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王 作者:[美] 罗杰·泽拉兹尼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我无需奔忙,也不必行动。一切都会汇集到我身边。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完成,行动的人也是你,而不是我。”
“我不明白。”
“这我也知道。”
那人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现在我要尽量吃些东西。”他宣布说。
如来递给他肉汤和面包,他努力把它们咽了下去,之后又喝了些水。做完这一切,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你冒犯了天庭。”他说。
“这我知道。”
“你还夺走了一位女神的荣耀,她原本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我知道。”
“可是你救了我的命,而且我还吃了你的面包……”
佛陀没有回答。
“为了这个,我必须背弃一个最为神圣的誓言,”罹得说完那个句子,“我不能杀死你,如来。”
“如此说来,我救了你的命,而这件事又救了我的命。我们就算扯平了,如何?”
罹得一声轻笑:“那好吧。”
“既然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任务,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罪孽太过深重,已经不可能回去。现在我也冒犯了天庭,女神再不会聆听我的祈祷。我辜负了她。”
“那就留下。至少有人同你一道遭受永罚。”
“很好,”罹得接受了提议,“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再次进入梦乡,佛陀笑了。
祭典仍在继续。之后的几天,觉者向来到树林中的人们说法。他谈到万物的合一不分大小,谈到因缘之法、生与死、世界的虚幻和灵魂的火花,谈到舍弃自我、与万有合一的解脱之道;他还向众人讲解觉与悟,把婆罗门的那套仪式比作没有内容的空壳,告诉人们那毫无意义。很多人听了,有的人听见了,其中一些穿上了追寻真理之人那藏红花色的僧袍。
每次说法时,那个叫罹得的男人都坐在附近。
他穿着自己那一袭黑衣,带着满身的皮甲,视线时刻停留在觉者的身上。
两周之后的一天,天人师正在林中漫步冥想,罹得过来同他并肩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觉者,我聆听了你的教诲,非常用心。对于你的话。我想了很多。”
对方点了点头。
“我一直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说,“否则也不会被选中做我过去的职业。发现不可能完成任务时,我感到极度空虚。我辜负了我的女神,生命对于我也就失去了意义。”
佛陀静静地听着。
“但是我听到了你的教诲,”他说,“它们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某种欢乐。它们向我展示了另一条通往救赎之路。比我过去所遵循的更为优越。”
佛陀观察着罹得说话时的神情。
“你所说的舍弃十分严格,我感到它是善的。
它符合我的需要。因此,请你准许我加入这个追寻真理的团体,追随你的道路。”
“你是否确定,”觉者问,“你并不只是为了任务的失败,或者说因为自己的罪过而良心不安,想要惩罚自己呢?”
“对此我非常肯定。”罹得道,“我将你的话放在心中,我察觉到它们蕴含的真理。在我为女神效力时,死在我手中的人多过那片林中的紫色叶片——还不包括女人和孩子。我听过太多的话语,不同的人,不同的腔调——哀求、争论、诅咒,所以我不会轻易被言语所影响。但你的话打动了我,它们远比婆罗门的教导优越。我乐于成为你的行刑者,用一根藏红花色的勒喉索——或者刀、矛、或用我的双手,因为我花了三辈子的时间学习,精通各种武器——为你解决你的敌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行事之道。对你而言,生死原为一体,你也并没试图毁灭你的敌人。所以我要求加入你的修会。
这对我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困难。你们要求放弃家庭和亲人、出身和财产,而我从未拥有过这些东西。你们要求放弃个人的意志,而我早已这样做了。现在我所缺少的不过是一身黄衣而已。”
“它属于你了,”如来说,“还有我的祝福。”
罹得穿上佛教僧人的袍子,开始斋戒、冥想。
一周之后,祭典已近尾声,他也拿起自己的乞钵,同其他僧人一同去了阿兰邸。不过,他并没有与他们一起回到林中。白昼化为蔼蔼暮色。最后黑夜完全笼罩了大地,寺院的纳迦丝瓦拉①吹过最后一次。许多旅行者已经离开了祭典。
【① 一种传统的木管乐器。声音洪亮.常见于南印度的庙宇、寺院和各种节庆仪式中。】
觉者在林中漫步、冥想了许久。最后,他也消失了。
阿兰邸,头顶是潜伏的山石、四周布满蓝绿色的农田;阿兰邸,仍然被许多仍旧处于狂欢中的旅行者激动着。佛陀从背靠沼泽的紫色树林走向它,走上它的街道,来到它小丘上的神庙。
他进入内院。在格涅沙的神龛前,一个苦行者端坐于祈祷的垫子上,一动不动,似乎他本人也可算作一尊塑像。庭院的四角各点着一盏油灯,它们最主要的功能便是突出了落在大部分神龛上的阴影。有些雕像上,许愿的灯火投下些许微光。
如来穿过庭院,来到迦梨女神那高大的身影前。女神脚下闪烁着一盏小灯,她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唇边的笑容完美而生动。
一根深红色的勒喉索挂在她伸出的那只手上,在她手中的匕首尖处打了个结。
如来回了她一个笑容,那一刻,她几乎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封辞职信,亲爱的。”他说,“这个回合你输了。”
她似乎点了点头。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获得这样多的认可,我感到非常满意。”他接着说道,“不过,即使你的计划成功了,老姑娘,它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已经太晚了。我所启动的事业不可逆转,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人听到了古老的教诲。你曾以为那种教导早已消亡,我也一样,但我们都错了。被你们利用、作为统治工具的宗教非常古老,女神,但我的反抗同样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所以,你可以叫我新教徒。还有,记住这一点——现在的我已不止是个凡人了。晚安。”
他离开了神庙和迦梨的神龛,在那里,阎摩的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上,紧紧盯着。
奇迹出现在许多个月之后,当它真的出现时,谁也没把它看成一个奇迹,因为它是在众人之中渐渐生长起来的。
来自北方的罹得和吹过大陆的春风一同来到这里,那时,他长着雪白的眉毛、尖尖的耳朵,臂上缠绕着死亡,眼中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后来,春天逝去,漫漫的夏日在诸神之桥下卷起热浪。一个午后,罹得开口了,他用自己那让人意外的男中音回答了某位旅者的一个问题。
那人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接着是第三个。
他继续说着,几个僧人和朝圣者聚拢到他身边来。所有的人都向他寻求解答,答案越来越长,因为它们渐渐变成了隐喻、例子和寓言。
随后,大家都在他脚边坐下,他黑色的眼睛仿佛两汪奇异的深潭,他的声音宛若天籁,清晰而柔和,优美而使人信服。
他们听着,然后继续自己的旅程,又在途中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其他旅者。于是,在夏天结束之前,前往紫树林的朝圣者也开始求见佛陀的这位弟子,开始聆听他的言语了。
如来与他一同说法。他们一同讲授八正道的道理、讲授涅槃的荣光、讲授世界之虚幻和它强加在众人身上的锁链。
有时,甚至那位声音轻柔的如来也会倾听自己弟子的言语。他所讲的一切罹得早已融会贯通,在长久的仔细思索之后,罹得仿佛找到了通向隐秘之海的那扇门,他把自己钢铁般坚硬的双手浸入水中,随后将真与美洒在听者的头上。
夏天过去了。现在谁也不会怀疑,世上出现了两位觉悟者:如来和他的小个子弟子,人们叫他善逝。甚至有人说善逝是位愈者,当他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彩、他冰凉的双手抚过一只扭曲的手臂,那手臂就重又变得笔直。还有人说,在聆听他说法时,一个盲人竟突然重见光明。
善逝相信两样东西:解脱之道,还有佛祖如来。
“世尊,”一天,他对佛陀说,“在你教给我真如之道前,我的生命全是空虚。在你开始教导他人之前,当你觉悟的时候,是否感到自己像燃烧的火焰、怒吼的河水,感到自己无处不在,变成了万有的一部分——云和树、动物和森林、每个人、山顶的积雪和原野上的枯骨?”
“是的。”如来道。
“现在,我也能体会到万物的喜乐。”
“是的,我知道。”
“你曾说过,一切都会汇集到你身边。我终于明白了。你给这世界带来了怎样一种教义啊——我明白诸神为何如此忌妒了。可怜的神明!他们实在值得同情。可是这些你都知道。你洞悉一切。”
如来没有回答。
春风再次吹过大陆,自从第二位佛陀来到阿兰邸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一天,空中传来了令人胆寒的鸣叫。
阿兰邸的居民们涌上街头,望着天空。田里的首陀罗放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往上看。小丘上的神庙中突然一片寂静。城后的树林里,僧人们也转过头去。
它在空中漫步,这是为了御风而生的生物……
它从北方来——绿色和红色,黄色和棕色……它的滑翔宛如舞蹈,空气于它就是平坦的大道……
又是一声尖叫,巨大的羽翼拍打着,将它送上云层,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接着,它一个俯冲,像颗流星般猛烈地燃烧着,一身的色彩都在闪耀,发出刺目的光芒。它的身形越来越大,任谁也无法相信,有什么生物竟如此巨大,如此迅捷,如此华美……
半是灵、半是鸟,那是让日月黯淡无光的传奇。
毗湿奴的坐骑,它的喙能撕裂战车。
大鹏金翅鸟在阿兰邸上空盘旋。
它盘旋着,随后消失在城外的那片山石之后。
“金翅鸟!”这个词穿过小城,传遍农田、神庙和数林。
如果金翅鸟不是独自飞行……人人都知道,只有神灵才能驾驭它。
一片寂静。在尖利的鸣叫声、雷鸣般的羽翼声之后,人们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
觉者站在林前的小路上,僧人们在他周围来来往往,眼睛都朝着山石的方向。
善逝到他身边站定。“仅仅是在一个春天之前……”他说。
如来点点头。
“罹得失败了。”善逝道,“天庭会送来什么新花样呢?”
佛陀耸了耸肩。
“我为你担心,我的老师。”他说,“在我的一生中,你是我惟一的朋友。你的教导给了我安宁。为什么他们不能放过你?你是所有人中最无害的,你的教义最是温和。你对他们能有什么害处呢?”
佛陀转身背对着他。
这时,金翅鸟扇动那对巨大的翅膀,张开嘴尖啸一声,再次飞到小丘之上。这一次它没有在阿兰邸上空盘旋,而是爬升到极高处,振翅往北去了。
它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乘金翅鸟而来的那位留下了。”善逝推测道。
佛陀走进了树林。
他从山石背后走来。
山石中有一条小径,他沿着这条小径前行,红色的皮靴落在石头上,悄无声息。
前方传来潺潺的水声,一条小溪阻断他的去路。他一抬肩膀,把血红色的斗篷撩到身后,继续朝小径上的一个拐角走去,弯刀上的红宝石在深红色的腰带上闪闪发光。
绕过这个山石形成的弯角,他突然停住脚步。
有人正等在通往小溪对岸的圆木旁。
他一眯眼睛,接着继续前进。
站在那儿的是个小个子男人,一袭朝圣者常穿的黑衣,一把弯曲的钢铁短剑在腰带上闪着光。此人头上只剩下一小撮白发,其余地方都剃得很干净。在他深色的双眼上方是两道白色的眉毛,他肤色苍白,耳朵似乎尖尖的。
旅行者抬起手问候道:“午安,朝圣者。”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站到那条架在小溪上的圆木前,阻住他的去路。
“请原谅,亲爱的朝圣者,可我正准备过去。
你挡在那里,我该怎么走呢?”
“如果你以为自己能过去,阎摩大人,那你就错了。”
红衣男人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能被人认出来总是令我心情愉快,”他承认道,“不过,除了我的身份,你的话大错特错了。”
“我对口舌之争没有兴趣。”黑衣男人说。
“哦?”对方抬起一条眉毛,夸张地摆出探究的表情,“那你要用什么来争呢,先生?总不会是那片弯弯的废铜烂铁吧?”
“正是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