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可蔷文集二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某个正在国会殿堂上接受民代质询的狼狈官员恬雨何时学会这种机关枪扫射似的说话方式了?
  他呆了半晌,好不容易收束心神,抚慰地握住妻子因激动而颤抖的肩。「我没舍弃,只是想暂时休息一下。」
  「休息?」
  「这些年来一直马不停蹄地工作,说真的我累了,你不累吗?」他嗓音含笑,眼神亦是笑。「你说我们去欧洲找个小镇,住个一年半载好吗?」
  她瞪着他迷人的笑容。「你累了?」
  「嗯。」
  「你想去乡下住?」
  「嗯哼。」
  「你说谎。」
  直率的结论令路柏琛一震。「什么?」
  「你说谎。」殷恬雨直视他,眼潭一如既往地澄澈,却又隐隐潋滟着他无法理解的波光。「你根本不累,也不想蛰伏在乡下,你是大鹏鸟,怎么忍得住不展翅高飞?」她顿了顿,唇角冷涩一牵。「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柏琛,为什么到现在还要骗我?」
  他温顺可爱的妻子,指责他说谎。
  路柏琛眼神一时虚无。「你怎么了?恬雨,这不像你。。。。。。」
  「为什么不像?」她嘲弄地反问。「因为我不再对你的谎言照单全收了?」
  「恬雨!」他近乎惊恐地瞪她。
  她胸口紧窒,敛下眸,不敢再看他大受打击的表情。「我知道你在说谎。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在对我说谎。」
  「你。。。。。。怎会那么想?」
  「难道不是吗?」她涩涩地苦笑。「你不爱我,柏琛,你从来没对我一见钟情,你娶我只因为我是殷家的女儿,能帮助你在政坛步步高升。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很清楚要在我面前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那些尴尬、腼印⒉蛔栽冢际强桃庾案铱吹模涫的愀静皇俏蚁胂蟮哪敲葱唪龅哪昵崛耍愫芮宄约阂裁矗磺卸荚谀阏莆盏敝小!?br />   一切都在他掌握中。
  她的情动,她的痴狂,她义无反顾地交出整颗心,都在他计算之中。
  殷恬雨别过头,刺骨的寒风,在她心房里吹开漫天雪。
  「你以为我都没发现吗?柏琛,我或许有些天真,但不笨,我知道你在演戏,我只是。。。。。。假装没看出来而已。」
  「你假装?」天摇地动,震撼了路柏琛坚定的信念,摧毁了他自我建构的世界。
  他的戴芙妮,这个眼眸透明到不可思议的女孩,原来也懂得。。。。。。假装?
  他的震惊令她无法再看他,躲到一扇隔开他跟助理办公桌的玻璃屏风后。
  「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你。。。。。。喜欢李相思。」
  「什么?!」他嗓音破碎,理智崩毁,焦急地想捉住躲在屏风另一边的她。
  「你不要过来!」她尖叫地阻止他。
  「恬雨。。。。。。」
  「不要过来。」不要看我。
  她抬手掩住脸,指尖感觉到湿润。
  「那天在『弘京』的酒会,我就看出你迷上她了,整个晚上,你的眼睛一直离不开她,后来,也常常跟她约会。」
  原来她都知道。他震慑无语。
  「我去上广播节目的那个晚上,你还记得吗?我在你的衬衫领子上,发现她留下的唇印,就在那一刻,我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疑。」
  「。。。。。。」
  「你很吃惊吗?其实我自己也很吃惊,我从来不晓得自己可以将一个无知的妻子扮演得那么成功,原来。。。。。。我也懂得耍心机。」
  指尖筑成的堤防,终究挡不住崩溃的泪水,她静静地抽噎,感觉强烈的自我厌恶。
  许是猜到她正无声地流泪,路柏琛探手过来,摸索到她冰冷的掌心,迟疑地,握住。
  两个人,隔着屏风,背靠背,手牵手。
  距离,近得只有一扇玻璃的厚度,却也远得犹如天涯。
  殷恬雨咬紧牙关,深呼吸,尽量保持声嗓平稳。「你宣布退选,是因为李相思吗?」
  握住她的手,一阵颤栗。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是不是她不肯放过你,威胁你一定要跟我离婚,否则就要公布你们的关系?」
  他不语,紧紧扣住她的手。
  她鼻尖一酸,感觉到他的掌心也开始发凉。他们,已经无法温暖彼此了。
  「我们离婚吧。」她轻声提议,任由每个跳出唇间的话语,将她最珍贵的宝物夹带出境。「我们谁也别演戏了,也别再对彼此说谎,夫妻应该是同心的,不该同床异梦,我们的婚姻,不能建构在谎言的基础上。」
  「。。。。。。我不想离婚。」他嗓音喑哑。
  我也不想啊!
  她闭上眼,强忍住哀伤的啜泣。她也曾想过要用殷家女儿的身分绑住他,期盼他能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考量,不离开她,但,现在她反而成了他从政的绊脚石。
  不,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那个夺去他梦想的人。。。。。。
  「你既然不爱我,我们又何必彼此牵绊?我跟你离婚,李相思就不会为难你了,你也不必退选,我会告诉爸爸,是我自己不想要一个整天只想着政治的老公,他会谅解你的,一定会继续助你一臂之力。」
  她打算把离婚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甚至要求她父亲继续栽培他从政?
  「不可以!」路柏琛急得跳脚,猛然旋过身,来到屏风另一边。「恬雨,你不能这么做!」
  她低垂着头,不看他。
  「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就让我保有这最后一点点女人的自尊吧。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没有了。」
  「恬雨!」他心痛不已,她的每一句话,都好似一把无情刃,在他心头剜割。
  她真的,决定离开他。
  「我们好聚好散,好吗?」她柔声低语,轻轻地,挣脱他的手。「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急急摀唇,强迫自己收回即将冲出口的呜咽,然后,她扬起蒙亮的眼,朝他浅浅地、勇敢地一笑。
  他永远也忘不了的笑。
  那是在一片天寒地冻里,开出的,最温婉也最坚强的小白花。

  第八章

  他走在一条大路上。
  一条康庄大道,两旁站着一株株枝叶繁密的柏树,像卫兵,齐心拱着一座美丽的城堡。
  那城堡,就在不远处。
  只要他迈开步履,就这么坚定地走下去,很快就会抵达那耀眼的彼方。
  这是一条通往权势的道路。
  然而,他料想不到,前方竟出现了岔路。
  就好似两条射线,以他站立之处为原点,分别往两个象限出发,可恨的是,竟没有一个指明方向的路标告诉他该往哪儿走。
  摆在眼前的,是上天心血来潮的恶作剧,一道难解的习题。
  他茫然伫立。
  浓雾,倏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围拥他,迷离他一向自豪的判断力。
  他固执地睁着眼,固执地想辨认方向。
  远远地,一个小灰点急促地冲过来,由小变大,最后,放大成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丢下书包,手脚并用,矫捷地爬上树,小小的身躯颓丧地窝在浓密的树荫里。
  他狐疑地望着那奇怪的男孩,正想开口问路,另一个女人从浓雾里现身。
  「柏琛,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她仰起头,温柔的目光捉住小男孩。「再不去学校,就要迟到了喔。」
  「我、我不想去、去上学。」郁闷的嗓音断断续续的,从高处落下。
  「为什么?」
  「我不、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你那么聪明,又那么爱读书,怎么会不喜欢上学?」
  沈默。
  「柏琛,下来好吗?妈妈想跟你说话。」
  毫无动静。
  「柏琛,下来好吗?不然妈妈就不走了,一直在这里等你喔。」
  小男孩这才不情不愿地滑下树干,坐在地上,随手检起一段枯枝,在沙地上涂鸦。
  女人凝望他片刻,跟着蹲下,展臂将小男孩拥进怀里,慈蔼地抚摸他。「是不是学校里又有人欺负你了?」
  「他们说我是、我是酒鬼的小孩。」小男孩半躺在她怀里,闷闷地告状。「不让我跟、跟他们一块儿玩。」
  「是谁这么说你的?你是个好孩子啊!你每次段考都考第一名,每个老师都称赞你乖,还要你出来竞选模范生」
  「不会有人投票给我的!」小男孩尖声抗议。「我、我如果真的出来选,只会、被嘲笑,一个、一个酒鬼的小孩选什么模、模范生?而且我们家、还那么穷,连午餐、午餐钱都常常迟交。」
  「不要这么说话,柏琛,怎么可以开口闭口说自己爸爸是酒鬼?」
  「他本来就是!」
  「不准你这么说!」女人神情微微严厉。
  小男孩委屈地敛眸。「对、对不起,妈妈。」
  「妈妈也对不起,我刚才说话太凶了。」女人回复原先的和蔼。「可是不管怎么说,爸爸就是爸爸,你是靠他工作赚钱才能吃饭念书的,你应该对他尊敬一点。」
  「可是。。。。。。他、他老是喝酒,喝醉了还会在外面乱闹,附近邻、邻居都讨厌他,连上次老、老师来做家庭访问,都被他、被他吓到。。。。。。我真的好讨、讨厌爸爸。」
  「嘘,不许你这样说。」
  「妈妈,等我长大后,我们搬、搬离这里好不好?」小男孩抬眸,热切地望着母亲。「我会赚很多、很多钱,买一栋大房子,我们搬到新家住,我会好好孝顺你的。」
  「我知道你会孝顺我,你是个乖孩子。但是我不需要你赚很多钱,也不一定要住大房子,我只要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将来有能力时,多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好。」小男孩用力点头。「那我以后当总统吧!」
  「你要当总统?」
  「嗯,如果我能当、当、当上总统,就可以帮助、每、每个人了。」
  「好伟大的志向啊,了不起。」
  听闻母亲的称赞,小男孩很开心,可旋即,脸色又黯淡。「可是我大概、当不成吧,我连上台说话都、都会紧张。」
  「你一定可以的,柏琛,妈妈相信你喔。」女人的嗓音像一首最温柔的摇篮曲,在浓雾中回响。「妈妈啊,不管你以后做什么,永远都会像现在一样爱你,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妈妈。
  路柏琛迷蒙地微笑,浓雾在他眼前退散,女人和男孩的身影也淡去,在金光掩映下璀璨着的,是一栋华美的屋宇。
  是殷家。
  虽然不如威尼斯总督府富丽堂皇,但也曾经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豪门权贵。
  前来应门的女佣见是他,忙将他迎进去,清秀的容颜明白地刻画着仓皇。
  「姑爷,你来得正好,老爷正大发脾气呢!」
  无须她多言,路柏琛站在玄关,就能清晰地听见大厅传来一声声暴躁的咆哮。
  「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闹离婚!你去跟恬雨说清楚,我们殷家的孩子不许离婚!还有柏琛那小子,无缘无故说要退选,搞什么飞机!为什么我才出国几天,家里就闹得鸡飞狗跳?」
  「爸,你别激动,冷静一点。」发话的人是殷樊亚,他正试图稳定父亲的情绪。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柏琛那小子竟然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就自己宣布退选,枉费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刻意栽培他!他脑子是不是秀逗了?这样糟蹋自己的大好前途!」
  「我想柏琛会宣布退选,应该有他的理由吧。恬雨不是说了吗?她不希望自己的老公整天只想着政治。。。。。。」
  「如果是为了恬雨,那就更不可原谅!我们殷家的女婿不想政治还能想什么?他当然应该整天想政治!恬雨这丫头在这种紧要关头给我闹什么别扭?你不肯去跟她说?好,叫她下楼来!我这个做爸爸的亲自教训她!」
  「爸,你别逼恬雨。。。。。。」
  「现在不是我逼她,是她逼我!这丫头从小就别扭,好不容易嫁了一个好老公,变得开朗些了,现在又跟我耍什么自闭?叫她下来!」
  「爸。。。。。。」
  「爸,请您不要为难恬雨了。」眼看岳父翻天的怒火就要扫到妻子身上,路柏琛连忙现身。「不是她的错。」
  「柏琛!」殷家父子俩目光齐齐扫向他。
  他上前几步,来到丈人面前,低头认错。「爸,对不起。」
  「你是应该好好跟我认错!」殷世裕神色严厉。「你发什么颠?为什么莫名其妙说要退选?你跟恬雨之间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恬雨。」
  「你做了什么?」
  「我」
  「他没做什么!」
  路柏琛未及解释,一道清亮的嗓声急促地从楼梯间落下。
  客厅里三个男人,同时仰头往上,只见殷恬雨不知何时站在阶梯上,脸色苍白。
  她望向路柏琛,焦虑的目光暗含警告意味,他知道,她是在暗示自己不可吐露真相。
  然后,她翩然奔下来,娇躯落定在父亲面前,勇敢地直视他。「爸,柏琛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