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飞的水3-5 by 纯白阴影





  小乔是真心待她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一大早就起来,做早饭给她吃,端到她手上来,夜里给她打来洗脚水,看到她脚上不小心被划了一道口子,心疼得掉眼泪。
  可惜没多久小乔就死了,他是个热心快肠的人,村子莫名其妙地断了电,他去修,不知谁将总闸合上了,他当场触电身亡。事情很快查明,是一伙小孩子的恶作剧,他修了一辈子的电,最后死在电上面。妈妈抱着才三个月大的女儿,坐在门口,痴楞楞的。
  小乔出殡那天,当年的邻家哥哥出狱探亲,正在家里吃饭,突然看到她站在门口笑。还是记忆里那么美。哥哥尴尬地笑,赶紧埋头扒饭,腮帮子鼓鼓的,说不出来话。
  妈妈问,你以后会不会娶我?邻家哥哥楞在那儿了,嗫嚅着半天不做声。
  她就冲上前,抓起案板上的菜刀,照准哥哥的脖子,死命砍了下去,血溅到灰色褂子上,斑斑点点的。
  她杀了16岁时强暴她的男子,进了监狱。多年不见的苍老母亲来探监,两人对坐,彼此呆若木鸡。
  母亲抹着眼泪走了。当天夜里,她就撞死在牢房里。母亲得知她的死讯,卧床不起,拖了两三个月,也去世了。
  ……这些都是舒伟从村里上了年纪的婆婆那里打听到的,学给乔麦听。乔麦沉默地听着,半晌不说话,吓得舒伟连忙摇晃她的手臂:“麦子麦子,你可别吓我,那是你妈妈的事,你没有错啊。”
  当然没有错。一点儿错都没有。乔麦想,难怪奶奶从来不肯把妈妈的事情说给她听,在她私心里,肯定是怨恨这个祸水一样的女人的,亏得自家儿子待她那么好,竟也做了短命鬼,还遗下一个小女孩要她照顾。
  偏是这小孙女也继承了妈妈的漂亮模样,一张小脸生得晶莹透亮,眉目如画,身材又好,瘦高瘦高的个子,马尾辫梳得高高的,青春洋溢,10岁上街就招来众多目光,叫人不得不操心。
  
  次日中午,乔麦拌好猪食,端到后院的猪圈里,又听到呼哨声了。舒伟站在那儿等着她。
  她走到厨房洗手,胡乱吃了几口稀饭,又带上一只饭盒,连同一张破旧的草席,和两只小板凳,放到装西瓜的筐子里。她的肩膀瘦弱,扁担压在上面生疼生疼的,找来两块厚厚的棉布包,绑在肩膀上,再挑起担子,向门外走去。
  奶奶刚吃过,又半躺在躺椅上,摇着蒲扇睡觉了。乔麦也不管她是否睡着了,打了个招呼:“奶奶,我出去了。”
  奶奶没吭声。
  乔麦刚出门,舒伟就迎上来,接过担子,健步如飞。乔麦跟在他后面,笑着,扯根狗尾巴草玩。
  舒伟说:“麦子,我今天下午没事干,可以陪你坐到晚上。”
  “好啊。”
  他的步子迈得太大了,乔麦一路小跑地跟着。流火七月,路边的小草被晒得焉巴巴地趴在地上,黄土路面火烫,只有池塘的浮萍铺了厚厚一层,看上去幽深幽深,才让人的眼睛有了点沁凉之感。
  沿途的麦田里,立着很多稻草人,乔麦想,它们可真孤独,手里没有镰刀,也没有麻雀可以吓唬,但能够终日面对青山、麦浪、艳阳,春耕,秋收、冬藏……也是幸福的吧。
  她的心情很好,轻声哼起了黄梅小调:“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么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此花叫做,叫做荞麦花。”
  正是中午,生意清淡。舒伟和乔麦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他嫌热,又看不进去杂志,干脆到附近的荷花池里揪来几片荷叶,替乔麦把帽子摘下,把荷叶给她戴上,他说:“香,香。”
  他自己也拿了一片叶子,兜头盖上,抠三个洞,两只眼睛、鼻子。躺在席子上,枕着手臂,悠然自得地看天空。
  一有人过来问价,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地迎上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热情得很。乔麦扔下书,挑一只个大的西瓜,舒伟接过来,用力拍拍,发出嘭嘭的声音,一脸笑:“大伯,您看,包甜!”又手脚麻利地抓来秤,秤杆溜得高高的:“怎么样?十二斤二两半!不含糊!哎,两毛一斤,得,二两半算我送您的,一共两块四毛。”
  那人就凑过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掏钱。
  舒伟突然说:“麦子,你看,那只雀鸟!”
  乔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蓝得辽远无人,一只白色的鸟儿倏地飞过。她笑了笑,念了一句诗歌:“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舒伟没听清,疑惑地问:“麦子,你说什么?”
  乔麦没有回答他。舒伟也没有再问,自言自语了一句:“人要是也有翅膀多好啊。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世界上有一种鸟……”他坐不住,抱着一个篮球抛来抛去,不小心失手,滚到马路中央了,赶紧去捡。马路上没什么人,也没有车,柏油路快要晒化了。
  不一会儿,李娟娟和陈刚过来了,他们和舒伟是一个村的,同班同学。李娟娟个儿不高,是个圆脸爱笑的姑娘,她手里拿着两只冰棍,湿嗒嗒地滴着水,化得差不多了,乔麦接过来,递一支给舒伟,两人赶紧吃。
  陈刚带了一副扑克牌,舒伟含着冰棍把凉席拖到树荫下。李娟娟说:“麦子,过来,打牌!”
  乔麦摇摇头。舒伟说:“反正也没什么生意,一起玩吧。”
  乔麦还是摇摇头。那三人就躲到树荫下打牌了。乔麦挪到旁边的一棵树下坐着,接着看《玉娇龙》。这真是个好看的小说,不矫情,不上纲上线,行得端走得正,人是真人,情是真情。很多年后她看了电影《卧虎藏龙》,只有一个想法,章子怡不配玉娇龙这三个字。而对比起《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周润发苍老得让人想哭。
  舒伟从汗衫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分了一支给陈刚,两人吞云吐雾地抽了起来,打着牌。李娟娟早就习惯了他们这样,她摸到一手好牌,咯吱咯吱地笑。
  玉娇龙出道了,用骄纵将自己冰裹,一身锐气骄傲。乔麦看着看着,沉迷进去了。舒伟手气很好,一连赢了几盘,趁李娟娟洗牌之际,跑过来问:“麦子,真有那么好看吗?”
  乔麦吓了一跳,点点头:“是啊,好看。”
  舒伟说:“你这么喜欢看书,以后当个作家吧,写个好看的小说出来!”他伸出手,将乔麦垂到眼前的头发捋到耳后,笑嘻嘻,“把我写进去,好不好?要酷酷的,像张国荣!要不就周润发吧。呀,麦子,你长得挺像钟楚红的!”他前几天才看了《纵横四海》,发哥,荣少,红姑,他很喜欢这部影片,兴奋得真想到处乱飞。
  正说着话,来了几辆卡车,司机停下来,跳下车,舒伟赶紧迎上去,递上毛巾。司机擦了一把汗,数了数地上的西瓜:“一共多少个?我们全买了!”
  舒伟乐得眉开眼笑,和乔麦对视一眼,便宜了四毛钱,全算给他了。不远处几个摊主朝这边看过来,羡慕得直咂嘴。
  收摊后,陈刚提议去打台球,舒伟说:“麦子,把担子先搁在我家吧,省得你回去后,再也出不来了。”
  路过旁边那几个瓜摊,几个摊主闲得无聊,凑在一起打扑克,赤膊,拖鞋被甩到一边,背心放在手边,不时抓过来擦汗。其中有个中年男人看了乔麦一眼,不怀好意地和另外几个人说了句话,大家就都看过来,哄笑。
  舒伟闻声瞪着他们,直搓手。他是个高个子男生,发育良好,袖子随便一挽,就鼓出一大块肌肉。
  5
  他们到镇上电影院门前的广场上找了一家台球铺子。摊主懒洋洋地靠在一边打瞌睡。桌面上的绿色绒布磨损得有些发白,正中央摆着一只三角形的木架,中间是红白绿黄蓝黑各色小球。三毛钱一盘,由输了的那家掏钱。舒伟和陈刚各霸占了一张台球桌,招呼自己的小恋人过来。
  乔麦不大会打,拿起杆子,用粗的那头一下子将球打散。舒伟说:“麦子,你的姿势又不对。”站在她身后,手把手地教她,冷不丁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再看那边,李娟娟和陈刚早就吻到一起了。摊主见怪不怪地袖着手站在一边。
  十年后的乔麦仍会做起同一个梦,梦境冗长无边无际。梦里,她依然生活在小镇,和舒伟、李娟娟、陈刚亲密无间,连同记忆里那个燥热的夏天,漫长得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是的。好象永远没有尽头。没有后来出现的江城子。没有错落情缘和纠缠。人生仿佛仍停留在十七岁的暑假,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看书,下午出去卖西瓜,和舒伟在镇上散步,走几步就停下来,在夜的笼罩下,吻上半天。
  无论她走到哪里,在闪光灯面前多么应对自如,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奔跑在小镇之上,在河流中央。不管哪次回头,舒伟的目光总会铺天盖地地照过来,他说:“麦子麦子,将来你要把我写到小说里去啊,我要像张国荣那么帅!”
  那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她的村庄。她的童年,她的亲人,她的初恋,她的友人,统统遗失在那里。就算回去,也已是千夫所指,就像当年的妈妈,被冠以“坏女人”的名声,走到哪里,都会收到鄙夷之色。
  呵……可叹记忆里,是没有妈妈存在的。打小,她就和奶奶相依为命。家对面是成片的麦地,分到自家的那块地段很好,土地肥沃,后面有一小片竹林。
  奶奶去农田里干活时,乔麦就坐在田埂上抓蚂蚁玩,农村的黑蚂蚁个头大,爬到人腿上痒痒的。有次乔麦正玩着,从竹林里窜出了一只白兔,她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面前。它跑得太快了,快得她只看见白兔的一双惊惶的眼睛。
  那时是80年代初期,她才几岁,村里还有老虎出没。屋后面是大山,奶奶有时会带她到山里摘菌子。夏夜里人们喜欢搬一张竹床到山脚下乘凉。
  有个夜里,奶奶在家里洗澡,乔麦一个人躺在竹床上数星星,睡在她不远处是另一户人家的儿子,和乔麦一年出生的,他爸回家端西瓜去了,他就躺在竹床上咿咿呀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那个夏夜很宁静,满天星星,像无数眼睛,沉默不语地俯看庸碌凡尘,也看着即将到来的悲剧。当不少人们都摇着蒲扇拉着家常或是昏沉地跌入梦乡时,那只老虎出现了。
  一声低吼,年幼的乔麦之前只从大人口中得知这种凶猛动物的存在,从未见过。她惊得坐起来,闻到一阵腥风,老虎叼走了那个小男孩,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全村人都沸腾了,明知不可能有救,仍举着火把到山里四处寻找。天快亮时,才在一棵松树下捡到一双童鞋,和小脚丫。孩子的爸爸看到鞋子,坐在地上揪着头发,呜呜地哭了。
  据说,老虎是不吃人的脚丫的。那阵子,村里再没人敢到山脚下乘凉了,大白天上山砍柴,仍觉得后背凉嗖嗖的,阴风阵阵。
  当年老虎真多啊,舒威同村的一个老头子在地里干农活,就遭遇了老虎,他用一把镰刀砍死了它,把它拖回家剥皮炖着吃了,村里每户人家都分到一小碗。乔麦的身体不大好,奶奶特地颠着小脚跑去讨了一碗骨头汤给她喝,还要到了一枚老虎指甲给她玩,她珍藏至今。
  ……当年还是谈虎色变的年代,打虎者成了英雄。不似现在,老虎已是稀有动物,不法分子甚至将它请上了餐桌。
  
  他们打台球打得兴致勃勃,渐渐地变成了两个男生对打。女孩子跑到旁边的小店里买劣质巧克力,剥掉银箔纸,小心翼翼地吃。又去买棉花糖,舀上一勺白糖,在机器里转啊转,一会儿就变成洁白的一大团,就像天上的云那么白,入口即化,甜丝丝。
  李娟娟快乐地说:“麦子,我以后要嫁给陈刚的。你呢,你会和舒伟结婚吗?”
  乔麦和她并肩坐在另一张空着的台球桌上,晃荡着脚丫,笑。她不会告诉李娟娟,她预感自己不会属于这里,终于有天会离开。就像舒伟曾经感叹的那样,人要是有翅膀就好了。她注定远走高飞。至于他……她想,我们一起飞。
  空气里有汗味儿,糖果的芬芳,女孩子唧唧喳喳的心事。那是十七岁的夏天,生命快乐充盈。
  可是谁能预见后来的故事呢。命运像一个坑,等着人去填满。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准备好的。位子就是那里,一个一个人往那里填补。你躲不躲避,都没关系,它总是在那里的。总是在的。就那么冷眼看着你,看着你自投罗网,左冲右突。其实没有用的,该来的,躲不掉。
  十年后的乔麦在闪光灯面前或笑或颦时,想到的仍是少年往事。可那已是回忆里的深埋,只余空白线索。
  村庄,姑娘,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山上的蘑菇,大河里摸鱼儿,白云悠然过,离得很近,水渠,池塘,白色凉鞋。
  谁的梦中他呀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