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红尘
她低低的话语,带着幽咽的哀伤。
血,也许几滴血,可以暂时缓解澹台梦的痛苦,列云枫已经将扇上的小剑弹出,她不怕死,他也不怕痛,只是这几滴血一旦给予了澹台梦,虽然能解燃眉之急,可是无益于饮鸩止渴,只能把澹台梦推到万劫不复之地。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狠心把剑收回,从扇股里边倾倒出几枚细针来,先是倒了好几颗益补气血的药丸,那都是秦思思给他的东西,皆是秦思思自己的独门秘制,里边配下的几味名贵草药,是列云枫从宫廷里边弄出来,他把几颗药丸都塞到澹台梦的口中,托着她的下颌让她咽了下去,然后手捏着几枚小针,轻轻地说声:“小师姐,对不起。”
心一横,细针刺向澹台梦穴道,这几处穴道不是致命之处,可是一旦异物刺入,就会痛不欲生。幼时被秦思思逼着熟稔经络穴位,列云枫本来就天性聪慧,过目不忘,而且他对此颇有兴趣。人身上的那些穴道,他记得最真切,刺得最准确的却是痛痒麻沉这一类穴道,他当时觉得这些东西比较合适他用,不死人不见血,却能让对手痛不欲生,死去活来。
他对真正的武功比较疏懒,但是练这个,只要反应机敏,熟能生巧就行,一样能把对手弄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嗯。
大约剧烈的疼痛刺激到澹台梦迷乱的神智,猛地睁开了眼睛,冷汗也淋淋而下。强烈的疼痛,让澹台梦骤然惊醒,她瞪着眼睛,张着嘴,身体虽然还在抖,却是痛得发抖,这种疼痛无法名状,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呻吟一声,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扭动抓扯,抽搐不已,心血翻腾,一股痛极之气冲到心口。
看着澹台梦的反应,列云枫的心也跟着撕心裂肺般地裂痛,可是手中的针仍然轻轻捻动,强烈的疼痛让澹台梦强自压抑着不再呻吟,晶莹的泪水却情不自禁地淌下来,眼中原来的幽碧之色慢慢退却,浅浅的晕红涌上了双颊。
噗。
一口血吐了出来,澹台梦的脸色却缓和过来,身体慢慢有些温热,她看着列云枫将小针缓缓拔出,半晌才微微一笑:“枫儿,你够狠。”
她说着话,水汪汪的眼中,犹自带着泪痕。
列云枫叹了口气:“我知道很痛,算我欠你的好了,以后你还回来。”
澹台梦半晌还又一笑:“我怎么舍得。”她说了这句,无力地半阖着眼睛。我怎么舍得。
几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在列云枫的心头,翻动起层层涟漪,现在的澹台梦,虽然柔弱如水中之荇,随波摇摆,只是这几个字,却有别样的柔情。
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列云枫笑道:“我知道小师姐是不舍得,窈窕淑女,娴静贞幽,小师姐怎么会悍然动手,只管顺水推舟就好,反正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他想起那次他和澹台梦半夜一起溜出去,回来时澹台梦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就嫣然一笑跑开了,当时虽然也觉得澹台梦回眸是娇嗔妩媚,断不如此时想来,另有一番滋味。看列云枫的神色,澹台梦也知道他在想到了什么,低眉一笑:“凭你一个纨绔子弟,世家膏粱,能入我爹爹法眼,肯不弃顽劣,捶楚教训,不知道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君子不可夺爱。我爹爹对你青睐有加,所谓爱深责重,谁忍心分此一杯羹。”她一边说着,一边气喘不已,只是掩饰不住的笑意,驱散着那份憔损与萎靡。列云枫知道,一旦澹台梦有了些气力,她就绝对不会让人看到她的痛楚与黯淡,熟悉的笑容,又挂在她的脸上,可是列云枫的心却重如千斤,因为无论澹台梦的笑怎样甜美温柔,这如花的笑靥背后,也许思量的却是下一次的自决。他看破这次,澹台梦的下一次会更加的不露痕迹。两个人四目相对,忽然都不说话了,澹台梦的笑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列云枫能猜到她的心思,她也猜得到列云枫的忧虑。
列云枫和她一样,脸上仍旧是暖暖的笑意,澹台梦坐了起来,依然无力地靠在列云枫的肩头,他轻轻的叹息,让澹台梦心中无端地酸涩,眼中浅浅的涌上一丝丝的湿意,慢慢在心头弥散开来。风,轻轻吹过,藤萝摇动,树影婆娑。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澹台梦忽然想起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最后这几句,不由得用手肘碰了碰列云枫:“枫儿,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如果没有恩怨,没有喧嚣,没有生死两难的抉择,宿林泉之畔,伴明月而眠,只要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满壁的诗卷,满谷的花香,空山无人,闲云出岫,厌倦了漂泊以后,就在山深林密之处小憩,该是何等的自在逍遥。
灵机一动,列云枫笑道:“我要是猜对了,你输什么给我?”
哦?
澹台梦回转头看向列云枫,微笑道:“你要跟我赌?你赢得了我吗?”
列云枫笑着反问:“不敢赌?”
澹台梦幽幽地道:“那次赌酒,你输了要输一条命,这次”
列云枫接道:“此次赌心,你输了,也要输一条命给我,不许离开,不许自决,梦,你要离开这个世间,其实很容易,可是你真的离去,我们这些人就再也唤你不回了。除了师父,你还有朋友兄弟啊,你真的都舍得?”
澹台梦一时语堵,她素来伶牙俐齿,从来都不曾被人问到哑口无言,如今列云枫的一番话,却让澹台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半晌才道:“千古艰难惟一死,如果可生,谁愿弃之,如果苟延残喘,终是贻害苍生,不如早些决断,免得误人误己。”
列云枫道:“好,我们这次赌一下,如果我猜到你方才想什么,你输给我一年的时间,如何?一年之中,你的生命属于我,一年之后,生死别离,皆由君择。”
没有想到列云枫居然提出这样一个赌约,澹台梦望着列云枫,幽暗的丛林中,借着微弱的光线,列云枫凝重肃然,巍巍不动,他没看澹台梦,眼光悠远深邃。
澹台梦缓缓伸出手:“君子一言,”
啪。
列云枫的手轻轻击打澹台梦的手:“至死不悔。”
两只手轻轻挨在一起,坦坦然的笑意就浮在列云枫的眼角,澹台梦终于笑意盈盈:“我就不信你连这个都会猜到,我要是真的输了,从此就彻底服了你,以后无论什么独乐乐、众乐乐的事情,都忘不了有你一份子。”
此时,澹台梦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娇语含嗔,带着几分好胜和奚落。不过是忽然之间的转念,看着列云枫神采奕奕的样子,澹台梦的心中萌动以命相赌的念头,她更好奇,列云枫是不是真的猜得到,她方才在心中一掠而过的感慨。
她的生命,会在朝夕之间阖然远逝,只怕无常到时,谁也没有回天之力,赌一赌却又何妨。她很想知道列云枫的答案,两泓翦翦秋水,似笑非笑地看着列云枫。
列云枫双手抱膝,他伤口的血已经凝结了,衣衫显得十分狼狈,可是他的神情还是那样不羁悠然,淡淡地道:“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语韵悠长,淡而恬静,澹台梦一时愣住了,列云枫吟咏的这首韦应物《滁州西涧》,也是山林野趣,幽淡静远的意境,难道他真的能感知自己的心境?
翻过来想,却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列云枫既然了解她的痛处,自然也不难体会到她此时的心境,人在绝地,都免不了心生憧憬,对于遥不可知的明天,总有着美好的幻想。列云枫那么善揣人意,察言观色之间都能窥视几分,何况他对自己的事情已然了然于胸。
微微垂着眼光,澹台梦的手轻轻抚着他的手臂:“你的伤,要不要紧?”她知道是皮肉之伤,根本无碍,她想说的也不是这个。
列云枫微微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方才我们遇到了狼群,我们被困在树上,然后我割伤自己,以血为诱饵,将狼群诱引到陷阱了。也是吉人天相,如果不是那些山民早就挖好的陷阱,我们还真无法在狼群里边脱身。”
他笑着说,和真的一样。
谎言,列云枫就是有这种本事,在不经意间就会编造一个合情合理的谎言,他如此说,是因为澹台梦不愿意任何人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有时候,谎言和欺瞒,都源于不忍。澹台梦笑道:“无论你这话说得怎么天衣无缝,只怕我爹爹不肯相信。”列云枫笑道:“他为什么不信?我都没说是遭遇了敌人,和他们拼斗时受的伤,因为这几道伤口都是由深而浅,很明显是自己划伤,我连这个都想到了,难道还有什么破绽吗?”澹台梦笑吟吟地道:“百密一疏,你也有算不到的时候,这谎话编得再好,可惜最大的纰漏就是出自你的口中,扪心自问,你和我爹爹说过多少真话?”
听澹台梦有心情戏谑嘲笑自己,列云枫知道自己赢了这场赌,他心情为之一振,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澹台梦安心要自决离世,恐怕防不胜防。
澹台梦站了起来,拢拢自己凌乱的头发,笑道:“走吧,人家是大白天撞见鬼,我们是大白天遇见狼,枫儿,你就信口胡编吧,不过天气这么热,喝碗荷叶粥,正好祛暑散郁。”列云枫也站了起来,笑道:“师父现在琐事缠身,哪里有功夫煮粥,以前他打一巴掌,还不忘了给几颗甜枣,他现在是只打人巴掌,连枣核都看不到了。”
两个人说着话,结伴从林中往下走,不知道那边寒汐露怎么样了,是谁将她伤成那个样子,她伤得如此之重,他们两个却私下跑出来,应该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澹台梦忽然道:“枫儿,我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她眼光晶亮地看着列云枫,列云枫也看着她,然后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道:“为寒汐露采摘些药材。”
澹台梦掩着樱唇娇笑:“药没采到,却遇见了狼群,枫儿,我们有够倒霉的哦。”列云枫点头:“是啊,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我们……”
他忽然不说了,眼光一瞥,澹台梦也看到了,前边一丛灌木之后,有剑光刀影,森森冷气,凄凄寒光,搅落了好多枝叶,刀剑的撞击声时而传来。
两个人对望一下,悄然伏身,慢慢凑向灌木丛。
红尘滚滚梦依稀
帐幔,慢慢拉开。
澹台盈长出了一口气,拭了拭头上的汗,然后用罗帕为寒汐露拭汗,柔声道:“寒阿姨,没事儿了,你是吉人自有天相,秦姑姑的医术特别高明,你要吃什么啊,我去给你做。”这张美丽、天真而纯净的脸庞,还有那双水灵清澈的眼睛,都让寒汐露有些失神,不过是见过几次而已,澹台盈对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戒备和敌意,那种真诚和关怀,都是源自内心,寒汐露强自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血,已经止住了。
那个伤口很深,也很惊险,如果再稍稍错了半寸的话,这一剑已然刺入寒汐露的心脏,恐怕就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春了。
这一剑,正好刺在心苞之下,横隔之上的位置,不偏不倚,伤口虽然很深,血也流了很多,幸好,只是皮肉之伤,养着时日,也就无妨了。
澹台玄问秦思思:“她没什么危险吧?”
秦思思摇头,想着寒汐露的伤口,若有所思。
听到澹台玄的声音,寒汐露的神情为之一肃,眼含煞气,瞪着澹台玄,满是恨意。这个人,是她一心一意要杀的人,她活着的目的,就是杀了澹台玄,给死去的叶知秋报仇,反正雪也长大成人,不需要她的照顾了,只要能杀得了澹台玄,她对人生也毫无留恋。可是,这个澹台玄救了她两次了,她不要欠他的情,这样让她更加的难堪和痛苦,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接受仇人的恩赐还有屈辱和痛苦的事情?
她瞪着澹台玄,恨不得用眼光把他千刀万剐,才能消除心头之恨。
澹台玄看着寒汐露,两个人对视着,寒汐露满眼的恨意,让澹台玄终于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江湖人了江湖事,恩怨从来作弄人,寒汐露,我答应过你的事情,绝对不会失言,当年一场误会,害得知秋遭遇不幸,我们是生死之交的兄弟,他误伤我手,你以为我会好过吗?”呸。
寒汐露啐了一口,犹自带着血沫,目裂眉立:“生死之交的兄弟,澹台玄,你有什么脸面说这几个字?你活着,他却死了,什么误会,都是放屁!是你打死了叶师兄,还在这里说什么生死之交的兄弟?”她一激动,方才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殷红的血,慢慢透过来。
秦思思哼了一声:“他算不上叶知秋生死之交的兄弟,难道你就算得上叶知秋生死不渝的恋人吗?你带大了雪,又怎么样?他是人,不是小猫小狗,给口饭吃,不饿死冻死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啊?你给了雪什么样的生活?离别谷是什么地方?在哪里能有什么快乐?雪长了这么大,别的孩子应该有的童年和欢笑,他有吗?他感受过吗?不能哭,不能笑,没有情,没有爱,如果不是遭遇了危险,如果不是你以为你自己要死了,你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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