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
郁竹摇头,他的举动确实有些费解,其实,他这半年来的举动令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允王是位典型的京城贵公子,喜爱舒适奢华的生活是出了名的,但在半年前,他突然自动请缨去了西疆战场,西疆属东越边域,荒漠连天,风沙遍地,除了西疆叛军,还有大批流寇出没。对于这位王爷的决定,满朝文武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太子既死,允王为了争嫡,需要立战功来树立自己的声望;有人则反驳说,这位王爷武功平平,平时出行还需带大批侍卫以策安全,到了西疆岂不是羊入虎口?可见带兵讨伐叛军是假,王爷在那里定是另有其事――朝廷的事谁说得清呢?半年之中,随着允王屡破敌军、连克数城,持前者看法的人日多。此时,允王突然回了永州,按理说,他应该在宫中承奉皇上,或者在王府之中好好享受久违的生活,可是只过了两日,又护卫着赵贵妃来了云州。
允王见她半天没有作声,身体闲闲后仰,道:“本王这次来云州,说真的,全是为了你。”
“嗯?”郁竹挑眉,她完全没想到允王会如此作答。
“本王原打算前几日就去找你,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竟无暇与你会面,嗯,就乘此机会与你说了罢。”
“王爷有什么事?”郁竹皱眉疑道。
“是这样的,”允王眉间重又挂上疏懒笑容,双手十指交叉搁在胸前,“本王想与你商讨一下,嗯--赵郁竹赵小姐当允王王妃的可能性有多大?”
郁竹怔怔瞧了他半晌,抿唇,垂首揉了揉眉心,复又抬头,“王爷,究竟是我听错了?还是您连着两日没睡,头脑有些发晕所以搞错了说话对象?”
云湖(十五)
“咱俩都没错,”允王乌眉一轩,“本王再重复一遍,赵郁竹小姐,您可愿意当允王王妃?事实上,本王也是看在咱俩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想拯救你于水火之中。”
“郁竹真是――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呵,事情是这样的,”允王懒懒笑道,“本王刚回永州,就发现你家热闹得很,访客不断,一时好奇,便派人去打探了一下,原来是你父亲――咱们东越的金吾将军(注),正为长女郁竹谋划亲事,那些人,就是上门提亲来的。”
郁竹的身子稍稍震了震,允王唇角轻勾,不动声色道:“提亲之人可都不简单哪!”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扳起了指头,“头一个是镇国公牛清,想把你说给他的孙子牛继宗,那个牛继宗,你也该认识的,就是从小到大一直跟在我二皇兄你表哥屁股后面团团转的那个小瘦个子,如今倒挺出息的,不仅是二皇兄的左右手,而且家里亦是人丁兴盛,六畜兴旺,虽然年纪才二十出头,但姬妾已娶了七八房,儿子也生了三四个,呵――说实话,本王倒真羡慕得紧。郁竹,你若嫁过去,立时便能当个现成的娘,其实也蛮合算的。”
一只搁在桌角的纤纤素手,指甲尖因为用力,已经微微泛白。
允王只当没看见,兀自说了下去,“第二个是平原侯蒋开涌,替他的儿子蒋子宁来说媒,那个蒋开涌,本是棵墙头草,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如今听说赵府招亲,就来捡便宜。蒋子宁的家世,虽说比牛继宗略逊一筹,但那蒋府,却有‘永州胜境’之美誉,你知道为什么吗?”
郁竹冷冷瞪着允王,未发一言。
允王淡笑道:“这位蒋公子,平时最爱逛妓院,所以认识很多红牌姑娘,后来又索性一古脑儿都娶回了家作姬妾。每逢宴客之时,这些艳丽姬妾就亲自上阵为宾客表演歌舞,据说个个身姿曼妙,舞技精绝,看得客人们简直想赖着不走。你说这样的地方是‘胜景’不是?可惜本王与平原侯关系平平――”说到这里,他连连叹气,忽地又笑道,“郁竹,你若看上了蒋子宁嫁进了蒋府,可别忘了邀本王来做上几天客,也好让本王也见识一番……”
允王尚自东拉西扯,郁竹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王爷;这些跟您刚才提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你别急,”允王摆摆手道:“就快说到啦!嗯――上门提亲的还有定城侯谢鲸、锦乡伯韩齐、神武将军戚建辉等等,总之全是世家公子。郁竹,包你回去挑得花眼。”
一只素手蓦地平摊在茶几上,指尖往下用力捺去,“王爷,您搞错了!那些人都是冲着五妹盛梅去的,与郁竹无关!”
允王懒懒摇头,“本王原也这么想,后来稍加琢磨,便觉不是这回事。你与赵盛梅虽同一个父亲,但身份大相径庭。她是庶出,生母出身平凡,虽然姿容长得出众,但也不可能吸引这么多公侯世家来提亲;而你,却是嫡出,母亲虽早逝,但你永远都是本朝南安老郡王的外孙女。那南安老郡王,是我朝屈指可数的异姓王之一,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若与他有了姻亲关系,嘿嘿,那样的背景可就深厚得异乎寻常了。前些年大皇兄在世时,这帮人只敢在旁觊觎,如今大皇兄过世,他们怎不跃跃欲试?郁竹,你已年过十九,你父亲是铁了心要嫁你出去的,依本王看,这次你决计逃不过。”
允王看着郁竹逐渐发青的脸,剑眉一挑,继续道,“但是,本王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素知你心性儿高,除了大皇兄,任谁也瞧不上的,因此着实同情你;另一方面,本王年纪已然不小,这次回朝父皇略透口风,拟为本王选一位家世、品貌上佳的女子。郁竹,说到这里,你也该明白了――咱俩都需要一桩婚事。你可以籍此摆脱这些提亲者;而本王,亦可以省些事。”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了个哈欠,神情有些意兴阑珊,“全东越家世、品貌上佳的女子统共就那几位,本王全都认识,若有兴趣,早娶了回来不是?反正同样是娶亲,还不如帮帮郁竹你的忙。侯门千金配皇孙公子,彼此门当户对,相信也没人会反对。本王又不屑与旁人一起挤在你家客厅里,所以才忙忙地跑来云州,直接找你商议这桩利己又利人的大好事。”
“可是,王爷,您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我相知甚浅,怎能轻言嫁娶?”
“哦,郁竹,这有什么关系?天下十对夫妻中,有九对夫妻直到洞房花烛夜才见对方第一面。象你我这样,十来岁就相识已是少而又少。本王还记得你那时总爱绑根光秃秃的小辫儿,看上去傻呼呼的,说实话,本王那时还瞧不大上你呢!等后来总算长得有些样儿了,你又对本王爱理不理。所以对这个‘相知甚浅’的局面,你我也该各负一半责任。”允王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不过等你当了允王妃,咱们会有很多时间来互相了解的。咦!你这是什么脸色?有这么多世家公子抢着要娶,还有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王爷当面求亲,这等风光之事,可不是每个待嫁的姑娘都轮得上的。来,郁竹,别杵在那里装模作样的,坐到本王身边来。”
一只手自黑暗中伸出,穿过阳光,越过茶几,停在她面前。这是一只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手,指形修长,指尖微翘,指甲则修剪得平整光滑。
“恕郁竹绝难从命!” 郁竹的嘴里轻轻吐出这样一句话来,目光微微下沉。
车厢蓦地陷入沉寂,允王的鼻息越发清晰起来。
稍倾,他静静地开了口,“如果只是想显得矜持一点,郁竹,你大可不必如此。”
郁竹抬头直视允王,神色平静,“王爷,很抱歉,郁竹真的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允王的身体后仰,脸随之隐入昏暗。
郁竹沉默不语。
“看来你已经想到了摆脱提亲者的法子,抑或是愿意嫁给牛继宗、蒋子宁?”
郁竹深吸一口气,“回永州后,郁竹会立即入宫晋见皇上,求他答应――答应让郁竹为过世的太子殿下祈福三年。祈福期间,郁竹不言嫁。”
允王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
“父皇他不会答应的!”昏暗处传来的声音有些不稳,“皇兄临终前,已经哀求父皇下旨撤去你的封号!如今,你没名没份,父皇凭什么答应你?”
“凭太子殿下曾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郁竹淡道。
允王猛地抽气,身子前倾至茶几边缘处,脸容暴露在阳光之下,一双眸子仿佛燃起了火焰,“郁竹,本王佩服你,前日想自尽,今日就想到了什么‘祈福’!怪不得永州人交口称颂太子妃的‘贞洁淑仪’。据说当日太子下葬之时,这位尚未过门的太子妃伤痛欲绝,晕倒在太子墓穴前数次,后来又几乎出家。只是――本王不明白,想出家,在永州不拘找家寺院便是,何必巴巴地来云州?本王白跑一趟不说,还差点被你害得坏了大事!”
郁竹抿唇不言。
“停车!”允王蓦地大叫。
车厢轻轻一震,窗外不断倒退的景物静止下来。
允王移至轿帘旁,回头冷冷瞧了郁竹一眼,“本王恭喜你,看来你又找到一个藏身之处!皇兄在天之灵,亦可瞑目!嘿,你聪明,你会武功,可那有什么用?你从小就只肯生活在虚幻的世界中,如今长到近二十岁,依然如此!赵郁竹,你永远都是一只冥顽不灵、愚不可及又自以为是的缩头乌龟!”
他扭头掀开帘子,身形顿了顿,道:“刚才的提议只是本王心血来潮,你无需当真!”说完,一低头跃了出去。
窗外,一只白色大鸟箭一般掠过空旷的原野。
郁竹凝眸远眺,盈盈的泪光悄然泛起。
“贞洁淑仪――贞洁淑仪――”
咯地一声轻响,马车继续前行。受到震动的泪珠顺着脸庞迅速下滑,径直滚落于厚实华丽的地毯之上,然后――攸地消失不见。
注:金吾将军,又称金吾大将军、大金吾,古时重要官职名,依南怀瑾《论语别裁》所述,相当于近代“京畿卫戍部队司令”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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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湖(十六。尾声)
郁竹回山庄后,立即去见了贵妃娘娘。
倚澜堂内,郁竹没隐瞒什么,直接将这两日的行踪禀明了娘娘。娘娘无言地盯了郁竹半晌,又温言询问了几句,便命她回房好生休息去。
望着郁竹离去的背影,娘娘倚着软榻,深深叹了口气。
当日郁竹与荷香外出后不久,房中侍女就已发觉。一直等到日落时分,见主人仍旧未归,几个侍女只得去禀告娘娘。娘娘虽有些吃惊,却也没乱方寸,斥了侍女几句,略想了想,便命人去通知允王,要他派人早些将郁竹寻回。
在永州之时,郁竹除时时入宫陪伴大皇子之临外,就已经常女扮男装孤身外出。娘娘发觉后,曾一度要求兄长赵养性好好约束自己的女儿,岂料兄长只是摇头叹息,神情苦恼之至。后来,尤其在发生了几桩事情后,娘娘也如同自己的兄长那样,渐渐对郁竹外出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了。
只是――这几日她有伤在身,又忙忙地往外跑做甚?
当日晚上,允王派人回来禀报,说郁竹外出恐与刺客有关,娘娘这才有些明白过来。果然到了第二日上午,允王又派人传来消息――官兵已在刺客藏身之处找到了郁竹。
娘娘垂首揉着太阳穴。作为一个阅尽世态的深宫妇人,作为赵养性的妹妹,她对赵家每一个女孩的动向都了如指掌,在她的教导之下,赵盛梅甚至成为永州城最负盛名的大家闺秀,但她,永远都无法触到赵家最重要的女孩――长女郁竹的内心。
唉!转眼之间,半年已过,如今的郁竹,非但出落得愈发美貌,连性情举止也愈发沉稳,只是――那眸子中闪动的光芒也愈发深幽清冷了。
这个姑娘,正在远离这个世界,恐怕再也没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娘娘心想,以前,倒还有个晏之临。
她与晏之临,究竟谁死谁生?
是夜,云州总督府。
春日的夜晚,亦是风情万种。柔媚的乐音丝丝入骨,萦绕花间;空气中充斥着绵软甜腻的气息,一缕一缕,扑人鼻端。
轩敞的厅里,正摆开了一场饯别宴,在场诸人都甚尽兴,包括李宗列、云州各部长官,以及――王爷。
高高坐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