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





  
  她不再理会晏之原,身子一扭,便朝那边的人群而去。
  
  那汉子反应倒快,见郁竹发觉了他,脖子一缩,转身就跑。
  
  郁竹紧追不舍。
  
  人群顿时一阵骚乱。
  
  郁竹身形灵动,不过几十步便追到了那汉子的后面。她伸手疾抓过去,不过才到半路时,那手便轻轻一翻,猛地拍向汉子身边之人的肩膀。
  
  “喂!”
  
  那人遽然回头,年轻、尚存稚气的脸上,大大的眼珠咕噜噜地转。
  
  他便是在丰乐楼门口捡拾银袋、负责接应同伴之人了。
  
  这两人方才在丰乐搂劫了郁竹银袋,在门外会齐才要离开,忽见郁竹与人斗得精彩热闹,就混在人群里闲闲观看,不料给郁竹发觉。
  
  “东西还我!”郁竹轻叱。
  
  那人蓦地转身,左手伸出,似要交出手中之物,可在顷刻之间,将头一低,猛地撞向郁竹胸口。
  
  郁竹大惊,急忙侧身躲开,那人已擦身而过,眨眼之间,已逃出五尺之外。他还忙里偷闲,边跑边回头眺望。
  
  可惜,他只顾计较郁竹是否追来,却忘了防备另一个人。
  
  “抓住他。”
  
  晏之原淡淡声音刚落,得了主人命令的众侍卫就一拥而上,轻轻易易地就将贼摁倒在地上。那贼双手前仆,左手中的银袋仍是紧紧攥着。他吃了满嘴的泥,好容易将脑袋仰起来,眼中所见的却是一双干净漂亮的鹿皮绣金靴;脑袋再仰起些,又见到一个斯文俊秀的少年正俯身看他。
  
  少年眼珠黝黑,唇角一展,冲他一笑。
  
  那贼没来由地哆嗦了下。
  
  接着,他就如杀猪般嚎叫起来,叫得整条大街之人都悚然而惊。
  
  那双做工精致的绣金靴已重重地踏在他手腕之上,还狠狠地朝左右两边各碾了几下。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手骨的“啪啪”断裂声,痛彻心扉之余,连银袋掉出手掌也顾不得了。
  
  晏之原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银袋,又瞧了瞧,转身朝正走过来的郁竹略晃了晃,嘴角抽动,道:“这是你的么?”
  
  郁竹走过去,点点头。
  
  银袋“笃”地落入她的手掌。
  
  “谢谢。”
  
  除此之外,她眼帘低垂,不发一言。
  
  东越金吾将军赵家的大小姐,女扮男装,私自出游,混迹于市井酒楼,跳窗,打架,偏偏运气不好,又给眼前之人撞见――这个晏之原,分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此刻,缄默不言为上。
  
  “哧――”
  
  传入她耳朵的,是在晏之原喉中滚动的笑声。
  
  “公子爷――公子爷――”
  
  一个人大呼小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五、六个花花绿绿的盒子一齐递至郁竹面前。
  
  “您的东西别忘啦!”
  
  这自然是丰乐楼的小伙计了。
  
  当郁竹努力拿住那个五彩缤纷的绢制大纸鸢时,一旁的晏之原已经“咯咯”笑出声来。
  
  郁竹侧脸瞧他一眼,那人更是乐不可支,笑得连颌下的冠带都在簌簌而动。
  
  “哈哈――赵郁竹――我这辈子就没遇见过像你这样有趣的人――哈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哈哈哈哈――”
  
  郁竹垂首后退几步,道:“郁竹告辞。”
  
  晏之原随意挥了挥手,仍是笑个不停。
  
  郁竹轻呼口气,转过身来,却见那被擒住的贼仍扑在地上,头颈下垂,脸色灰败,几乎埋到土里的手掌蜷成了一团。她暗叹口气,回头道:“公子,您打算将此人报官么?”
  
  晏之原好容易缓过口气,挑了挑眉,耸耸肩,懒懒笑道:“关我甚么事,他又没偷我银子。”
  
  郁竹腾出一只手,从掖回腰间的银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那贼的面前,又道:“回去找大夫瞧瞧,以后别再干这勾当啦!”
  
  等那贼抬脸看时,郁竹早已飘然离去。
  
  晏之原站在丰乐楼门口,仍是背着手。
  
  他望着郁竹离去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渐渐退去,过了一会,淡淡道:“这个赵家的丫头倒颇厉害。”说完,袍袖一甩,由众侍卫簇拥着,进了丰乐楼。 
  
  华美的丰乐楼伫立在熙熙攘攘的熙春大街上。酒客的放肆笑声和着歌女的婉转歌声交织成一曲让人沉醉的欢靡之乐。
  
  谁也没想到,不久之后,这里将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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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八) 



  说真的,郁竹对宫中印象并不好。满园的苍翠和婉转的鸟语掩不住楼宇间重重的寂寥。她虽然是爱静之人,可也受不住长时间的小心翼翼和屏息敛声。可是,半个月后她需得再次进宫,不过这次,倒不是延医诊脉了。
  
  自打郁竹到过紫极宫后,贵妃娘娘忽然有了主意,自己兄弟赵养性家除郁竹之外,女孩儿不少,并且十来岁年纪者居多,将她们接进宫来,亲自加以督导,一来可解自己寂寞,二来,能出入于宫廷,对赵家来说,并非坏事。因此,娘娘与赵养性商量之后,命内侍逢每月的初一、十五将赵家小姐们轮流接进宫来。赵家大小姐郁竹既是赵家长女,又是郡主之女,娘娘期之殷殷,特别交待郁竹不论初一、十五都得入宫晋见。
  
  十五这日,紫极宫陡然热闹起来。赵家四个女孩儿,大小姐郁竹、二小姐盛梅、三小姐雪薇、四小姐汶菊齐齐聚在这里。除郁竹外,余者皆活泼烂漫,在亲切和蔼的贵妃娘娘面前,初进宫的紧张心情渐渐消除后,便开始叽叽咯咯地围坐着说起话来。
  
  娘娘逗引着女孩们说话,逐一观察。二姑娘盛梅明丽活泼,举止不俗,是可造之材;三姑娘和四姑娘容颜尚好,谈吐却一般;大姑娘郁竹――
  
  她偷偷观察郁竹,心中满是疑惑。这丫头似乎不爱说话,大多时候只安静坐着,眼眸偶尔和自己对上,却又能从容不迫地退开,丝毫没有性格内向女孩常见的窘迫羞涩。她的眼神――
  娘娘皱眉想,居然既清澈又锐利。
  
  用罢午膳,喝了会茶后,照例到了午休时辰。宫女引着诸位小姐到了早就收拾好的偏殿,服侍她们躺下。
  
  望着窗外碧空中悠悠漂浮的白云,郁竹睁着眼睛躺了一盏茶功夫,便翻身坐了起来,轻轻穿戴好衣物下了床。
  
  屋中甚是寂静,纱帐后妹妹们合被而卧,睡得正沉。
  
  外间同样沉寂,几个当值的宫女坐在木凳上,靠着墙壁正睡意朦朦,见郁竹走出来,赶忙揉着眼睛站起来。
  
  郁竹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们不要出声,又朝外指了指。
  
  宫女们会意,都含笑点头,其中一个还走上几步,替郁竹打起帘子。
  
  花园里阳光明媚,绿意盎然。踏在鹅卵石小径之上,穿过假山,绕过池塘,半个月前的记忆浮沉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她的心情忐忑不安。
  
  也许――没有月洞门,没有小院落,也没有――那样的白衣少年。
  
  然而――
  
  她停下了脚步,望着赫然而现的月洞门,一时间失了神。
  
  蹑足走到门后,探头而望――
  
  浓密的树阴里,摆着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个少年倚桌而坐。他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仿佛这半月来都不曾移动过位置。
  
  “临?”郁竹迟疑出声,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清,但临很快抬起头来。
  
  初夏的风吹拂而过,郁竹湖绿的衣袂与垂柳的万千丝绦一齐纷扬起舞。
  
  “你来了么?”少年问道,声音淡淡却含着几丝亲切。十多天不见,他的身形更显瘦削,下巴尖尖的,额头却是饱满好看。
  
  郁竹颔首而坐,笑容清浅,然而闪动的目光掩不住喜悦之情。
  
  修长白净的手执起玉壶,大拇指上白玉扳指光泽莹润。
  
  一杯清澄碧绿的茶放在郁竹面前。
  
  临认认真真地打量郁竹片刻后,道:“这十余日都未曾见到你,难道又外出观赏甚么胜景?”眉宇间竟流露出些许不满。
  
  “呵――”郁竹手捧茶杯道,“皇宫内院,外头之人岂能想进就进,总得听候传召不是?”
  
  临皱了皱眉。
  
  片刻之后,他像是想到了甚么,问道:“你叫郁竹?”
  
  “嗯。”郁竹点头。
  
  “赵郁竹?”
  
  郁竹又点头,纤眉却扬了扬。
  
  临忽然笑了,唇角向上弯成优美的弧度。那笑容居然有些得意顽皮,将眉宇间淡淡的忧郁一扫而光。
  
  “也没什么,”临解释道,“只不过这里离紫极宫最近。那日晚间,我又听延兰说贵妃娘娘那里来了赵家的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满地的斑驳。两人相对而坐,随性而谈。郁竹虽长在侯门,可是见识不少,甚么名胜、市井、民俗都能说出一二来。偏偏临又大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临身后的树丛一阵悉索。枝叶晃动间,一颗脑袋冒了出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四下乱瞅。
  
  “小瘸子,是你么?”临头也不回,淡淡道。
  
  一头小鹿从树丛中跳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临身边,脑袋在临身上蹭来蹭去,情状极其亲热。
  临抚了抚小鹿的耳朵,道“小瘸子,你去那边瞧瞧,还认识她么?上次见过的。”
  
  我们见过可不止一次呢。郁竹心道。那小鹿颇有灵性,果真俯首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嗅了嗅郁竹的手掌,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
  
  郁竹先是吓了一跳,然而痒酥酥的感觉终究逗得她展颜而笑。
  
  “你瞧,它没忘记你呢。”临道。
  
  郁竹抬头望了临一眼。后者一双黑眸也正注视她。
  
  小鹿腿脚不甚灵便。却是忽而跑跳蹦跃,忽而轻抵郁竹的胳膊撒娇。郁竹格格地笑出声来。
  
  花坛里,盛放的蔷薇铺展绵延,红的、白的、粉的花朵儿,星星点点,缀满枝条。清风徐来,花香袭人。
  
  郁竹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天高云淡,园中一草一木都是那般楚楚动人。自母亲病逝后,整整六年,她从未如此释去重负,开怀而笑。
  
  临在椅中坐得端正,不说话,但唇角微展,脸上挂着些许笑意,心情似乎亦是不错。
  
  “临,这小鹿儿从哪里得来的?”郁竹逗弄着小家伙问。
  
  “二个多月前,我路过奉宸苑时,看到一队侍卫正忙着往里面搬铁笼子,几个笼子装满了梅花鹿,死了的,活着的,受伤的,一问,原来是皇上西苑春狩猎得的。当时――“临指了指满地乱走的小鹿,“它就躺在角落里,我便要下了。”、
  
  “你为甚么救它?”郁竹蹲在地上,轻抚小鹿身上日渐清晰的花斑。
  
  “呵――”临突然笑了笑,“你不觉得它很像我么?”
  
  郁竹忍不住抬头瞧了他一眼,他的嘴角存着微笑,眼里流露的,却是苦涩。
  
  “当时它受了很重的伤,”临轻道,“我也没指望它能活多久,谁知过了半个月,它就活蹦乱跳了,呵――我真是傻。”
  
  郁竹扬眉不解。
  
  “它如此稚弱,没有毒刺,没有利牙,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命运,便是被追逐捕猎,躲过了春狩,躲得过秋弥么!躲过了今年的春狩和秋弥,躲得过年复一年的春狩和秋弥么!”临的眼帘忽然垂下了,郁竹再也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我救它,你说是不是很傻?”
  
  郁竹定定地望了临半晌,道:“假如是我,我也会做这种傻事的。况且――“她看着小鹿纤细修长的腿,”也许有一天,它能拥有强健有力的腿,躲过原本属于它的命运。”
  
  临的上半身忽然前倾,“可是你别忘了,它这辈子再也不能拥有强健有力的腿,不是它不想,而是它不可以。”
  
  郁竹望着那双深沉漆黑的眸子,脑子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朦朦胧胧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在上次见到他时便已隐约存在;然后,一阵由远及近的细碎脚步声传入她耳中,迅速拨开了她脑中的迷雾。
  
  一个年纪和郁竹差不多大的宫女走到临身边,深深俯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