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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之不敢轻动,心中却是一惊,这“冰焰”二字正是文佩行走江湖时所得的绰号,莫非此二贼识得二妹?
只听那矮胖子道:“没出息!见了红衣裳就吓成这样!什么‘冰焰’,还不是昏成小菜一碟?”
高个儿的颤声道:“彭寨主就是栽在她手下的!我见过她!大……大哥!我们还是……还是……”还是什么,却半天没“还是”出来。
润之听他这么一嚷,想起去年文佩行走江湖之时,曾与鸿飞合力挑了太湖水霸连天寨,那个寨主仿佛就叫彭成虎,想来这高贼定是那彭成虎的党羽之一了。只是不知太湖水寇上长安做什么?
那矮贼拔刀在手,小心翼翼地上前数步,见润之斜倚树边一动不动,不禁大胆起来,以为润之当真被迷晕了,意欲捆她,见那一身火红衣裙,却又正是江湖传闻中“冰焰”的打扮,心中且惊且疑。转念间,眼中凶光一闪,生出了个歹毒的念头,雪亮的刀锋一展,想要挑断她手上筋脉,再将她手到擒来。
润之见此人初时畏缩,之后脸上闪过阴毒的神色,就已知他不安好心,呼吸不由停顿了一下。那矮贼似有所觉,刀势略略一缓,润之抓住这个时机,一按机括,数十枚细针激射而出,那矮贼距离如此之近,哪里闪避得及,牛毛细针尽数中在身上。此针上麻药药性发作极快,那矮贼的刀根本来不及砍下,就已听得“咕咚”一声,矮胖的身子仆面倒了下来。
润之不及多想,微抬起身,左手一举,细针二次发射,直奔那高贼而去。针尚未到,那高贼却已“扑通”一声倒地了。
润之诧异不已。她适才发暗器之时,也听到有极强的破风之声,只是当时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她来不及作出反应。此时想来,分明是有人暗中出手相助,而且其人内力极强,小小两枚暗器,自远处打来,却比她在近处以机关发射的暗器势道更为强劲,否则二贼应是仰天倒下,而不是仆面而倒。
润之拾起铺在地上的黑披风,轻轻拍去灰尘,却不走出树影,反而退了一步,隐入更暗的黑影之中。她虽不知暗中潜伏的人是谁,但无论那人是敌是友,她此时这身装扮,却不愿被任何人认出。
她定定神,凝目注视适才二贼背对的方向,只见风拂影摇,黑影幢幢,看不出半个人影,耳中也只有蛰蛰虫吟,更听不出人声。暗中那人定是个高手,纵使她今日没被悲伤分了神,也无法察觉那人的所在。
凭直觉认定了一个方向,润之朗声向林中道:“阁下是谁?多谢相助!”
果然那个方向传来回音,是一名男子爽朗的笑声:“得‘冰焰’出口相谢,在下荣幸之至!”
润之微微轩眉,她知道文佩性子冷漠,颇少向外人开口说什么,暗中那人一下发觉了这一点,想来对“冰焰”也有所了解。她却一时想不起此人是何方神圣。沉吟一下,她又道:“阁下打倒此二人,不知意欲如何处置?”
暗中那人朗声道:“这二人明明是姑娘所伤,怎能归于在下?”
润之听他语气中似有点不以为然,定是以为她在针上喂了毒,是以有所不屑吧?犹豫一下,不愿二妹声名有损,润之还是解释道:“只是几枚麻醉针而已,想来这二位仁兄还经得起!倒是阁下,还是请您解了此二人穴道吧!”
她内力虽使不出,眼光却仍在,一眼即可看出那人暗器击中的是二贼的穴道,而且暗器极可能就是两枚小石子。
那人奇道:“有‘冰焰’女侠在,还容得在下献丑么?”
润之默然,对那人的好奇心起,决定冒一次险,再次看向树影斑驳的林中,淡淡道:“我现在一点一滴内力也使不出来,解穴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听得暗中那人惊讶地“嗯”了一声,随即人影一晃,一个高大的身形已气定神闲地立在倒地的高矮二贼身前。星月光照之下,只见那人三十余岁年纪,蓝衣布袍,气度沉稳,神情豪迈,眉宇间略有风霜之色。
润之看清了他的面目,不由一震,低声道:“江峰!”
那人正是四年前在西疆有过一面之缘的江峰。那时茫茫血原,他一人长啸独行,给她的印象极深。
江峰却也吃了一惊,向润之一抱拳,道:“‘冰焰’姑娘如何识得江某?又为何隐身暗处,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润之没料到会遇见相识之人,略一踌躇,歉然道:“抱歉,我不想让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更不愿让人见到我现在的样子,纵有误会,还请谅解!”
江峰并未发觉她的言外之意,他来林中早于润之,她入林时神思恍惚的样子尽在他眼底,料到她有伤心事,自也明智地不再多问。锐利的目光扫过树影中那一身红衣,定在倒地的高矮二贼身上,开口道:“江某可否相求一事?”
润之在暗中一扬眉,道:“请讲!”
江峰道:“能否请‘冰焰’姑娘将此二人交予江某?”
润之听他口口声声将自己当作“冰焰”,不由暗暗皱眉,不知会否给二妹惹下麻烦。
江峰见她沉默,只当不肯,遂解释道:“不瞒姑娘,江某为弄清一件事,已跟踪此二人许久了,此事关系重大,请姑娘赐下解药,江某才好问清此事。”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十分得体。润之淡淡道:“解药当然可以奉上,不过,我也很好奇他们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江峰不由诧异起润之的态度。江湖传闻中的“冰焰”女侠,虽是嫉恶如仇,却很少主动管什么闲事,而且冷漠如冰,今夜所见,却颇为谦和。
他却不知,自己受那高矮二贼误导,打一开始就将润之视作“冰焰”,而实际上,真正的“冰焰”却是润之那衣红如火、人冷逾冰的二妹文佩。听润之问起二贼来意,遂答道:“他们来京城的原因,江某大略知晓。此二人本为太湖水寇。近来武林中新兴一股恶势力,似乎想称霸武林,太湖群寇,亦是他的党羽。此二人被派来京城,是与一个神秘人物联系。我本想跟踪此二人找到那个神秘人物,现在,只好直接问他们了!”
润之轻轻“哦”了一声,这股势力的兴起,她的九春堂情报网也有所提及,只是知道得不清楚,看来,武林中难免一场风波了。真不是时候,皇上刚逝,太子还年轻,外蕃未靖,内里却又生了忧患,现在,大概正是大华王朝最脆弱的时候了。
她一厢里沉思,一边还是取出怀中解药,倒出两粒,掷与江峰。
江峰接过药,俯身捏开二人的嘴,一人塞了一粒,顺手封了二人几处穴道。那解药生效同样迅速,不多时,二贼的眼睛已然睁开了。
高贼睁开眼,看清情形,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暗暗叫苦,悔不该听矮贼之言,惹了“冰焰”。而矮贼亦睁开眼来,恰与江峰的视线碰了个正着,他睁大眼看着面前这个粗衣布袍却气势不凡的男子,为时已晚地意识到他的麻烦来了。
江峰打量二贼一眼,从容回身,道:“姑娘先问还是在下先……”言犹未了,却是怔住,脱口道:“是你……徐姑娘?!”语气中不乏惊喜,却将润之惊得浑身一僵,如泥雕木塑般定于原处。
其时夜静无风,疏林中静得只能听见虫吟。一轮冰钩般的弯月衬着满天繁星,已渐渐西斜,淡淡的星光映着月光,照在润之身上,树影被斜斜地拉长了,原本隐入暗处的润之不知不觉间已显露在月光之下。苍白的容颜在月下带着三分朦胧,即使她一身如火的红衣,偏偏还是给人以三分清冷的感觉,先前的悲伤削弱了她寻常流露出的气势与威严,使她更像一名“女子”了。
此时此地,润之的自制力再强,也无法继续维持她的平静了。她脸色微变,退了一步,迅速将手中披风披在身上,仿佛这能给她以安全感似的。换作五年前的润之,绝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她本是天下心志最坚的人,可是,明宗却点醒了她,让她知道她毕竟是个女子,即使她再坚定,再智慧,再冷静,却终究有着一丝脆弱,坚逾金石的心,毕竟有了一丝裂痕,正如今日今时的华朝。
她没有转回身去,背对着江峰,沉默不语。
江峰却有些懊悔自己莽撞了。润之曾言不愿被人认出,他虽是无意中认出了她,想必也为她带来了困扰。他向润之的背影长长一揖,道:“江某冒犯了!姑娘放心,姑娘的身份,江峰绝不会吐露一字!”
润之听他言重,急忙转身还礼:“江兄言重,今夜之事,江兄若能代为守口,文……我不胜感激!恕我失礼,告辞了!”
润之不敢再留,她相信江峰是个守诺的君子,但今夜的事已经太多,她再留下去,也许再也保不住她的冷静自持。
江峰看着她飘然离去,很快林中寂静如初,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一个红衣清冷女子,江峰不禁有些迷惑,怀疑是否一切都只是出于他的想像。然而,目光掠过倒在地上的高矮二贼时,现实感猛地回到了他心中。
以足尖踢开二人哑穴,江峰低头俯视二人,问道:“你们这次来京,是否罂粟谷主所派?”见矮贼目光乱转,似是又要动什么鬼脑筋,不由冷哼一声。
二贼一颤,互视一眼,意识到在此人面前,最好是实话实说。
那矮贼惶然道:“是……大寨主派我们来的!”见江峰眉头一皱,忙道:“不知大寨主是听谁说的?说不定……是什么罂粟谷主说的。”
江峰心想这种小喽啰也不会知道太机密的情况,遂问道:“你们来京城做什么?”
矮贼道:“大寨主命我二人迎一位贵客到太湖水寨去。”
江峰心道终于问到关键之处了,语气微微激动,“那‘贵客’是谁?”
矮贼苦着脸道:“我们只知道他姓卓,明日午时到福来客栈等候,他自会来找我们。”
江峰轩眉微怒,道:“你们确定,来人姓卓?”
二贼惶然点头。江峰面色微沉,看也不看,踢开二人穴道,沉声道:“滚吧!”二贼尚不敢相信有此好运气,见江峰凝立不动,忙连滚带爬地离开。
江峰抱肘面向京城方向而立,心潮起伏,他一直有一桩心事,现在,最担心的事似乎是发生了。
星辰逐渐黯淡,晨光染亮了东方天际,深蓝的天幕也转为透明的淡青。江峰看着四周渐渐鲜明的景色,不期然地,想起了那月下朦胧的红影,直至此时,还是让他疑真疑幻。
第三部——第四章 再相逢
文佩回到城外时,一眼就见到了润之。
她没在林中等她,但那含笑的清明双眼,让她一下子安了心。
润之脸上总是含着淡淡的笑,这世上也只有文佩能分辨得出她微笑之下真实的情绪,但是这几日来,她的情绪低落到连文佩都难以感觉的程度,让文佩空自心焦却又无能为力。而现在,文佩终于能再次感觉到润之平静的心境了。
“发生什么了?”明明她离开时,二姊的心还是繁乱的。
润之轻轻摇头,她没刻意瞒过二妹什么,只是适才的思绪,一时难以用言语整理出来。
“刚才……我忽然间想通了一件事……”
方才,自林中匆匆逃出之时,润之突然意识到了这举动的可笑:她生为女儿身,这是穿上男装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但她已习惯了以男子的立场处世,这是换回女装也无法挽回的事实。尽管矛盾,以前的她依然能够平静地自处,为何如今却这般慌乱了起来?
无论着的是青衫还是红裙,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徐润之”只有一个。她一直是以这般的自信认可着自己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却因为皇上的一片心,而险些迷失了自己。
既成的事实无法更改。一向以来,正因为明确这一点,她一直能保持理智,绝少放纵自己的情绪。会因皇上的突然逝去而乱了方寸,这说明她对皇上的感情确是超出了理智允许的范畴,她并无悔意。但,若将这种情绪放纵下去,她将不再是“徐润之”。
可以为皇上软弱,可以为皇上打破她为自己定的所有规矩原则,只有一点:她不能为任何人失了自己!
所以,尽管她依然悲痛,依然伤心,但她不能再沉溺于这样的情绪之中了!
只要她还是徐润之,身份被人识穿也无妨,天下事自有解决之道,并不值得太过慌张与忧虑。倒是自己因心神不宁而流露出来的脆弱,已经让亲人们担心不已。
“二妹,又让你担忧了!”润之轻叹道。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了文佩身上。显然二妹也因自己情绪的低迷而失了方寸,虽为自己取来了衣衫,却忘了她自己也是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