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世界短篇小说集






  “你会恨我?”振元笑问。

  “也许。”我想一想,“如果你把这个信封里的内容全部看过,一桩桩来追究,我会恨你愚蠢,但我不会解释,这么浅白的事何须解释?为这种事计较的笨人,又怎么值得为他浪费唇舌?”

  振元送我返公寓。

  我把那只大信封顺手丢入垃圾桶。

  真可怜,姐会以为振元因此而抛弃我。

  她对于人性的认识太原始肤浅,她生活在广东爱情戏的情节中,甚至更坏,她以为每个男人都会似“碧玉簪”中之疑心鬼,一旦觉得妻子不贞,便要折磨她。

  姐自己没有能力使我痛苦,便假手小朱,发觉小朱能力有限,便假手振元。

  现在最后一下绝招已经拿出来,她尚有什么法宝?

  她自己。

  她会不会扑上来咬死我?

  我滑稽的想:也许我该练咏春拳来保护自己。

  我不怕死,只怕出丑。她一无所有,不要紧,我还得顾往颜面,不为自己,也为振元。

  我简直不是她的对手,唯一可以做的!不过是以不变应万变──无动于中。

  她一心等着我炸起来。

  我脾气不好,她知道。我没有涵养,她也知道。

  但是她低估了我的智慧。

  我如常地回家探望母亲,如常地谈论结婚的计划,并不是故意露一手,但她也足以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这令她加倍难过。

  她以为我会同她大吵大闹,我没有。

  任何人都会想到这是因为我觉得她不值得的缘故。

  她更恨我。

  我与振元说:“我们不能在香港注册结婚,我怕她搞鬼。”

  “不会,她早已筋疲力尽。”

  这是很新鲜的说法。

  “很你这个麻木的人,实在划不来。”振元笑。

  “我麻木?是,很多人没想到我还有这一面。只字不提,使老姐以为她发了一场恶梦,她一手发起的噩梦,自己充一次主角,可是因为没有重要的配角,这场戏做不成,她白白化了个舞台剧浓妆,在台上干等了半天。”

  我大笑起来,自觉残忍得要死,真不是个好人,但有什么办法?我总得保护自己。

  过没多久,振元买下房子,作为新居,我带母亲去参观。

  我不怕姐会来放炸弹,她要是有这种胆色,早成为一个办大事的人。

  我竟在街上碰见小朱。

  他拖着一个女孩子。

  我心一高兴,立刻主动上前去打照呼,向他眨眨眼。

  那女孩子很清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个纯情姑娘,比我更一百倍地适合小朱。

  小未见是我,一改以往的恨意,很愉快的为我们介绍。

  人就是这样。

  得到更好的,前头车就不计较了,淡忘。

  以后遇见唠叨的男女,一天到晚挂住谁谁谁十五年前对不起他,马上可以知道,这个人目前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他的口角出卖了他自己的不如意。

  我过马路时转头向这一对摆手。

  如果姐也有个好归宿,就不会有精力来对付我。

  但愿所有的怨妇都找到如意郎君,天下太平。

  一直这样的盼望,一边又要防着老姐尚有什么更厉害的招数,又得筹备婚礼,忙着忙着,人就瘦了下来。

  一同去买睡衣,在精品店看到老姐在一角。

  她?

  她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她是国货睡衣的信徒。我简直不会相信她会考虑穿薄纱的睡袍。

  我暗暗注视她。

  她在挑睡炮,先看价钱牌子,再看款式,磨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我一直在一角,她没发觉,我用一本杂志遮住了面孔。

  待她走了以后,我吩咐女店员把她看过的几件衣服都取到我面前,我挑了三件好的,买下来。

  我知道她公司的地址,叫店员送去。

  我走出精品店去喝咖啡,嘿,更令我诧异的事还在后头。

  对,老姐和一位男士在吃茶。

  我立刻躲在一大棵植物后面,叫杯咖啡。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偷窥得我多了,现在怕也轮到我好好的看她有什么秘密。

  她们并不是普通朋友,态度很亲热。

  况且我知道大姐连普通的男朋友都没有。我很意外,这会是谁呢?这么登样的一个人。

  看上去年纪很轻,一定比振元小。也难怪,振元已四十七。这位先生约四十左右,跟大姐配起来刚好。

  大姐今天穿得很大方,一件宽身的旗袍,颜色素雅。我早说过,女人不知道该穿什么的时候,最好做一打半旗袍,解决难题。

  她表情也很柔和,并没有对看我一股脑儿地恨那种模样,我许久没好好地注视她,咱们是敌人,不是吗?大半年来第一次看清楚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很秀丽的一个女人。

  真奇怪为什么早些时她没有找到男朋友。

  希望她这次成功。

  我们中间有过一些淘气的做法。

  我站起来,缓缓的向他们走过去。

  姐老远就看见了我,吓得面无人色。

  她怕我报复,我知道,我只消把一杯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便已经够累,不是个个男人如振元,什么都不计较,破坏她与新结交男朋友的关系,易如反掌,所以她怕。

  我也知道她会怕,所以忍不住不吓她一下,前些时候,她实在太放肆了。

  我要叫她尝到切肤之痛。

  “你好,大姐。”我自顾自在她面前坐下来。

  她面无人色的瞪着我。

  我说:“我是小妹,这位是──”我伸出手。

  那位先生很客气的说:“我姓齐。”有点意外。

  “齐先生,你好。我姐姐有没有向你说起过我?”

  齐先生微笑,“我们也是相识没多久。”

  我说,“她一定会告诉你,我有多顽皮捣蛋,多么不得她的钟爱。”

  大姐的眼神里尽是恐惧与绝望。自然,换了是她,她绝对不会放过我,但我不是她,你可以说我的器量比她稍微大一点,我放过了她。

  我啜了口咖啡,“你们好好谈,”我说:“我先走一步,齐先生,有空到舍下来坐。”

  我站起来。

  老姐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瞪着我离开。

  走到门口,我弯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但振元怪我不该如此。

  “为什么?”我不服气。

  “你不应与她一般见识呀!”他温柔的说。

  “我若与她计较,我早就在那位齐先生面前把她臭史一脑儿抖出来。”我不服气的说。

  “她有什么臭史?”振元笑。

  “谁没有臭史?谁活过了二十岁没有臭史?我还同她斗掀呢!呵,就我一个人是黑狐狸,她敢情还是洁白无瑕的免宝宝呢!”

  “那你应该做得更含蓄,索性装没看见岂不更好?”

  “不行,对她,演技太高超含蓄,不管用,起码要来这么一下捉放曹,她才服贴。”

  振元也纳罕,“姓齐的最什么人?”

  “不知道,你去打听打听。”

  “把我说得那么神通广大。”他又笑。

  我们没有太多的空闲,下个月要动身去结婚,房子才装修了一半,非常的忙。

  但我仍然得赶着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

  她说:“难怪呢!这一阵太平得很。”

  我说:“两个都嫁了,你可静了。”

  “我求之不得,乐得耳根清净。”母亲说。

  “难怪最近她不出阴毒招数来陷害我,”我说:“原来精神有了寄托。妈,但愿她成功,否则的话,又不知道要怎么的恨我呢!”

  妈妈推我一下,“又胡说什么。”

  “那位男土,外表实在不错,看样子也有内涵,我虽然没有x光眼,也看得出来。”

  “有这么好?”妈很怀疑。

  “真的很好,也许大姐的姻缘到了,她嫁得顺顺利利,心境开朗,必然会珍惜自己,那么我们两人之间就可以和好如初。”

  “但愿如此。”

  振元来同我说:“那个姓齐的是美籍华人,家里蛮过得去,对你姐姐很有意思。”

  “你打哪儿调查来的?”我瞠目。

  “山人自有妙计,我人头热。”

  “会不会娶她?”

  “看样子有希望。那姓齐的有订单在我们处,你说巧不巧?”振元笑。

  我想起来,“呀,难道就是YC齐公司?”

  “正是,一点都错不了。”

  “我们可以请他吃饭!”我兴奋。

  “我已经约了,下星期五,叫他带女朋友来,同时亦说明我的未婚妻即是他女友之妹。”

  “你说姐会不会来?”我问。

  “不由她不来,”振元说:“这是生意上的应酬。”他向我眨眨眼,“你们姐儿俩多久没同台吃饭了?两年三年?”

  我很惭愧。

  振元这次这么做分明是要挽回我同老姐之间的感情。

  他真是一付热心肠,但他不知道,我与老姐之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恩恩怨怨,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

  “我恨她把我那些信件给你。”我说。

  “又没有造成任何损害。”振元劝说。

  “这是我运气。”我固执,“但她心地太坏。”

  “算了,齐某的老家在美国,说不定几时她跟了去,你们姐妹想见面也就难了。还记住这些干什么?”

  “我心寒。”我不悦。

  振元叹口气。

  但到了星期六,我还是出席。

  姐面色非常不自然,但她还是到场,我也颇佩服她的勇气。

  齐先生与振元很谈得来,我与老姐很静。

  至甜品上来时我终于说:“齐先生很好,机会要把握。”

  姐仿佛有点感动,我看不清晰她的表情,她老低头。

  我又说:“小朱也有女朋友了,恐怕今年是旺季,人人赶着结婚。”

  她低下头,那惭愧之意,就很明显。

  我心中芥蒂去了一大半。正如振元所说,并没有造成损失,又考验到振元是一个最高贵百毒不侵的人,我似乎还得因此感激老姐。

  过半晌,老姐说:“谢谢你的睡衣。”

  “不客气。”我说:“那天我一直盯着你。”

  她无言。我也不再说什么。

  齐先生说:“她们两个,倒是很静。”

  振元笑说:“娶妻若此,天复何求!”

  振元这样一说,等于是作了大姐的保人,齐先生更放心。

  回到家,我抱怨他做滥好人。

  振元说:“小姐呀,她是你亲姐姐。”

  “做她的保人可不易,她不会感激你。”

  振元说:“我可不是要谁感激我。”

  “你太伟大了。”我说。

  “别取笑我好不好?”振元笑。

  过一阵子,齐先生要回请,这一次连老妈也请在内,看样子事情有七分光了。

  齐先生有意无意之间提到他与大姐相识的过程。你真不会相信有多浪漫:他向她问路,她陪他走一程,两人便走去喝咖啡,便约会起来,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大姐那种不正常的丑恶之态完全收起来。要多贤淑懂事就有那么温柔体贴。

  但我是知道她另一边面孔的,即使不恨她,也敬而远之。

  我默默祷告:快快走吧,快快走,别待我脾气一时不好,一时间不小心把她的秘密泄露出来。

  在席中齐先生说:“也许大妹会不舍得香港。”

  姐透露心声,“我有什么不舍得?我在此地又没有做过什么光宗耀祖的事。”

  是的,对她来讲,这里代表失意。

  我想她会毫无留恋的走。

  自从那次会面之后,我才松口气,姐与我的一段恩怨,也到此为止了。她如今的身份那么矜实,自然不会像亡命之徒,四出惹事。

  我问振元,“我是不是很讨厌?为什么连亲姐姐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不就够了?”

  “不够。”我摇头,“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我好看。”

  振元说:“我不知道,世人僧人富贵嫌人贫,被人憎好过被人嫌,你不可能赢得全世界。”

  我无奈。

  这次我与振元到外国,主要还是要与他女儿见面。看样子姐的婚姻比我的更单纯,所以,她那个时候,何必眼红。

  我们动身前一日,小朱打电话给我,说他要结婚了。

  我数数日子,至多只有三个月,“这么快?”

  “是的,走得久了,互相看穿了,但觉千疮百孔,都给不了婚。”

  他有他的一套理论。

  “我大姐也要结婚了。”我说。

  “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