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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卓伦所见所感的疑惑都有了解释。为什么卓伦如此的矛盾?为什么不小心溜出口的一两个汉语词汇都一定要用本族语再说一次?为什么孩子们每日里上学一般地在老人们身边学习着本族的礼仪和语言?……这都是卓伦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文化而进行的努力。
沉吟了一下,润之还是道:“即使是汉人的文化,也是在不断的吐故纳新中变化的!你们若是固守原样,终有被淘汰的那一日!”
卓沉鹰目光中流露出赞同之色,点头叹道:“不错,吐故纳新!但是,我的时间并不多,华朝的强盛已经在眼前了,而卓伦,我只来得及让大家记住自己的语言,记住自己的传统……”
润之微微皱眉:“即使是这样,也一定有别有方法来保住卓伦的文化!因你的行事,已经牺牲了很多人——虽然他们并非你的族人!”
卓沉鹰唇畔现出那刀锋般的微笑来:“别的方法?什么方法?华朝的文化侵略,是一道眼看着就要来的洪水,西疆各族多姿多彩的文化都会淹没其中!而我们,”他犀利的眸光盯着润之,“既然知道洪水要来,那就要争取时间从幼苗长成大树,才能在洪水中站得住脚!”
“文化侵略?”润之站了起来,对他的用词颇感不悦。
“不是文化侵略是什么?”卓沉鹰仍是闲散地靠在墙上,说出口的语气却如他的眼神一般犀利,“这一仗打完你会怎么做?赢了就算了吗?”
润之心口一窒:“你已经猜到我的想法了?”
“断断续续在西疆打了几十年,华朝也不耐烦了吧?让西疆再也打不起来的好办法是什么?让我想想……对了,第一,让大量的汉人迁到西疆来,和西疆的各族混杂在一起住,多少年邻居做下来,说不定儿女还配了婚姻,怎么还能打得起来呢?”
润之深吸一口气,缓缓呼了出来:“不错,这是我构想中的‘移民’之策!”
卓沉鹰的目光仍盯着她,继续道:“再来,草原民族其实也不那么习惯中原汉人的生活,每次来都是为了抢东西,不如索性在西疆建起集市,把汉人精致的工艺,先进的技术与他们的马匹牛羊交换,既省得他们来抢,也可以借机汉化这些野性难驯的民族……”
润之淡然一笑:“这个,我称之为‘互市’!”
她抬起清眸与卓沉鹰对视,毫不相让地道:“我的方法,也许会消亡一些文化,但对我大华,对西疆各族,都没什么坏处,大家都可以生活得更好一些!”
“从某种意义上说,很多小族都会因此而亡!融入汉族!”
“对更多的人会有益。”
“少的那一部分人呢?应当自愿牺牲吗?”
润之扬眉,冷笑道:“你的所作所为何尝没有牺牲他人?何况,那些小族即使被融入汉族,他们的生活也只会比以前更好而不是更糟。”
卓沉鹰也扬起浓眉来:“我既是一族之王,当然是为我的卓伦着想!至于因此而牺牲的人们……”他唇角勾出一挘湫矗按蟛涣说降赜顾蔷褪橇耍 ?br />
润之并不了解卓伦所谓的“到地狱还他们”是何等可怕的承诺,但卓沉鹰的神色她看得很分明,心头不由一寒。
“我始终以为,还是平安富足的生活更为重要。”
“我却认为,能以自己的方式生活更重要。”
润之与卓沉鹰对视良久,缓缓道:“我不赞同你的做法!”虽然她相当赞赏卓沉鹰的眼光与魄力。
而卓沉鹰也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道:“我也不赞同你的想法!”虽然他也相当欣赏润之的气度与才能。
一道隐隐的洪流似在这相互凝视的两人间流过,润之是顺着惊涛,引领着这洪流的人,卓沉鹰却是不得不立在原处,抵御着这滔天巨浪的人。
他们不能赞同对方的做法,却也无法否认对方的立场。
这一夜,两人谁也未能说服谁,就这样,不欢而散。
第四部 风冷西疆——第五章 亡者歌
卓沉鹰还是生平第一次与人这样争论。
他是一族之王,他做下的决定没有人会置疑,而他真正的想法,却也少有人会理解。他苦心要保存卓伦文化,但即使是他的族人,虽遵从着他的命令,却也未必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能如此酣畅淋漓地与人争论这些已放在心中许久的问题,于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初发现润之身份时,他难免动了几分杀机,而此刻,他的杀意却淡了。心中回想着润之的种种观点,卓沉鹰对着满天星斗沉思了起来。
最初选定润之为必杀之人,是卓沉鹰下的结论。
华朝众多的官员之中,通政治,懂经济的极多,而真正关注着文化的,却是徐润之。最了解西疆,也最有可能打算以汉文化的浸染来影响西疆的,也是徐润之。因此,当卓沉鹰断定华朝的文明定会冲击到西疆文化之时,第一个想杀的人,就是润之。
然而,她却是一个堪称知己的对手,不需卓沉鹰详细说明,她已经了解了他行事的意义。
当然她有她的立场。她的选择能让相当多的人生活得太平安稳,为此,牺牲一些不甚成熟的异族文化无可厚非。如果卓沉鹰自己身处她的位置,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只可惜自己是卓伦族的王,必须为自己的族人着想。让一族的文化传统能够骄傲地流传下去,是自己身为王者的责任。
这次机缘巧合救了她,于双方都是个意外。润之固然没料到会遇上她猜测了多年的幕后主使,卓沉鹰却也没想到救起的病弱女子会是他暗中斗了多年的徐丞相。其实,在润之看懂他字中含义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起了不杀之心。
海内存知己。既是难得的知己,卓沉鹰不想杀了她。
如果把润之留在族中,不让她回到华朝去,她自然就会失去对卓伦的威胁,也就不必再杀她。只是以她的性格,一定会担心着军队和国事,会想方设法地离开吧?
卓沉鹰在夜风中微微地笑了。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与她,其实是一样的脾气!
旭日东升之际,润之早已披衣立在窗前。
她这一夜并有没睡好。反反复复地想着卓沉鹰的观点,却还是无法否认他的想法。自己为大华西方的稳定安宁着想自是没错,但他要守护自己族中的文化却也不错。若说华朝的文化如同一辆飞速前行的马车,卓伦也许只能算得它前行路上的一株杂草,然而这株草要起而抗争自己将被车轮碾过的命运,你却不能说它是错的。
即使在自己的眼中,虽觉得卓伦文化与汉文化相较,是远远地逊色了,却也不能因此而否认它存在的价值。如果卓伦接受了汉文化,卓伦人的生活可能会比以前好上很多,但是,谁能肯定地断言,汉文化一定就优于卓伦文化呢?若不是卓沉鹰的存在,卓伦族也许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历史之中,而包括自己在内,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放弃与接受,究竟是值还是不值。
不过,润之并无放弃自己的想法之意,中华文明传遍西疆是迟早的事情,她无意放却永定西疆的机会。卓沉鹰既然明知其不可为而为,那么,不妨看看他的努力能否生效吧。
现在要烦恼的是,如何离开卓伦族?
显然卓沉鹰不会轻易放了自己,而自己是于昏迷之际被带回来的,根本连目前身在何方都不清楚,即使离开了卓伦族,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寻华军的驻地。唯一明确的,是华朝在卓伦的东方,可惜自己未必有那个体力坚持到本朝境内。
润之忽然轻笑了出来,自己若是卓沉鹰,还是先把徐文英杀掉为好,以绝后患。
房门上一声轻敲,润之回过身来,卓沉鹰出现在门口。
浑似没有昨夜的争论,他以理所当然的口气问道:“来帮个忙,怎么样?”
润之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态度,只得淡然一笑,道:“能说不吗?”
卓沉鹰一怔,笑了笑,退后一步,将门带上。
润之回手略梳理了一下长发,简单地束了起来。换好衣衫出来,见门外只有卓沉鹰一人,不由剑眉微扬,看向卓沉鹰。
卓沉鹰读出了她眼中的询问之意:“丹玛心情不好,至于卓尔多……”他看定润之,饶有意味地一笑,“我命他送信去了。卓伦,会是西疆第一个向华朝表示顺服的民族。”
润之微怔,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西疆联军战败,华朝会要求各族的臣服是迟早的事情,卓伦若是第一个表示顺服,多少会得华朝的另眼相待。而这名义上的顺服,将换来卓伦的安宁,让卓沉鹰可以更为专心地总结本族文化。
他决断得倒是真快,虚名儿没半分挂在心上。
只是,西疆若无战事,卓伦这般小族的降顺可不会被华朝瞧在眼里,这一点,他在挑起战事之初,是否也已经想到了呢?
润之唇边微绽出了然的笑意:“只怕,阿乞力族还在等着赎回他们的可汗吧?”
卓沉鹰朗声一笑,点了点头。
润之略一沉吟,微笑着转了话题:“这一系列的战事,虽延缓了我朝的汉人文化进入西疆,却也使得我朝新君的统治更为稳固了,大华盛世可期。你的做法,究竟是‘是’还是‘非’,可就难说了。”
卓沉鹰犀利的目光扫过润之从容的神态,浓眉一扬,露出那刀锋般的笑来:“至少,现在每个卓伦人都能说自己的语言,每个卓伦人都记得,忘了自己的文化就是亡族……我所要的宝贵的时间,已经有了!”
润之沉默了一会儿,道:“既是如此,当可让我走了!”
卓沉鹰一声轻笑:“等我确定卓伦文化能够传承下去的那一天,你就可以离开。”
润之深深地看了卓沉鹰一眼,不语。
卓沉鹰看着她,再度问道:“来帮个忙,怎么样?”
卓伦族所住山峦的最高处,有间孤零零的小屋。屋前既没有晾晒着草药,也没张挂着兽皮,只有淡淡的草木混杂着阳光的气息。润之乍见之下,还以为那屋子是无人居住的,却没想到其中住了一位盲眼的卓伦老者。屋中相当干净,显是有人一直照料着老人的生活。
润之正疑惑着卓沉鹰的目的,他却先行说明了。原来卓沉鹰所谓的帮忙,居然是听歌,而这位失明的老人,就是卓伦族最好的歌者。
将纸笔往润之手中一塞,卓沉鹰微笑道:“用同音的汉字记下歌词!”
润之一怔,他又将一砚研得浓浓的墨汁推了过来。
卓沉鹰自己面前也是同样摆设,他蘸了墨,向润之一笑道:“一会儿别听得迷了,忘了记词!”说着,他抬起头来,向着屋中那名盲了眼的卓伦老人说了一句卓伦语,语气竟然十分恭谦。
老人点了点头,拄着杖站直了身子,眉目间一片平静,然后,歌声响了起来。
润之不懂卓伦语,除了第一句如唱如叹的“玛尔斯哦……”,本该半个字也听不懂。然而,老人的歌声却超越了语言的界限,将一幅浓重的画卷展开在润之的眼前:
广阔无垠的草原,白云流动。
如风飞驰的骏马,马鬃飞扬。
卓伦的王者,扬鞭奔驰在草原上……
歌声陡然间变得凝重,杀伐声从盲眼老人金石般裂云穿霄的歌声中透了出来——
王迎战了!王战死了!
天地悲,风云哀,孤雁盘旋……
歌声再度昂扬起来——
还活着的勇士们怒了……
报仇!报仇!
……
歌声嘎然而止。
润之的心却还是怦怦然跳着,报仇,他们的报仇是否成功了?
她抬眸看向卓沉鹰,他却忍不住苦笑,指着她面前的纸张:“叫你不要听迷了!”
润之一怔,才意识到自己的纸上只落了第一笔,连一个字也没写下来。沉吟了一会,她还是问道:“这一场战事,后来如何了?”
卓沉鹰微怔,语气平静地道:“战败了,后来卓伦就开始向东迁,逐渐迁到了这里。”
润之锁了眉,轻叹一声:“你是想让我见识一下卓伦的文化么?”
卓沉鹰看着润之清湛的眸子,摇了摇头:“我是想让你帮我保存卓伦的文化。”
“卓伦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我只能以汉字记音的方式先把我卓伦历代传下来的歌给记下来……”
润之眸光一亮:“你打算造字?”
“是!”卓沉鹰坦然应道,“只是还没完成。等我卓伦有了自己的文字,卓伦的文化就更容易流传下去了。”
润之凝视着卓沉鹰,给了个谨慎的允诺:“在我离开之前,我会助你!”
卓沉鹰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