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三两枝
一面想着一面还是竖起耳朵听苏星海说,苏星海淡淡瞥了小香一眼,接下去说道:“铸剑山庄一夕灭门,祸首竟然是祁连山聂家……”小香虽然没有睁眼,心却在扑通扑通不停地跳,似乎已慌慌张张地蹿到了嗓子眼。
“聂氏一门精锐尽出,除了病弱老四聂连环留守家中,其余兄弟三人带祁连山人马围攻铸剑山庄,一夕得手屠尽全庄,泰山下一片血海。”苏星海说到这里,七星堂已有弟子愤然跳起来破口怒骂,畜生禽兽、猪狗不如,小香仍旧闭着眼不作声,但觉指尖冰凉,像冬天里在檐下摸过的冰溜子一样冰寒彻骨。
“祁连聂家藐视中原武林,造下这样的罪孽,我丐帮怎能置身事外?那时八大门派有六位掌门闭关修业,剩余两派少林武当又不理俗事,骆帮主愤怒之下广邀江南武林人士千里追堵聂氏三兄弟,围杀祁连山人马于蜀中,但百密一疏,单单走了聂家老三,聂沉璧。”
苏星海眼里有寒光掠过:“聂沉璧与绣春刀销声匿迹十余年,忽然间重现江湖,势必又掀起腥风血雨,骆老帮主命江宁府丐帮弟子盯牢聂沉璧,他老人家已亲自往少林武当请灵智方丈与云鸿道长下山一同裁决此事。”
少林武当,武林中两座至尊顶峰,灵智方丈大智大慧,声望冠绝江湖;云鸿道长一点灵犀,剑法独步武林。绣春刀牵连两家如海血仇,非武林尊长不得化解。
苏星海说完,破庙里一阵出奇的安静。
小香忽然睁眼笑道:“苏堂主,你这故事讲得真是太死玻诺梦宜蛔拧!彼涫窃谛Γ成弦黄园兹缰剑Φ萌幢瓤藁鼓芽础!?br /> 七星堂的弟子只知道她是丐帮污衣派弟子,并不知她与聂三是师徒,都笑着安慰她道:“小鬼你怕什么,老帮主请了灵智方丈和云鸿道长下山,那杀人魔头聂沉璧没几天好活的了!”
小香脸色更白,摇摇晃晃站起来拍了拍面颊,朝苏星海道:“苏堂主我到外头走走,头昏得厉害。”又嘻嘻笑道:“要是怕我跑了,你跟着我就是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破庙,在夜风里立了会,小香捂着扑通通跳的心口,走回到苏星海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晶亮晶亮地看着他道:“苏堂主,你待我真好,就好像我亲生哥哥一样;今晚如果我叫你一声大哥,你会不会觉得我讨嫌碍眼?”
苏星海面色分外复杂,不知是喜还是悲,许久,声音如风一样轻:“小香,我从没嫌弃过你。”
小香笑了,脆生生叫了声大哥,苏星海蓦然间像是看到了三月的桃花,嫣然在夜里绽放,忽地腰间一麻,听见她低声道:“苏大哥保重。”
浓郁夜色里,聂小香远去的身影就好像一只刚羽化的蝶,纤纤弱弱,双翼才张开,却有了坚定的力量。
。
将军山,断崖,石洞前数摊血,傍晚时如虎狼一样环伺在崖上的人都不见了踪影,小香慢慢走进石洞里,蓦地迎面杀气凌厉,颈间冰凉。
“师父,我是小香。”她笑嘻嘻地轻声道。
三尺青锋慢慢收回,聂三的声音在黑暗里不比石壁温暖多少:“快走,天明前下山。”
小香不知为什么,心里出奇的平静:“师父在哪里,小香我就在哪里,我不下去啦,我要陪着师父。”
聂三一日连战十几人,身上刀剑伤口十多处,疲倦得感觉不到疼痛,肩头伤口的血流下掌心,触手黏腻,料到是血,也没吭一声,只是淡淡道:“听话,小香,下山去。”
“我不走。”她出奇的坚决。
洞中陡然一亮,小香摸出火石打着火,见聂三浑身是血,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吓得面色煞白,匆匆忙忙出去拣了些干柴来往洞中生了火,强行扶着聂三在火堆旁坐下,一面抹眼泪一面从袖中摸出那锦帕包着的野鸡腿递给聂三道:“师父,给你吃鸡腿,你不要赶我下山。”
火光照亮一张泪糊糊的脸,隐约瞧着和整日里围着他打转的小花狗的神情有些相像,聂三忽觉心头安宁欢喜,勉强抬起手抹去小香脸上的眼泪,嗯了一声。
见鸡腿已冷,小香又往火上烘了烘,献宝一样捧到聂三跟前,聂三道:“师父不饿,你吃罢。”她便嘿嘿笑了:“我早吃过了,特意讹来留给师父的。”
勉强果腹,聂三朝洞外望了望道:“熄掉火堆,随我来。”
洞中竟然还有通道,弯弯曲曲又联通四五个山洞,走了很久,聂三转进一处极窄的洞穴,反身用大石将来路堵住,牵起小香拐入另一个山洞,这又是一处奇陡的山崖,听聂三说起,竟然已是和之前那处断崖隔了一座山头。
小香扶着聂三坐下,照旧生了火,忽然间记起白天遇见的白衣青年,连忙从身后布袋里取出那个白玉匣来递给聂三:“有个怪人给了我这件玩意儿,师父瞧瞧是什么?”
白玉匣子面上雕刻五毒图案,通体晶莹无暇,左上方有小小一个篆体“赵”字,古雅别致。聂三随意看了一眼道:“赵笙歌的续断百花膏。”
小香依稀记得这名字,搜肠刮肚一想,哎呀一声道:“岭南毒王赵笙歌?”岭南人大多肤色黧黑身形矮小,赵笙歌体似竹面如玉,又冠上毒王这个听来就心狠手辣的名号,怎么也不大能让人相信他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使毒高手。
续断百花膏是续接筋骨外生皮肉的珍贵之物,小香虽然不明白赵笙歌打的什么算盘,聂三伤重,这才是她记挂心头的大事,当下跳起来雄赳赳叉腰吩咐道:“师父,褪掉外衣,让我来给你涂药!”
聂三一怔,寒冰般的眼缓缓转到小香丝毫不像是说笑的脸上,慢吞吞地伸手解下外袍。
贴心
洞中柴堆烧得很旺,一直烧到了聂小香红扑扑的脸颊上,很像仲夏时分溪边桃林中半熟的蜜桃,白里透着粉嫩。聂三褪下外袍,背朝向她道:“若是害怕,师父可以自己来。”话刚说完,只觉背上火辣辣的伤处一阵沁凉,疼痛顿时减去三四分。
聂三肩背总共十五道伤口,犹以脊背处伤得最重,小香红着眼圈一面小心翼翼地上药,一面骂道:“什么英雄好汉江湖豪杰,以多胜少算什么能耐!啊呸呸!”
“师父并未输给他们。”聂三垂眼望着在火中噼啪作响的柴枝,淡淡道。
小香一愣,记起断崖山洞前几摊刺目猩红,不免多联想了几分,手下一哆嗦,好大一坨续断白玉膏糊在聂三光洁如玉的脖颈上:“师、师父,你、你一个人杀了三十几个人?”
聂三不愿吓到她,轻描淡写道:“放暗器的,背后暗算的,一脚一个踢下断崖,其余人逐下山了。”听见小香悄悄吁一口气,他心中庆幸没有全然对她说实话。
山洞潮湿,到了夜里有些冷,小香靠着石壁打了会盹,见聂三披着外袍闭目养神,悄悄挪到他身旁去抱着膝头坐下,原来只想眯一会,这一歪就睡了过去,靠着聂三睡得极沉。孤身在外四处寻找聂三时,锦衾绣榻也睡不安稳,今日倚着聂三,坐着打盹也觉神定心安。
赵笙歌的续断白玉膏果然是千金难求的珍贵宝物,聂三动了动另一边肩膀,察觉肩头伤口已愈合大半,便伸手轻轻将小香抱入怀中偎在身前,免得她在地下睡一夜着了凉。
柴火熊熊,噼啪轻微作响,一时洞中安静得再无别的声音。聂三低头看臂弯中这一张嫣然娇俏如同早春桃花一样的小脸,眉宇之间不是没有挣扎。
十一年静好岁月,相伴安稳流年,就像三月碧青竹叶间春风的微醺醉意,又像五月火红榴花中夏阳的耀眼明媚,是聂沉璧心底阴翳间仅存的一点明光,放手,则灭顶,握紧,则永失。
天明时醒来,小香已经不在洞里,外袍用山上的溪水洗净了血污,用木架支着靠在火堆边烘烤,聂三身上披着不知她从哪里摘来的巨大树叶,身前一片身后一片,左臂一片右臂一片,聂三睁眼看了会,勾了勾唇道:“倒像是鸟人。”仍旧靠着石壁闭目养神,竟觉得此时心中安宁无比,恨不得一生的时光就在此刻停住永不走动。
小香一夜好眠,往山下林子里打了只野鸡回来,洗剥干净进洞去用聂三的长剑串起在火上烤熟,轻唤了声师父,聂三背靠石壁闭目如老僧入定,没有吭声。
“懒鬼师父。”小香嘻嘻笑着跳起来,蹑手蹑脚走到聂三身边蹲下,托腮安静地打量他,越看越是心花怒放,暗暗道:哎呀呀,果然还是师父的模样最是俊俏,披着烂树叶子也不像个野人。
一面想着,一面悄悄伸手碰了碰聂三英 挺的剑眉,目光往下一溜,看到他眼睫长而浓密,鼻梁高挺孤傲,薄薄的嘴唇极为好看,这么近地细细瞧着,师父似乎与平常的模样有些不大一样,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小香忽然心里痒痒,嫣红粉嫩的唇魔怔一般凑上前去在聂三瘦削的脸上轻轻碰了碰。
有一朵花在心里悄悄开了,无声无息,芳香馥郁,淡雅醉人。小香不知道,那花儿,叫做情意。
聂三吐息绵长均匀,似还在睡梦中。小香在他身旁蹲了会,笑嘻嘻地唤醒他道:“师父,天亮啦。”聂三眉尖微微一动,寒冰也似的星目缓缓张开,却是丝毫也没有初醒的迷蒙。
小香转身去火堆边忙碌,并未注意到聂三不寻常的神色,从前在桃花溪边住的时候,都是聂三唤她起床,今天对调,很是新鲜。烤野鸡还没冷,小香用干净荷叶包着递给聂三,师徒两人默默吃了会,小香叼着鸡骨头伸手捞来聂三的外袍,口齿不清道:“师父师父,衣裳干啦,快穿上快穿上!”
说着伸手胡乱扒掉那几片大树叶子,要给聂三套上外袍,聂三伸手按住她,接过袍子淡淡道:“我自己来。”小香嘴里还叼着鸡骨头,愣愣地从聂三修长干净的手指看到他宽阔□的胸膛,再往上看到他微微泛着桃红的颧骨,越发觉得聂三的相貌、体魄实在是生得好看,尤其是这时候,平日里棺材脸冰冷性子的师父竟也会露出这样的窘迫神色,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小香的心扑通通不停跳着,只觉得耳边声如擂鼓,不由暗暗道:糟了糟了,这小心肝先前瞧见唐大美人时也只是扑通跳两下,怎么今天对着比烤鸡还熟的师父跳得这般厉害?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嘿嘿干笑一声对聂三胡乱说道:“师父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连你洗澡都偷瞧过……”话一出口,捂嘴也已经来不及了,聂三冷冷瞪着她,俊俏淡然的脸上似乎都有了裂纹:“什么时候的事?”
聂三带着小香避居桃花溪边,为男女之防,小香十二岁起师徒二人便不再同榻而眠,沐浴净身之时更是各自关门闭窗,聂三未生邪念,聂小香却好奇地悄悄扒着窗子偷瞧过聂三沐浴。
什么时候的事?小香脑子转得飞快,黑白分明的眼睛淘气地眨一眨,在心中暗暗将当时的年岁狠狠砍下一大截,伸出双掌,扣回一指颇为真诚地道:“九岁,九岁那年。”心里却嘿嘿笑道:九岁的事我还能记得么?明明才是去年夏天的事,只是我可不敢告诉师父。
毕竟也不是什么值得争论的事,聂三点点头算是信了,吃完手中的烤鸡,沉默片刻道:“小香,今夜天黑时,你就走罢。”
鸡腿骨蓦地从小香嘴里掉落地上,她跳起来恼道:“师父你说话不算数,昨天夜里你可是答应了不赶我下山……”
“绣春出,宝光现,鲁东尽,祁连灭。”聂三慢慢道,“我一身血债,不要连累了你。”说罢,寒玉般的一双俊目看着她片刻,极难得的微微一笑:“既然你不愿跟婉儿一道走,留在江南也是无妨,毕竟江湖中人都卖丐帮的骆老儿几分薄面,不至于对你一个孩子下手。”
小香耳朵里嗡嗡直响,又听得聂三道:“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消息最是灵通,小香,你是早就已经知晓此事了罢。”淡淡的一句话笔直地戳进小香心里,她怔怔立在火堆前,笑得比哭还难看:“师父……”喉头哽了一会,极认真地问道:“师父,十余年前祁连山聂家屠尽铸剑山庄,你……可有杀人?”
聂三眉宇间隐有倦意:“铸剑山庄灭门,总是我聂家贪婪之过,兄长的刀剑,与我的刀剑有何分别?”
话中玄机细细一想就已明了,小香心中悲喜交加,低声道:“我就知道师父不会干那伤天害理的事。”
聂三却是不做声,默然片刻,寒星般的眼中悄悄浮上几许温柔,又道:“旁人要砍要杀,我并不在意,只是花家的这柄绣春刀,我不容许它再落入别人手里。”
语意未竟,聂三已不往下说,仍旧道:“小香,日落后你就离开,再不要回头,我若能九死一生拼得保下命来,纵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