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情记





  秋清晨缓缓说道:“安抚为上。赵国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同时抵御两个敌人。如若安抚不成,就只能逐个击破。” 
  瑞帝沉吟不语。 
  就在这时,快马急报又送来了魏王清送呈瑞帝的第二份贡品。 
  当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从盒子里咕噜噜滚落在地上的时候,就连看惯了生死的秋清晨都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反胃。 
  瑞帝脸色煞白地被女官们扶进了内室。 
  秋清晨看了看左右面无人色的女官们,只得上前将李儒蓝的人头重新放回了盒子里。不可能使唤这些已经吓得半死的女官,秋清晨只能唤来自己的侍卫将人头拿出去。 
  有了这个人头,魏清隔岸观火的可能性很明显不能成立了。只是不知楚国许了什么好处给他呢?秋清晨接过女官战战兢兢递上来的手巾,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渍,一边暗暗地想:到底是什么呢? 
  房间里满是血腥味,谈话不得不改在了瑞帝的书房。 
  瑞帝神情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静,略显苍白的脸因烛光的跃动而显得暗影憧憧:“魏清既然这么不识抬举,朕便不能轻饶了他!他的兵现下到了何处?” 
  秋清晨低声答道:“三天之前离开高州虎将台,如今算来,已经快到常州了。” 
  “如果朕命你带兵拦截呢?”瑞帝继续问道:“会拦在哪里?” 
  秋清晨十分谨慎地答道:“大概会拦在玉壶口。” 
  瑞帝闭上了双眼,喃喃说道:“玉壶口?” 
  秋清晨从看到李儒蓝的人头起,就大概猜到了瑞帝暴怒之下可能会做出的安排。果然,瑞帝片刻的沉吟过后重新睁开了双眼,一双黑幽幽的眼直直地望着她,斩钉截铁地说道:“秋爱卿,朕命你以和谈的名义即刻带兵阻拦魏国叛军,将功折罪。” 
  秋清晨的心沉了一沉,垂头应道:“臣,遵旨。” 
  “将功折罪”四个字便将魏国叛乱的责任全数推在了秋清晨的身上。言下之意,便是当日打下魏国之后,秋清晨未能妥善安排留守高州的督护事宜,才导致了今日的叛乱。即便胜了,也不过是纠正了自己犯的旧错——封赏是再不用想的了。 
  秋清晨自嘲地想:到底还是认定了自己会赢——好歹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承认吧。 
  再一次打量隐身在阴影中的男人,封绍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变化原来可以这么大。 
  刚刚苏醒时那种略带脆弱的,柔和如春水般的眼神是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锐利的光。仿佛那双眼睛里也随着冬季的到来结起了厚厚的冰层。他的话也越来越少,无论是对待自己还是对待旁人都越来越严苛。而身边的人在看着他的时候,目光里的喜爱也越来越多地变成了敬畏。 
  封绍想,也许这人骨子里原本就是只豹子吧。只不过一直被当作白兔来养,看起来就好像变成了一只兔子。一旦将他放回到了豹子原来的位置上,身体里潜伏的天性就本能地暴露了出来。 
  比如说他越来越喜欢停留在阴影里。比如说,他登基时所穿的冕服就不是传统的魏国样式。更隆重也更保守。自冕板上垂落下来的长长的冕旒完全隔绝了臣子们各怀心事的窥伺。跟他的前任相比,他显得更神秘,也更有威势。 
  似乎他天生就该坐在那个位子上。不管他叫魏武还是魏清。 
  “看够了?”躲在阴影里的男人淡淡开口,清朗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动。 
  封绍懒洋洋地靠在垫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里嵌宝石的刀鞘,“我要是说看不够,你心里是不是会更舒服一点?” 
  魏清没有接他的话,很干脆地说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封绍反问他:“你那么确定瑞帝会派了她来伐魏?” 
  “当然!”这两个字,魏清说得斩钉截铁。 
  他说得这么肯定,反而让封绍有些拿不准了:“为什么这么肯定?抽开秋清晨,我不觉得还有谁是我大哥的对手。我不相信瑞帝会看不出这一点。” 
  魏清瞥了他一眼,冷冷笑道:“她看得出。不过她同时也看到了秋清晨大败烈帝之后的可怕后果。秋清晨在军中影响太大——功高震主四个字你总听说过吧?” 
  封绍微微蹙眉。 
  魏清便又说道:“相比之下,王泓玉性子粗疏,这样的人一般来说都比较好控制。何况王泓玉刚在会州大败了莽族人。风头正劲。依我看,只怕瑞帝已经存了让王泓玉取而代之的心思了。” 
  封绍将手中的短刀“当”地一声合进了刀鞘。 
  魏清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声音里隐隐透着戏谑:“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封绍和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老子再没本事,追女人也要追得堂堂正正。看着她倒霉了跑去献殷勤、装好人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老子就只配得起当乞丐的秋清晨?!” 
  魏清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波中光芒闪动。 
  封绍手腕一翻将手中的短刀掷了出去。银色的短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笃”地一声没入了木柱之中。封绍恨恨地说道:“老子生平最恨的除了老鼠,就是这种背后下手的死女人——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呸!” 
  魏清弯了弯唇角,却没有笑出声。 
  封绍走过去拔出刀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碎屑,头也不抬地问道:“现在怎么办?她要是没有进你的圈套呢?” 
  这一次,魏清的神情略显犹豫:“论起行军打仗,你我都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布阵……我实话实说,连两成的把握也没有。” 
  封绍愣了一下:“两成都没有?” 
  魏清点了点头。 
  封绍追问:“那怎么办?” 
  魏清竟然也难得地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八十一   
  这座桥,赵国人叫做“赵魏桥”,魏国人叫做“尹水桥”。 
  桥是赵国的能工巧匠带领魏国的民夫历时整整两年修建而成的。通过这座桥,魏国人拿丝绸锦缎、精美瓷器换来了赵国的皮毛和药材。也换来了赵国铁骑的一路东进。就是通过这座桥,赵国的军队横扫大半个魏国,一直杀到了魏国国都高州城下。 
  再一次踏上这座桥,情势却已明显不同。无论是秋清晨还是王泓玉,心理都有些异样的阴郁。 
  “就送到这里吧。”秋清晨收住了缰绳,转头说道:“等我们过去了之后,你让人炸掉这座桥。” 
  王泓玉微微一惊,眼神已经黯淡了下来。秋清晨名义是去“和谈”,可是任谁都看得出魏国敢送来李儒蓝的人头,就不仅仅是要求和谈这么简单了。何况,打着“和谈”的旗号,秋清晨名义上便是瑞帝的使臣,能带在身边的人数就有了死限制。 
  虽然只有两百名随从,但是……如果真的可以拖住魏军前进的脚步——哪怕只能暂时地拖一拖也是好的…… 
  王泓玉望着身边的女兵们昂首挺胸地纵马而过,甩着鞭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怕的是万一你们遇险,跟在后头的这两万骑兵接应不上怎么办?再退一步说,万一魏军发现你们后面还带着接应的人……” 
  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淡地说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你且放宽心。” 
  在赵国的历史上,由武将充任使臣似乎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尽管瑞帝解释说如此安排是因为魏人忌惮秋清晨,而且赵楚暂时还没有大面积的交锋,但是联想起头天夜里瑞帝一番含混其词的勉励,王泓玉的后背上还是情不自禁地爬上来一层簌簌的寒意。 
  无法再深入这个话题,王泓玉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你不在营里坐镇,我……心里没底。” 
  这样孩子气的话,听得秋清晨不禁一笑:“楚烈帝又不是神仙。你好歹是战场上滚出来的抚远将军,别这么没志气。” 
  王泓玉没有说话,神色间却多少有些垂头丧气。 
  秋清晨于是用力在她下巴上捏了一把,皱起眉头喝道:“死丫头,你给我挺住了。你要是被楚少琪给吓倒了,我们这些人可就真是肉包子打狗了……”说到这里手一抖,再也说不下去了。 
  王泓玉的眼圈蓦然一红。 
  秋清晨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良久才低声叹道:“泓玉,我不甘心。我真的不想死得这么无声无息。” 叹息般的话音如同细烟一般消散在了袅袅夜风中。远远望一眼视野尽头模糊在蒙蒙暮色里的边州,秋清晨头也不回地拉紧缰绳纵马赶了上去。 
  王泓玉硬生生把泪绷了回去。再抬头时,秋清晨的身影已经没入了暮色笼罩的莽莽丛林中。 
  弥漫在树林里的雾气诡异地绵稠了起来。几声鸟啼掠过头顶,留下凄厉的尾音久久不散。马蹄踏上层层落叶,窸窣的声响仿佛在无形中被放大,变成了无法容忍的动静。秋清晨竖起一条手臂,潜进的队伍眨眼之间便停了下来。夜幕笼罩中的树林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而诡异的夜雾却越来越浓。 
  秋清晨忽然觉得这里的地势,怎么看都是一个打埋伏的理想地点……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已然生出警觉——似有似无的杀气,正随着越来越浓的夜雾由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秋清晨的手握紧了腰畔的长刀。 
  一团幽绿的火光蓦然间划破了寂寂沉夜,只一闪便迅速分散在了周围几个特定的方位上。秋清晨警觉地转头看时,乾、离、巽、艮几个方位也都亮起了幽幽火光。 
  果然……不出所料。秋清晨迅速改变手势,将随行的二百名精骑兵分作左右两队。便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黑压压两队人马自巽、艮两门蜂拥而出,以鹤翼之势飞快地逼近了林地的中心位置。 
  “虎乱阵。”秋清晨厉声喝道:“左支随我破乾门走巽门,麻衣带右支破艮门走离门。” 
  话音未落,秋清晨便想起带在自己身边的兵士并不是平时使惯了的亲兵精骑——那些人瑞帝是不舍得拿来跟自己一起送死的。而今带在身边的骑兵还是出发之前瑞帝临时抽调的各营房里不当值的闲人。这些人不管武艺如何,素日作战是否骁勇,在阵法的相互配合上怎么说都差了默契。待秋清晨杀到近前时,自己的左支已被魏兵冲得七零八落。巽门变作震门,先前所见的虎乱阵竟已变作了乱剑阵。而麻衣的右支更是被魏兵团团围住,首尾不能兼顾。 
  如此困境,竟和出发之前预料到的结局一分不偏,一分不差。 
  秋清晨心中反而静若古井。不过就是八卦阵法……不过就是寻找生门死门……不过就是在生死之间做个了断罢了。 
  怕又如何? 
  愤懑不平又能如何? 
  “转雁行,走震门。”秋清晨摘下背后长弓,三支长箭稳稳地瞄准了挡在震门之前远远观战的几名魏军头领。 
  阵中呐喊呼喝声掩盖了长箭的锐响。三颗头颅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人潮之中。三箭之后又是三箭,震门之前的守卫已然大乱。秋清晨策马当先冲破震门。 
  这一冲进去,便再不曾出来过。 
  待麻衣合左右骑兵之力疯了似的破阵而入,一人一马已在混战中被乱刀剁成了一堆碎肉。毛发铠甲的碎屑混杂在一起,连拼都拼不出来了。魏军高挑着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远远退了回去。一浪高过一浪的嚣叫声真真切切喊得是:“速将秋清晨的人头送呈陛下!阵中余孽乱箭射死,不留一个活口!” 
  麻衣从血污中摸出秋清晨从不离身的宽刀,身体晃了两晃被后面的人扶住。麻衣哆哆嗦嗦地说道:“马上突围!” 
  乱箭虽密,然而魏军得了秋清晨人头已是喜出望外,并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麻衣带着残余数十名骑手左冲右突,天明之前终于退回到了木伢林外。和匆匆赶来接应的侧翼前锋光耀汇合。 
  麻衣哆哆嗦嗦地拉住光耀的袖子,刚说了一句:“护送六子回边州报信,就说我们中了埋伏,接应不及。秋帅……殉职了!”便再也忍耐不住,掩面痛哭。 
  魏国地气潮暖,一入冬绵绵阴雨便下个不停。虽然不像北地风雪交加,可是魏武已经习惯了北地的寒冬。反而觉得这里的冬天格外难耐。无论裹了多厚的皮裘都不觉得暖和。尤其是常州这一带,数百里连绵山路,连月不见蓝天白日也是常有的事。 
  搓了搓发僵的手指,魏武转头问身边的人:“这药里加了什么?怎么闻起来这么奇怪?” 
  玉临风捧着一只药盅走在他身边。他身上只穿了单衫,衬着一头白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听见他的提问,摸了摸鼻子反问他:“嗯?奇怪吗?”抬眼去看他时,魏武已经收回了目光。瓷白的脸拢在雨伞的阴影里,线条流丽而冷漠。怎么看都带着疏离,仿佛周围的景色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