泛着寒光,像明晦不定的罗网。
伽蓝一瞬间变了脸色,喃喃道:“不对,军队不是应该守在金明门么……”
此时阵前一骑缓缓出列,月光下令人眼熟的侧影解开了伽蓝的疑惑。石闵——现在已改名叫李闵的人,在出征时半道折返,领着大军回到了邺城。
“回太子东宫。”伽蓝看着接应自己的宦竖全都奔向乞活军阵营,慌忙退进宫门的阴影里,改将红生背在自己身上,转身就跑。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一气狂奔,不断思索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蛰伏在宫外的天罗地网这时终于收口,在宫外纷纷躁动,潮水般围紧、聚拢,挤进狭小的宫门又扩散开,目的明确地兵分三路。红生伏在伽蓝背上不断回头,看着他们身后黑压压扑上来的追兵,在铁甲的喧嚣中对着伽蓝耳边喊道:“取金华殿东道右转,从显阳殿后面走。”
伽蓝匆忙中不疑有他,按着红生的指示又穿过几条冷僻的宫道,渐渐就将追兵暂时甩开。他背着红生钻进御花园,咯吱咯吱踩着积雪,在扶疏的腊梅枝中横冲直撞;枝头弹落的细雪溅入他衣领中,却被红生呵出的暖气融化,既湿凉又暖烫。
此时天上新月如钩,四周腊梅琉璃般缀满枝头,伽蓝在醉人的寒香中气喘如牛,煞透了风景:“绯郎,你怎么对邺宫那么熟?”
“我有图,”红生翘首四顾,颇为自得,“骆觇国送的……继续往东北,已经能看见东宫了。”
伽蓝遥望着太子东宫翘立的鸱吻,叹了口气:“才逃离狼爪,又落回虎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种就别抱怨。”红生紧靠在伽蓝背上,眯着眼躲避袭人的花枝。
伽蓝脚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