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月先是一怔,随即大喜。不知多少官员,熬了多少年也熬不到入阁的那一日,他却马上就要进入整个华朝的权力中心了。他感激地看向眼前的白衣青年,知道他虽不言,自己的入阁却定是与他相关的。

  润之看出了他的心意,笑道:“破例让子聂入阁,是因为朝廷此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不必看我!”

  翟月知道自己失态,脸上不免泛出些红意来。

  润之不由笑了,道:“想不想去看看兵部的沙盘?”

  翟月又一怔,接着,真真是大喜过望,忍不住一揖到地。

  兵部负责军事,拥有全国最准确的地图,而兵部的沙盘,自然也是最为精确的。但是,涉及军事,那地图与沙盘当然都是绝密,寻常人根本无缘得见。翟月痴好地图,若是始终不得一见,岂不是绝大的憾事!

  当下润之就引着翟月来到兵部。她的身份特殊,翟月也即将入阁成为参政,再加上兵部尚书袁子思亲自相陪,又有谁人敢加以阻拦?

  翟月总算是亲眼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东西。

  那沙盘虽叫做沙盘,实则是木制的,不知是多少巧手匠人雕就后拼合而成。只见山峦起伏,数色丝带蜿蜒其中,实在是精致无比,摆满了整个房间,就似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江山。

  润之低声道:“绿色是林,蓝色代水,白色是路。”顿时解释清楚了沙盘中各色丝带的含义。

  现在的沙盘上面铺了一层细沙,插起了各色小旗,以表示不同的军队。

  北疆方面,一列黑旗指向华朝,标着“李”字的黄旗正严阵以待。而西方的情况则严重得多,数队白旗已经突破了西疆守军的防线,进入华朝境内了。

  翟月“咦”了一声,问道:“西疆来的是哪一族?”

  “阿乞力族!以及几个小族。”

  翟月不敢相信地看向润之:“带兵的是那个阿乞力汗?”

  润之摇头,与袁子思交换个眼色,“肯定不是!”

  沙盘室外传来兵部官员的声音:“徐相爷,袁大人,刚刚得到加急战报:肃州失守,卢老将军战死,副将黎海退守甘州。”

  室中三人的脸色都沉肃起来,袁子思一挥手,将一支黄旗钉在了甘州位置,而肃州的那一面“卢”字黄旗,却终归是要拔下了。

  袁子思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沉重,“肃州城是他们攻下的第一座城池!”

  润之与翟月也不禁心头沉重,他们都明白袁子思的意思:阿乞力族本不擅攻城,也从来不攻城,他们以前入侵的目标只是财货女人,而一旦他们开始攻城掠地,也就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已然不止是财货女人那么简单了!

  润之的声音打破了沙盘室内的寂静:“卢老将军战死,谁人可替?”

  袁子思垂首看着沙盘,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我去!”

  润之和翟月同时一惊,难道说兵部已然没有胜过卢老将军的战将可遣了?

  润之正想说话,室外再次传来声音:“徐相爷,皇上召见!”

  润之紧抿起薄唇,静了一静,道:“大人且三思,我去去就来!”

  -*-  -*-  -*-

  李睿再度召见润之的地方是养心殿。

  属于皇帝的龙椅之旁,垂着一挂珠帘,帘后端坐着一位衣饰华贵的宫装女子。

  润之见状不由皱起了一双剑眉,只能先躬身行礼。

  李睿年轻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先生不必多礼,快快平身!”

  润之直起身子,两道剑眉还是蹙着,看向那珠帘,“陛下,这位是……”

  “哦,这是长庆宫庆太妃!”

  长庆宫庆太妃?那就是明宗的庆妃了!原兵部侍郎之女,中书令苏林泉之妹。听说她十分贤良淑德,太子李锐自七岁丧母起就是由她抚养长大的,因此太子视她与亲母无异。

  润之再度躬身:“徐文英见过太妃娘娘!”

  帘中传来温婉动人的声音:“罢了,先生免礼!”

  润之只觉她语音轻柔娇嫩,似是比自己还年轻些,不知她如此的青春年华皆耗在宫廷之中,会是何等的滋味?

  李睿的声音自珠帘旁传来:“先生这几日皆在阁中,当已知西北的战况了?”

  润之转向李睿,沉声道:“刚刚在兵部听到的消息,是肃州失守,卢老将军战死,副将黎海退守甘州。”

  李睿“啊”了一声,显然这最新消息还没传到他耳中。

  庆太妃那温婉动人的声音倒自珠帘中传了出来:“先生的消息好快啊!”

  润之眸色深沉起来,转目看向那光华灿烂的珠帘。听她的话,竟是有着几分挑拨之意。

  李睿果然神色不豫,他还没得到消息,润之却已然一清二楚,让他有种自己被架空了的感觉。他尚年轻,不快的心情忍不住流露在了脸上。

  润之紧抿起唇,脸色一沉,道:“陛下虽然未及弱冠,却也有一十七岁了!太妃娘娘也非太后,依我大华的律法,娘娘还没那个资格垂帘吧?”

  她也是难得如此之怒,朝中局势如此紧张之时,庆妃居然还有闲心去挑拨皇帝与首辅之间的关系,不知是何居心?

  她一怒之言正说中了庆妃的心病。她虽受宠,也抚养了太子那么些年,却始终未得封后,因此,明宗逝后,她也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太后,而只能得了个“太妃”的名份。

  珠帘后的宫装丽人站起了身,声音依然温婉,语气却有些淡淡地:“先生责备的是,是哀家失仪了!”竟自走出了养心殿。

  润之一怔,看向李睿,果然少年的脸上显出更多的不忿来。看来,这庆太妃显然是深知自己这位养子的脾气的,已经成功地挑起少年君王对润之的怒气了。

  “长庆宫母亲无资格听政,那么,朕总有资格听政了吧!”少年的脸色也是沉沉的。

  润之压下了心头的怒气,笑了一笑,正欲说话,宫外却传来了报事太监的声音。

  “皇上,有紧急军情!”

  李睿看了润之一眼,吩咐道:“进来!”

  一名兵部官员匆匆进来,跪地禀道:“禀皇上,加急战报:肃州失守,卢老将军战死,副将黎海退守甘州,敌军已经渡过张掖河,直逼甘州城下!”

  润之不禁动容,西疆联军的速度竟是快得异乎寻常,可见她和袁子思的判断决然不错,那带兵之人定不会是原先那个粗暴无能的阿乞力汗。

  李睿却冷然问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此刻才报来?”

  那兵部官员一怔:“下官原以为皇上在御书房,到那里寻不着皇上,才找来养心殿的。”

  李睿脸色大窘,看向润之。润之却是神色不变,似是根本没听见那官员的答话。李睿再开口时,自己也觉得有几分狼狈:“知道了,退下吧!”

  润之看着那名官员施礼退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转回来看向李睿:“陛下不问问敌军的军势、我军的损失、替代的人选以及其它的情报么?”

  李睿刷地红了一张脸。这些事原本是该问的,他一时慌乱,竟然忘了。

  润之自知她在少年皇帝面前已显得太过强势了,这并非好事,只是看在逝去的明宗面上,她始终是忍不住想要教训一下这自负的少年君主。

  “陛下召文英来,究竟是有何要事?”她的声音中终是流露出了倦意。

  “朕想,西疆的战事,没有个统帅终是不行。”李睿说着说着,镇定下来了,“李戍将军又被北丹拖住,不能轻易调开,卢老将军刚刚战死,而朝中统军能力胜于他的人却暂时没有……”

  润之听至此,心中暗赞了他一下,能将刚听到的消息马上就用到话中,这少年还算不差。

  “因此,朕想将西疆的战事全权交给先生来指挥!”

  润之的眸色一沉,颇觉荒唐,“陛下,徐文英只是文臣!”

  李睿似是横下了心,极快地说了下去:“但是先生是出身于武将世家吧?朕曾听太傅、兵部等诸多官员言道,先生在战略战术上,眼光绝佳,他们都自愧不如。”

  润之怒极,唇边勾出一挘湫础?蠢矗约赫娴氖侨ǜ哒鹬髁耍≈皇牵尤桓胰盟ノ鹘蛘蹋疵庥星房悸橇恕?br />
  “看来,姚镜如对陛下的教导还是有所偏差!”她怒极而言,语气却显得格外谦恭有礼,“他难道没有教过陛下,为君之道,不是治国而是治人!为君王者,需当有一双慧眼识得人,还要有一颗慧心,懂得用人!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您的父皇别人不选,偏偏要任徐文英为首辅呢?看来陛下根本不识得徐文英,却这么大胆,敢用文英么?”

  不待李睿回答,她又道:“陛下既是疑忌徐文英,难道就没有想过,兵权外落的后果么?”

  李睿被她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自小被人捧惯了,哪有人会对他说如此重的话,禁不住咬牙道:“你……你居然如此说朕!”

  润之神色冷然:“文英说错了么?我是敬陛下身在龙座,这才以君臣之礼相待。否则的话……徐文英此生,只认定一位君主,那就是陛下的父皇!至于陛下,文英此刻的言语已是客气的!”

  她着实不愿再忍耐,出言也就不再客气,此时也不由得李睿不着恼了,脱口道:“既是如此,你何不跟了父皇去?”

  他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润之袍袖一拂,负手身后,扬首向着念陵方向,出语如霜:“蒙皇上生前所允,文英的墓早已定了!念陵之南的第一座墓,就是我的。待我死了,自然会去陪伴皇上。”

  她口口声声的“皇上”,竟是没将李睿放在眼里,言辞间更是如此绝决,将李睿顶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也着实有幸,见识了明宗李均也未曾见识过的润之之怒。

  润之也自觉得怒气有些过甚了,略忍了一忍,将声音放得平静了些:“陛下今日既出了此言,文英且从此一命!但是,陛下也说过,将西疆战事全权交我处置,徐文英希望陛下记得自己的金口玉言,不要食言!”

  她拂袖而去,根本不看已然呆了的李睿,也不在意会让他更是恼怒难堪。来到养心殿门口,想起来,才淡然道:“在下会让夫人为副,随同出征,望陛下下旨时不要忘了!”

  润之踏出宫门来,自觉得心气舒畅了些。本来她就不想对这不懂事的少年皇帝屈膝,如今索性恼了,也让他知道,明宗皇上虽逝,天下也还是有他惹不得的人。

  这少年,居然如此不懂事!既知道她的势力,却还用这么明显又幼稚的手段来对她,除了惹恼她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他是明宗皇上之子,遇事却连多想一想都没做到!

  润之向内阁方向走得几步,正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却有一名宫女来到她面前,屈膝行礼:“徐先生,太妃娘娘有请!”

  太妃?润之心中一声冷笑,她倒差点忘了,这位庆太妃显然是有着推波助澜之心的。但是她徐润之自来与后宫无涉,与庆妃之兄苏环关系也是不错,庆妃对她何来的敌意,倒当真是莫名其妙了!

  随着宫女转过一重宫阙,适才那珠帘后的宫装丽人正站着等她。

  果然是美貌温婉、秀雅动人。

  润之施了礼,淡然问道:“不知太妃娘娘召徐文英何事?”

  庆太妃看着她,似有些发怔,“皇上可曾让你出征西疆?”

  润之闻言一怔,随即恍然,果然是她唆使李睿让自己去战场的。她心中愠怒,面上却只是淡然一笑,问道:“太妃娘娘为何要置臣于死地?”

  庆太妃又是一怔,眸中诸般神色变幻,回过神来,才道:“因为,先皇何等厚待于你……你却……”她轻轻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只够她二人听见。

  润之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一层薄怒不由染上了双眸。

  原来,在她的眼中,竟是将皇上对自己的心意看作了断袖之癖!显然,这位庆妃不似是寻常嫔妃的随缘度日,而是对皇上有着真心实意的,这才恨上了自己。

  她恨随她恨,但她怎能这样想皇上?

  润之轩起了眉,一字字道:“枉你们是皇上最亲近之人,竟然自毁皇上清誉!”

  心中的怒火燎原般燃烧起来,不愿再与她多言。润之微瞑双目,强行将心头的怒气再度忍了下来,道,“罢了,若能战胜归来,再与你们分辩吧!”

  对这些人,她已不想再说什么,转身拂袖而去。她面上虽只是薄怒,却再也没人敢拦着她。

  此时的一颗心中,既怒且痛,难得强烈的情绪不断地在心口翻搅着。

  等到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润之终于失却了力气,倚在走廊的雕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