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在我肩膀上哭泣





  梵司廷在暗室里接受检查,她在门外的长凳上坐着等。
  白大褂的衣角从她跟前晃过,几步后便又退了回来。“凌小姐?”
  她闻声抬头,看到了年轻医生俯下的脸“君医生。”
  她正欲起身,他作势让她坐着,自己在她身边坐下,“陪梵先生来检查?”
  看到她点头,他又问“上次的检查情况,Theodore怎么说?”
  她微微叹气,摇了摇头。君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神经自愈确实是要花很长时间,急不来的。”
  她垂眼掩去眸中的忧虑“嗯,我知道。”
  两人静坐了一会,她问“君医生今天没有病人?”君晋靠向椅背,稍夸张地叹叹气,笑着摇头“没有那就最好不过了。只是事与愿违啊。刚做了个手术,暂休一会,过会儿还有两个病人。”
  “医生……都这么辛苦吗?”
  君晋耸耸肩“不全是,但这个不是轻松的差事。”
  看着他白大褂口袋上挂着的铭牌,她眼里有几分敬意。君晋是这医院少有的华裔,之前曾是眼科医疗领域泰斗Theodore的得意门生,虽年轻却在眼科部颇有威望。她向来敬重奋发有为的人,在医院一来二往中与健谈的他便熟稔了起来。
  “对了。”君晋忽然想起了什么,“上次你说想采访Adeline的事,我跟她说了,她同意了。”
  “真的吗?”她掩不住脸上的欣喜,眼睛一亮,兴奋地拍了拍掌心“她同意了?太好了!太感谢你了!”Adeline是在加拿大名气颇大,风头正盛的华裔画家,但行事低调,特立独行,常有欲采访者被拒之门外。她正犯难呢,不料碰巧君晋是她的好朋友,他说愿意帮忙,结果,Adeline就给了他这个面子。
  她诚心道谢“真的得好好谢谢你!不然我真不知怎么交差呢。”
  “言重了。我知道,在国外工作不比在国内,压力挺大。能帮上忙我也很高兴。”
  “很累吧?”君晋望着她,忽然问道。
  她怔了一下,以为他指的是她的工作,便说“是啊,有时候会觉得透不过气来,之前没想过会是这样的。”
  “要照顾失明的人的生活,兼要顾虑他的情绪,确实是挺累的,也需要很大的耐性。也许今后你要面对的还会更多。”
  原来他是说这个,她连忙解释“呃,不是,我是指……”
  “忆童。”梵司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她站起迎上去“检查完了?”
  君晋也走上前“你好,梵先生。”
  梵司廷回应道“你好。”声音有些沉。
  随后出来的Theodore 将门带上,看到君晋便说“Edward; you’re here。 Fine。 Get the report ten minutes later; please? And; lead them to my office。 You know; about some details。”
  “Ok。”说罢,三人往电梯走去。
  正走着,她忽然觉得一阵猛烈的晕眩,下意识地想撑住身边的墙壁,却一时没把握好距离,手攀了个空,身子往旁边倒。
  “当心!”君晋喊道,伸手抓牢了她的手臂,“凌小姐,你怎么了?”
  “忆童?”梵司廷猛然回头,焦急地挥着手摸索,“你怎么了?”
  晕眩很快过去,她站稳,脸色甚是苍白。她伸手将梵司廷挥动的手握紧“我没事、没事,你别急。就脚滑了一下。”
  君晋细看她的脸色,刚想说话,却见她急忙朝自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再看看她身边神色紧张的梵司廷,抿抿唇,沉默了。
  梵司廷紧紧握着她的手,眉心纠结成线。
  从正门到客厅左侧的长沙发,十四步的距离。从沙发到壁柜,走7步。水杯在壁柜第一层的右侧。壁柜旁边半米处是盆栽。左侧通往厨房,往右拐十步便是楼梯。
  他喝了口水,在沙发上坐下,指尖摩挲着杯身的微凸纹理。那道道细纹是否一如此刻自己眉间蹙起的痕迹?
  每一件物品的摆设,固定不变,每一个距离,判断无误。在黑暗中生活了两年多,从万般不适到习惯,从沮丧颓靡到接受现实,他能生活自理,能统领自己的企业,可是面对她,他有太多的不能。
  他烦躁地扯下颈间的领带,随手扔到一边,片刻后又把它攥在了手中。他知道,他不经意间放置的东西,她都会将它们归位,他总能在固定的位置找到它们,那样的细心,周到。感激之余,对自己的懊恼却也逐渐累积。
  “少爷。”华叔的声音伴随着轮椅的转动声响。
  “华叔。”他收敛心神面向华叔,“你来了。事情谈得怎样了?”
  “对方态度强硬,似乎谈不妥。”华叔叹气,带着些许恼火。
  他沉默。墙边的古式钟坠针摇摆出嘀嗒声响。“我来跟他们谈。”
  “……好吧,我去安排一下时间。少爷,你……脸色不太好,是劳累了吧?要不,把这事往后延……”
  “不用。”他不累。只是……她说累了,她说会觉得透不过气来。
  风从窗口拂进,扬起淡淡的颜料味道。
  他推开门,才跨进去就碰倒了立在地上的画框。他弯腰在地板上摸到框边,将它扶起来。
  “司廷?”
  “嗯。”他循声走去,在她的椅子背后停下,“怎么不休息一会?”
  “呃,我想在帛曼生日前完成这幅画。”画笔轻敲在画板上,嗒嗒作响,“还差一点呢。”
  “不急,注意身体。”他俯下身,直到闻到她淡淡发香,“画的是什么?”
  “麦田,金黄色的,草垛,有两个人一般高。小木屋,旁边是棕色的木栅栏……”
  听她柔声细细描述,他脑海浮现熟悉的场景“是我们去过的地方?”
  “对!”得到略带兴奋的回答。他想起两人牵着手,漫步在麦田间,她对他说那是怎样的一片金黄,满眼阳光。她把麦穗置于他的掌心,双手裹着他的手,带领他感受麦穗的饱满。
  心底淌过一缕温柔,他厚实的掌沿着她的脸颊往下,轻托起她的下巴,指尖先探路,来到她的唇,随即倾身印上一吻。
  她轻拍他的手背“司廷,妈妈说想下星期来看看我们。”
  “好。”他将她拥紧,抵着她的发顶轻轻摩挲,“我来安排。”
  “对了,我可以采访Adeline了!全靠君医生的帮忙!他是Adeline的好朋友,这就是‘无巧不成书’吧,呵呵……”
  “君晋?”那个常跟她聊天的年轻医生。
  “是的。能在这交到会说中国话的朋友,觉得很亲切呢。”
  他沉冥片刻,将她在怀里紧了紧“忆童,你……是不是想回国?”
  “……没有啊。”她的声音怔顿了一下,“在这挺好的。我很习惯,工作也还顺心。”
  他明白,其实全是为了他。为他的事业,为治他的眼睛,她才会离开自己的亲朋好友,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在这陪着他。
  只是,她的付出,他该怎样回报?
  她画的画,他看不到,她的笑,他也看不到,即使她现在满面愁容,他也不知道。甚至她在自己面前跌到了,他连扶稳她的能力都没有。
  无奈的悲伤涌上心头,迅猛得让他难以自控。察觉她似乎回过头看自己,他偏过脸,埋首在她颈侧,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
  “司廷,君医生说多做眼部按摩有益,我想跟他学,你说好不?”
  “……不要去找他。”他闷声说道。
  “呃?”
  他忽然用力吻上她,眉头微蹙,辗转地吮吻。怕她疼了,他缓缓松了力道,却依然纠缠着。
  他一把将她抱起,听到她的惊呼和颜料盘落地的声响。他扯下她身前的染上颜料彩点的围裙,拉起她的手环上自己颈间,大步朝卧室走去。
  瓢泼大雨忽如其来,让路人措手不及。凹洼处汇聚而成的水流冲刷着路面,迅猛的雨点打在咖啡店的露天遮阳棚顶,啪啪作响。川流的车子快速摆动着雨刷,旋转的轮子飞溅起高高的水花。
  她双手遮着头,缩着身子,往街边的超市门口小跑过去。躲在屋檐底下,她抖落袖子上的小水珠,皱眉看着漫天雨帘。出来买颜料,不料却碰上了大雨,本还打算着早些回去给他做自己新学的菜呢。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她转身走进了超市。
  她在货架之间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在形形色色的商品上掠过。心里期盼着雨势尽快变小。超市里要比往常人多,估计之中不乏与她一样是躲雨的人。
  她抬手看看表,想着司廷该回到家了。伸手在包包探摸着,想找手机打个电话回去,却发现手机落在办公室里了。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意外看到了君晋“君医生?”
  “这么巧。你来买东西?”君晋笑问,看到她没提着购物篮。
  她摇头,抬手指指门外“外面雨太大了,我进来避一会儿。你下班了?”这还是第一次看他不穿白大褂。
  君晋从货架上取下两听饮料,在手中把玩“今天休息,和朋友约在附近见面。你,喜欢喝绿茶吗?Made in China。”他扬扬手上的饮料。
  两人闲聊着往收银台走去。君晋付了钱,拉开饮料罐子的拉环,递给她。她微怔,连忙道谢。
  君晋喝了一口,站在玻璃门后看着雨幕,回头对她说“今天约的朋友是Adeline。”
  她不觉睁大了眼,握紧手中的罐子。
  他抬手一抹唇,笑笑“怎样?一起过去先打个照面?”
  “这……会不会太唐突了?”她犹豫。
  “那我先打个电话问问。”
  她盯着他打电话,心里多少有些忐忑。看他挂了电话,朝她笑着点头,她便也开心展颜。
  “嗯,那个……”君晋揉揉鬓角,眼微眯,想了片刻,说“关于她生活方面的事情,请你……可不可以避开不谈?”
  “呃?”她怔忡,不解地看着他。
  “可以吗?”他望进她眼眸深处,神色严肃。
  她郑重地点头“可以的。”
  雨点落在窗玻上,啪啪啪,扰得他心烦。他再一次拨打了她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徐妈说她早出去买东西了,但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被雨困在哪里了?是不是打不到计程车?还是……正满怀担心地踱步,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起。
  “司廷。”是她的声音。
  “忆童!你在哪里?”他焦急问道。
  “我在一个酒吧外头,跟君医生在一起。我手机落在办公室了,现在用的是君医生的。他待会儿带我跟Adeline见个面。我会晚点回来,你别担心。”
  他稍稍松气“你在哪个酒吧?我让人去接你。”
  “嗯,什么时候回去我也说不准,到时再说好吗?我现在进去了,待会我把地址发给你……”
  “忆童……”耳边传来喧闹声,她已经走了进去,听不清了。
  雨势渐小,两辆小车行驶在路上,Adeline在前头带路,开往她的工作室。
  她坐在君晋旁边,望着窗外不时掠过的灯柱。
  看她一直不语,君晋侧头问道“怎么了?”
  她回过神,小声说“没什么。”
  当Adeline主动与她握手,她纳闷着她为什么伸出的是左手。而瞥见她那没有手掌的右腕时,心头一震。
  她再三思索,还是忍不住问道“Adeline不接受采访的原因是……”她微微抬了抬手。
  君晋抿唇笑笑“算是吧。她只是想让别人关注自己的作品,而不是身体缺陷。”
  她想了一会,点点头“嗯,人各有无奈,也各有坚强。”
  操掌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君晋撇头看她“所以,你才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梵先生……”
  她因他的话缄默。良久,乌眸望着前方,喃喃“不是的。是他在照顾我,一直都是。”
  君晋不解,正欲说话,手机响了。他拿起看看来电号码,切断了。
  他穿梭在人群中,看不到闪烁变幻的灯光,酒杯里晃动的琉璃色泽,黑暗里只有迷离的音乐和偶尔的聒噪。
  他慢慢走着,偶尔碰撞到桌椅的一角。
  君晋没有接电话,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便来找她。他看不见,只希望她能看见自己。
  把酒吧转了个遍,没有听到她唤他。她去哪里了?已是深夜了。
  他在椅子上坐下,身边的人靠近“梵总,看来凌小姐不在这里,您是回去还是……”
  他沉默,一旁的人便也不再吭声。
  一阵香水味飘进鼻间,似乎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懒懒的女声响起“Alone?”
  他循声微偏过头。
  “I didn’t see you before。 Not a frequenter; right?”
  他不答,眉宇冷然。
  “So; chat a bit?”女子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眉峰不悦地扬起,越加冷若冰霜。
  “……All right; enjoy your time。”
  女子耸耸肩,识趣离开。
  他一语不发,眉头深锁,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