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可蔷文集二
周日早晨,天色微阴,一团团浓云在空中堆涌成浪,似乎不久就要哗然落雨。果然,路柏琛车才开下竹北交流道,车窗逐渐迷蒙不清。
他放缓车速,小心翼翼地开车,十分钟后,车子转进一条乡间道路,一旁是荒弃的田野,另一旁,是一栋栋错落的透天厝。
「这里是哪里?」殷恬雨疑惑地问,指尖在起雾的玻璃上画开一条清晰的楚河汉界。
「我长大的地方。」路柏琛低声回答。
「什么?」殷恬雨震惊的脸蛋转过来,直视身旁的男人。
他默默地继续开车,方向盘平稳地转了个半圈,车子在一栋老旧的房子前停下。
「这是我老家。」
她怔楞地望着他开门下车,取出放在后车厢里的一把大伞,撑开,然后将她迎出座车,护在伞下。
她扬起眸,迷蒙地打量眼前的老房子。
只有上下两层楼的透天厝,外表有些残败,墙上的漆斑剥了几片,路柏琛取出钥匙开门,迎面飘来一阵发霉的气息。
「妳忍耐一下。」他歉意地领她进门,收起伞放在玄关的伞架上,推开屋内几扇窗户通风。「自从我爸去世后,这里就没人住了。」
「你爸住这里?」殷恬雨不解,浏览屋内,房子虽老旧,屋内的装潢却是很现代化,应有尽有,只是太久没人住了,家具表面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他不是住在国外吗?」
「他从没去过国外,一直住在这里。」
怎么回事?为什么跟他以前告诉她的,完全两样?
殷恬雨楞楞地坐上沙发,茫然望着路柏琛。
后者仿佛十分理解她的惊愕,苦笑了下,在她身旁坐下。「这故事有点长,你要听吗?」
她点头。
于是,他开始说起一个长长的故事,一个不太快乐的故事,关于一个好赌嗜酒的男人,在外欠下大笔债务,还不时打骂妻儿;关于一个勤苦认命的女人,帮人缝纫洗衣,一肩挑起全家生计;关于一个个性怯懦的小男孩,总是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
「。。。。。。我家里经济情况不好,爸爸又经常喝酒,惹邻居们讨厌,我自己呢,连讲话都会口吃,同学们都瞧不起我,不愿跟我一起玩,在班上,我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说到这儿,停顿下来,伤脑筋似地搔了搔眉角。「我本来就害羞了,这下子更不晓得怎么跟人相处,愈来愈孤僻,好几次想逃学。」
他口气很轻松,神态有种自嘲的谐谑,可她听着,心却是一点点往下沈,胸口窒痛。
这是他第一次敞开心对她掏出自己的过去,她应该高兴的,但,她只觉得难过。
为他难过。
「幸好我有个很温柔明理的妈妈,每次想耍赖,都是她把我劝回学校去,如果没有我妈,说不定我早就上街头当混混了,现在也当不成什么金童立委,角头立委还差不多。」
角头立委。殷恬雨心痛地望着眼前自剖身世的男人。为何他还能这样拿自己开玩笑?
「在我上国二那年,我妈因为长期的操劳,身子终于抵受不住,生病了,我每天放学,都赶着去医院看她。我怕妈妈老是躺在床上很无聊,从图书馆借了很多书一本本念给她听,或许是书读多了吧,我口吃的毛病居然改善很多,到后来几乎可以跟正常人一样说话了,我很开心,我妈自然也很为我高兴。」
路柏琛微微一笑,眼神因回忆而朦胧。「说也奇怪,现在想想,那好像是我小时候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日子,每天待在医院里,我几乎可以忘了自己还有一个难以相处的父亲,只有个慈祥又美丽的妈妈。」
他童年的幸福生活,竟是和重病的母亲在医院里度过的吗?
殷恬雨喉头一酸,泪水涌上眼眸。
「接下来你应该猜得到了,我妈在医院里去世,家里就只剩下我跟我爸两人。我们父子俩本来感情就不好,我妈死后,我爸更有理由借酒浇愁,我每天看着他醉生梦死,忽然很恨他,我发誓,这辈子绝对不要步上他的后尘。我一定要成功,我要有钱有势,绝不让人瞧不起我。」
「你就是在那时候,下定决心从政吗?」殷恬雨沙哑地问。
他摇头,嘴角嘲讽一勾。「那时候年纪还小,只想要赚钱,是上了大学后,才以踏入政坛为目标。」
「所以,你找到了我。」她语气幽微,凝望他的眸,很黯淡。
他同样脸色黯淡。「那次去参加宴会以前,我做过调查,知道殷家有四个女儿。看到你以后,我一眼就认出你一定是最羞怯的殷恬雨,我确信你就是能帮助我通往权贵之路的女人。」
「殷家有四个女儿,为什么你偏偏挑中我?」她苦涩地问:「因为我外表最平凡,最容易追求吗?」
「我的确是那么想的。」他坦承。
她哀伤地别过头。
他探出手托住她下颔,温柔地转回她苍白的脸。「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会选你,并不是因为你比较平凡,而是因为我第一眼,就被你吸引了。」
她倒抽口气。「你。。。。。。被我吸引?」怎么可能?
「别说你觉得惊讶,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可这是真的,恬雨,我从那天起,就喜欢上你了。」
「为、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他苦笑。「或许是因为。。。。。。你跟我很像吧。」
她讶然。「我跟你很像?」
「我看到你,就好像看见从前的自己,我想这女孩真悲惨,她在这个场合根本格格不入,她需要拯救。」
「拯救?!」
「我真的很自以为是,对吧?其实真正需要拯救的人是我,被拯救的人,也是我。」
她怔怔地凝睇他。
他则是轻轻握住她温软的柔荑,星眸倾溢一斛温情。「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变成那种利欲熏心的立委,每天只想着关说A钱包工程,因为有你,至少我还帮我的选民,做了一些有益的事。」
「不只你的选民,你还帮了很多没投票给你的人。」例如那些社福法案。「不是我的功劳,是你本来就很关心社会上的弱势族群,你很认真,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工作得多辛苦!」她急切地说,急切地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根源于他自己的努力。
路柏琛懂得她的用意,他很明白她对自己有多心疼,这让他的胸口,也微微地拧痛起来。
「是因为你,戴芙妮。」他幽幽地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接到医院通知我爸病危的那天,你陪着我一起去医院?」
「嗯,我当然记得。」
「自从我离家上大学后,我就不曾回去看过我爸。跟你结婚前,我告诉他,我要娶的是上流人家的女儿,不想他丢我的脸,我替他重新装潢房子,给他一笔钱,要他答应配合我演戏,说他长年住在国外,很少回台湾。」他垂下眸,声嗓变得极度干涩。「我的意思是,希望他以后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听了,不觉得他绝情,只替他深深地难过。「你真的这么恨你爸爸吗?」
「对,我恨他,恨透了他!」他颤着嗓音,握住她的手,也微微地发颤。
她温柔地摩挲他出汗的掌心,传达无言的安慰。
他感受到了,提起勇气继续坦白心声。「那天我在医院,看见他戴着氧气罩,让病魔给折磨得脸色发黄,全身上下瘦得连骨头都凸出来了,我忽然觉得。。。。。。我不知道自己在恨他什么。我很想跟他说些什么,至少说几句和解的话,可是我说不出来,反倒是他,断气之前,跟我说了声对不起。」
路柏琛无助地停下来,眼前苍茫一片,仿佛又回到父亲过世的那一天。他前额渗出豆大的冷汗,身躯一波一波地,战栗。
殷恬雨心痛地揽住他的肩。「别难过了,柏琛,都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他忽地转过身,紧紧拥抱她,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缭绕。「你记得吗?你那天也是这样安慰我,你告诉我,别太难过,你说我虽然失去了父亲,还有你,你会一直在我身边陪我,会连同我爸那份一起爱我,你会永远爱我。。。。。。你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不太记得了。」芳颊暖烫。
「我记得很清楚。」他靠在她颈边,鼻头赖皮地摩过她颈肤,俊唇沿着她肩胛的弧线,烙下迷恋的吻。「我想,我一定是从那时候开始,就离不开你了。」
「柏琛。」她羞涩地呻吟,心韵怦然,奏着狂野的旋律。「拜托。。。。。。你别这样。。。。。。」
「我没爱过李相思,我爱的人是你,只是因为我太蠢了,蠢到认不清自己的真心。」他热情地表白,热情地啄吻着她可爱的耳壳,右手滑进她衣领内,攫住一团教他思念不已的软嫩。。。。。。
「这是真的吗?」在他进一步在她体内烧起大火前,她凝聚全身仅余的力气,推开他,迟疑地探索他深邃的眼。「你不爱李相思?」
「我只爱你。」他严肃地重申,眸海虽仍浮着浓浓情欲,不规矩的手,已乖乖收回。「不论你相不相信,我没跟她上过床,我承认自己对她有种男人的征服欲,但我不爱她。」
「为什么不爱?她。。。。。。那么美。」自己完全比不上啊。
「她的确很有魅力,不过在我眼中,真正美丽的人是你。」他深情地注视她。「你全身上下,从外表到内心,都是美的。」
他怎能说出如此教人害羞的话?殷恬雨眸光莹莹,全身发烧。她才没像他说得那么好呢!
「我知道你已经不太相信我了,是我的错,谁教我曾经对你说谎,又醒悟得太迟。」他自嘲地低语,不舍地抚摸着她垂在胸前的细发。「戴芙妮,你一定以为我是因为顾虑你,才拒绝李相思的要求,但不是的,我其实没那么伟大,我是个自私的男人,我做的一切都是发自本心,是我的心,要我这么做的,是我的心,告诉我绝对不能让自己失去你。」
他,不能失去她?
她怔忡地看他,深深地,望入他异常清澈的眼底。
「我爱你,恬雨。可现在的我还没资格重新追求你,我会努力的,我会让自己变得更好,会让你能够重新信任我。请你等我,好吗?」
他请她等他?这意思是要回到她身边吗?他爱着自己,决意和她白头偕老吗?是这样吗?
喜悦的浪潮,一波波撞击着殷恬雨的胸口,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确信自己不是在作梦。
他是真的爱她!
她凝睇着眼前的男人,好想好想,就这么不顾一切拥住他,与他抵死缠绵。
可她终究还是那个容易脸红的殷恬雨。
「我不想等。」她细声低语,颊色绯红明艳,如水边的丹芙蓉。
他神情大变。
「我不想等。」她柔声重复,温亮的眼潭映着全身僵硬的他。「因为现在的你,已经够好了,柏琛,你是我的一期一会。」
蔷姊说的很对,她如果错过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一期一会?」他不懂。
「一生一次,最美丽的相会。」她轻轻地解释,鼓起勇气,主动以一个甜蜜的吻,在他唇上,封缄爱情。
第十章
这天,路柏琛从法庭回到事务所,发现办公桌上躺着一份A4文件袋,他打开一瞧,里面是一迭照片和一卷底片。
他看清照片,心念一动,扬声问助理。「这文件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是快递公司早上送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你忙你的吧。」
打发助理后,路柏琛取出底片,拉开来,细瞧,眉宇忽尔紧敛,忽尔放松,神思不定。
不久,公事包里的手机响出一段古典乐,他取出手机,萤幕显示电话号码保密。
他按下通话键。
「收到底片了吗?」对方开门见山,依然是一贯低哑迷人的声嗓。
「相思。」路柏琛微微勾唇,对听到久违的女性嗓音毫不意外。「为什么寄给我?」
「现在立委都选完了,留着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李相思幽幽地说。「我认输了,柏琛,你真的很爱殷恬雨,她很幸福。」
「幸福的人是我。」他强调。
她但笑不语。
他听着她略微自嘲的轻笑。「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相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装傻。
「你背后有个人吧?是那个人强迫你做这些事吗?」
「没有谁强迫我。」她语气清冷。「你以为我是那个会接受胁迫的女人吗?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吗?路柏琛蹙眉。他不相信这一切是她自导自演,可也很难想象,能有任何人能胁迫这个绝对骄傲的女人。
「你跟樊亚之间,还好吗?」他想起几个月前,在Lounge Bar里看到的那一幕。
「你在为他担心?」她仿佛猜透了他内心思绪,讽笑一声。「不觉得多此一举吗?他可是殷樊亚呢,难道你还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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