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相公
江北鸿垂眸,深知多说无益。罗家二老的固执已非一日,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将罗缜硬生生接回家门?“小侄想见缜儿一面,当面向她对多年前的大错致歉。”
“这……”罗子缣拈须,“待我问过缜儿的意愿,再来回你。”那个女儿,昔日与他最亲,但自返家,显然疏离,理智懂事如缜儿,也不解这天下父母心啊。
“缜儿她近来可好?怎未见她到铺间打理?”
“哎,那孩子自回来后,少出家门,好在缎儿和绮儿早就能独当一面。算了,经过了这事,老夫别无所求,只要一家安乐,也就够了。”
当年,她只三日便出现在罗家铺面,无事人般地洽商主事。纵是佯作坚强,至少尚能佯装,如今,一个痴儿让她连佯装也不能了?
罗绮将所闻所听,一字未落转给了长姐。罗绮的记忆力由来惊人,心算之术更是少有人及,就如罗缜说的“绮儿生来,就该是商贾之女”。
“小姐,玉韶公主来了。”姐妹两人正在谋划应对,纨素来报。
罗缜讶然起身,“有请公主。”
罗绮不想见皇家之人,飞速撤下。
环佩叮当,香风盈人,有美如仪。
玉韶,当今国君最宠的幼女是也。罗缜十三岁时,随父进宫,与十岁的小公主相识。话说人之情谊,无论友情爱情,皆须“缘”字,小公主也算刁蛮,偏与罗缜相处时,甚是乖巧讨喜。对女儿向来头疼的国后,因此亦赏识罗缜,邀她每月有两三日进宫倍伴爱女。几载下来,罗缜便成了玉韶公主情谊最笃的闺中密友。
“缜姐姐,你回了玉夏国,怎也不去看我?”小公主方至,即发娇嗔,“是不是有了佳婿,就忘了韶儿?”
罗缜支颐哀叹,“公主好没良心,我前些日子辛辛苦苦让人给公主府送去杭夏国的特产,又知公主大婚在即,连夜赶了几幅绣图出来。公主不念罗缜的好也就罢了,还来责怪,罗缜好委屈哦。”
“哼,缜姐姐你少来。”玉韶提耸小巧鼻子,“既然没忘韶儿,怎回了玉夏国不去看我?”
“公主不日大婚,罗缜哪敢打扰?何况,罗缜这病恹恹的身子,也不敢去扰了公主的喜气。”
“缜姐姐病了?”玉韶娇美小脸当时挂上忧色,“可看了大夫?要不要紧?”
罗缜抚了抚胸口闷堵处,“还不曾,本来以为是暑末的闷热所致,但一连十几日还不见好转,才想找个大夫来瞧瞧。”
“先号号脉罢。”玉韶撇首对身后宫婢道,“融绘,你给缜姐姐看看脉相。”
罗缜也不推辞,捋袖露了腕来,“有劳融绘了。”
君王之家,至尊至贵之处,亦是至险至恶之地。国君为护佑自小失母由国后收养的女儿,除却周密的防护,亦安排了精通岐黄解毒之术的宫婢贴身随侍,为的是防人投毒及中毒后可及时医治。这个秘密,除却公主父女,只有公主的贴身嬷嬷与罗缜悉底。
“恭喜罗小姐了。”融绘喜滋滋道贺,“您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了。”
呃?罗缜清涓美眸瞠盯着宫婢秀脸,愕然。
融绘笑回:“已经三个多月了,您需小心保胎呢。”
“太好了,太好了,缜姐姐,您有喜了呢。”玉韶握着她的手,摇了又摇,喜笑颜开的模样如同自己要做母亲。
纨素亦迭声恭喜:小姐有了喜,无论如何,老爷夫人不会阻拦小姐与姑爷团圆了罢?
罗缜手在腹上游移,仍是不敢置信:有喜了?这里面,有一团自己与之心的骨肉了?这……世上,怎会有这等奇妙的事?
“缜姐姐,等我嫁至杭夏国,我们比比看,谁生下的娃娃更漂亮,好不好?”
“呃?”罗缜又是一愣,“公主要嫁去杭夏国?”
第十一章 泪与君别8
公主的意外来访,却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惊喜,使罗缜更是归心如箭。但愈是急,才愈要稳,失败不得。
缎儿行事利索,未负她所望,仅两天工夫,已替她约定了人。想来,对方也迫不及待想见她……
“缜儿。”
“爹?”罗缜停了思量,止了刺绣,抬眸望父。
父女俩面面相对,竟似有几分生疏。罗子缣心里叹一声,“在绣帕子?”
“嗯。”罗缜漫不经心地应着,起了身,为父亲倒了一杯茶,继续手里的活计。嫩绿缎面上,一只鲤鱼鲜活欲出,一针一线,柔情尽付。因为这不是一块帕子,而是一条肚兜,她肚里那条小生命将来的贴身之物。
“我听说,这几日,你的胃口好多了?”
“是好多了。”为了小之心,她怎可能再轻忽自己?
“缜儿,我知道,你还在怨爹将你强拉回来。可是,爹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看你为了这个家将自己的幸福赔上……”
“爹,我很奇怪,你和娘怎就一口断定我不幸福?”
“嗯?”
“还是,您和娘比我更在意我的相公是不是一个痴儿,是不是可以让你们炫耀得出去?”
“缜儿!”罗子缣面颜青赭交错,厉声大喝,“爹娘的疼爱就被你践踏至斯吗?”
“……缜儿失言了。”罗缜覆眉。她那些话,委实过了。爹和娘为了她,连皇命也可违背,她怎能作如此揣度?爹和娘或者是为了面子,却是为了她的面子,他们不想再让女儿遭受四年前的嘲笑讥讽,便一厢断定之心不能给她想要的幸福,哪怕他们相信她当真觉得幸福。
“哎。”罗子缣又是一声重叹,眉宇间皱褶重重,“缜儿,你对江北鸿这个人,是如何想的?”
“伪君子一个。”
“……呃?”女儿这轻描淡写的回答,使罗子缣下面的话倒无从接口了。
“爹怎会提起这人?”
女儿的适时一问,又使罗子缣得以续接话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当初也是误会一场,他才会做出那等事。过往的事,莫耿耿于怀了罢。”
“爹,若不是了解您够深,我会以为,您在劝女儿与他重修旧好。”
“……他成了亲,我自然知道。缜儿,你当初,曾经那样喜欢他,现在……”
“现在,我喜欢相公。”
罗子缣笑容僵在脸上。这算是女儿从小到大给他脸色最重的时候罢?捏捏眉心,“缜儿,北鸿想见你一面。”
“好啊。”
呃?没料到女儿会爽快应允,罗大皇商意外连连,又是半晌无声。
罗缜仰眸,绽颜一笑,“爹,明天我应了玉韶公主之约,后天如何?后天未时,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元微亭。”
江公子,届时,小女子将盛情恭候。
第十一章 泪与君别9
“缜儿,你记得吗?在这元微亭里,你曾为我抚琴作画。”江北鸿凝注着眼前秀靥,热切道。今日的她,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青丝松松绾就,玉钗斜斜饰成,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未缚的长发贴鬓垂下,风来漫扬,道不尽风流姿态……
“江公子,你的夫人,便是你那位青梅竹马自幼订婚的佳人罢?那个因为你家里的突然破败致使喜礼行至一半的未婚妻?”
江北鸿一怔。
“你爱她吗?当在此和罗缜共忆往昔时,你可曾觉得愧对你的夫人?”
江北鸿眼眸浅眯,“缜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听爹说,你不计较罗缜曾于人为妇,有意与罗缜重续前缘,可有此事?”
“缜儿,是我害你至斯,我理应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
“只是责任吗?”罗缜嫣然一笑,涓水般的美眸潋起薄雾氤氲,“你对缜儿,除了责任以外,没有半丝情感?”
“有。”江北鸿涩声,“而且,你知道的,不是吗?否则,你不会再见我。当年,我是为复仇近你身畔,尽管我已察到了自己的心动,亦无法舍弃肩头的责任与你厮守,我无法给自己那个奢侈的幸福。你可知,在喜堂上,那些话,伤你的同时,亦将我自己伤了,在那个刹那我痛彻肺腑……”
罗缜愿意相信,他此时的话定然有几分是真的。曾经的豆蔻纯美,曾经的芳心暗许,那个自江边凌波飞来,救了舟上险要落水的自己的少年……“但显然,还是不够疼,至少没有疼到影响你的判断,影响你的决定。你仍是义无反顾地拔足离去,将我一个人,扔在喜堂上接受众人的怜悯与嘲笑。”
“缜儿!” 江北鸿伸手欲捉起她扶在石案上的素手,罗缜飞快拿开。他无奈苦哂,“你有恨有怨都好,可否给我机会,让我慢慢偿还?”
“我不需要别人偿债,与一个只知道偿还的人在一起,罗缜情何以堪?就算有债,就当我前生欠你今生偿还好了。”
“缜儿,你明明晓得……”
罗缜抬着一双美丽双眸,殷殷待他下语。
如此似曾相识的柔波,令江北鸿心头一热,“你明明晓得,我喜欢你,到今日我还是喜欢你。否则,我怎会千里迢迢跑去杭夏国,只为弥补我的过错?”
“有多喜欢呢?与你的夫人相比,孰轻孰重?”
江北鸿俊脸微窒,“你不必与她相比,我……”
“你要娶罗缜的事,你的夫人可曾知道?她可否乐意与人共侍一夫?”柔和的眸光,瞬也不瞬地捉住男人脸上的每寸变化,柔声求诘,“还是,你想瞒着她,来一个异地双妻,让罗缜与令夫人各安一隅?”
“缜儿,琪儿与我自幼便有婚约,她为与一贫如洗的我长相厮守,背井离乡,抛去富贵之家,我必须照顾她。”
“又是责任?难道你对令夫人没有一丝爱意?”
“我不会再负你,亦不会负她!”
顾左右而言他,是男人的通病吗?罗缜忽道:“好一个两全之法,好一个多情重诺的儿郎,江夫人,对你家夫君的表现,可还满意?”
亭外层层花木之后,一位素襦淡裙的丽妇蹀躞迈出,失血的脸色将花木间白茶花的颜色比下。
“琪儿……”江北鸿一震,瞬间即明白发生了何事,一对冷黑眸子倏转罗缜,“缜儿,你……”
扶着纨素的手,罗缜含笑微揖,“两位小别重逢,罗缜不介意出借自家地方供两位在此慢叙。”
她一足稍抬,那位丽妇已在悲凉失望地看过丈夫一眼后,旋身掩面疾逃。
“琪儿!”江北鸿忧唤一声,转头深望罗缜,“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
罗缜挑眉,“其实,我们是一路人,都容不得别人对不起自己,你最能明白我为何要如此。你不追吗,你的夫人如此伤心,不怕出了意外?”
江北鸿给她凛厉一睇,拔身如鸿,向妻子跃追而去。
罗缜浅笑吟吟,“缎儿,绮儿,出来。”
罗缎、罗绮各自贼兮兮由花木后跳出,围到姐姐近旁叽喳开语:“姐姐好强哦,方才有那样一刹,我还以为你当真又被江北鸿打动了,着实替姐夫担心了一把呢。”
罗缜勾茶就杯,“纨素,帮我给太平湖的魏大当家递话,他不是一直念着要还我三年前赠粮救了他上下几千口人命的人情吗?兹此,帮我盯紧江北鸿的黑道势力,保我罗家无虞。来年,我还可以大方施赠。”
“是。”
“缎儿,江北鸿最近好像在和人谈一笔皮毛生意,你知道怎么做了?”
“知道。”
“绮儿,看好自家铺子,别让人有机可乘。”
“好说,罗大小姐。”
“好,我要晕倒了,你们快去惊惶失措地禀报爹娘。”
“……”
第十二章 喜迎君来1
“造孽呀造孽,那个姓江的小子要伤害我们家缜儿几次才够啊?”戚氏泪眼迷蒙地望着昏沉未醒的女儿,“老爷,您怎能让那个姓江的去见咱们家缜儿呢?”
见女儿如此,罗子缣亦是悔,“缎儿,绮儿,北鸿的妻子怎会出现在园子里?”
“爹。”罗绮软软绵绵开嗓,俏丽的眉眼全是无辜,“我和二姐才从铺子里回来,就见咱们家门前有个女子徘徊又徘徊。咱们上前一问,才知是江北鸿的妻子。同为女子,见她如此凄楚无助,自然带她进来寻夫。可谁能想,她会辱骂姐姐,把姐姐气晕了过去呢?”对不住了,江夫人,只得牺牲一下你的名声,你就替你的丈夫向姐姐赎一下罪过罢。
对罗绮这睁眼说瞎话的工夫,罗缎自愧不如。罗二小姐最擅长的,是与人的正面交锋,这暗里折腾人的心计,自家的三妞方是个中翘楚。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罗子缣怒火灼灼,“吩咐下去,以后江北鸿为我罗家拒绝往来之人!”
“好,缎儿这就去!”罗缎一溜烟跑了。
“大夫,我女儿到底怎么样?”戚氏不管其他,只想知女儿是否安好。
外室,以悬丝号脉的大夫睁了眼,问:“若老朽不曾记错,令爱半年前出嫁了是不是?”那场送婚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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