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卓伦人留在屋外的三匹马中,赫然有浑身雪白的追风。追风终于见到主人,一声欢嘶,昂首扬尾,若不是系着缰绳,就要冲过来了。
润之轻拍追风,淡淡道:“二妹,扶我上马。”
文佩一惊,才知润之竟连上马的力气也没了,虽将她扶上马去,却还是担心不已。
江峰也道:“你这个样子,还骑得住马么?”
润之淡笑:“追风向来稳便,不会抛我下来。”追风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轻嘶一声,似是保证。
三人就这样离开了卓伦族。
润之并不识得回去的路途,追风却似是明白主人要去何方,扬蹄向着华军驻地飞奔。江峰文佩的坐骑不如追风神骏,反而落在了后面。
草原风大,润之只驰得片刻已是觉得刺骨冰寒,只能俯身伏在追风背上。
江峰见文佩看着润之的背影,面含忧色,于是解下外罩的长衣来,运劲抛去,正覆在润之身上。
文佩本因他的真实身份而烦恼,始终未与他说话,此刻见了他如此举动,终是禁不住心头微暖。转首向着江峰,无声地道了句:“谢谢!”
润之身上乍暖,却是一怔,微回身,见了二人模样,也就不再言语。
此时已是深夜,满天星斗清晰无比。虽然风疾夜静,三人还是暂忘却了满身的烦恼,一意奔驰在无垠的草原上。
行程未半,身后长啸隐隐,江峰脸色一变,“阿帝斯追来了!”
终究是兄弟间血脉相连,他对卓沉鹰的了解胜于润之姊妹间任何一人。听这啸声,已知这个性子激烈的弟弟是压抑着满腔怒意赶来的。
依葛尔与丹玛也并非是老老实实听人胁迫的人,给润之三人的马虽是好马,却并非卓伦族里最快的马。卓沉鹰此刻的坐骑之神骏,不只是快过文佩江峰的马,就连润之的追风也有所不及。
润之的封穴之力不强,文佩只担心着润之的身子,并没有想到,江峰虽想到了,却终究与卓沉鹰是兄弟至亲,如何会提醒人去补封他的穴道。而卓沉鹰的内力却是极为精纯深厚,他适才一直不言不语,已将被封的穴道冲开了大半。三人下山不久,他已然解了穴,唤来爱马,单骑追下山来。
文佩察觉卓沉鹰竟是越追越近,心中大是不安,猛然间勒缰止步,口中道:“你们先走!”
江峰知道她是想为润之挡下卓沉鹰,然而若是让她与弟弟动起手来,无论哪个伤着了,他心里都不会好受,于是也驻马止步。“徐兄请先行一步!”
润之心中微乱,知道自己留下也于二人没什么助益,只得伏身马背,让追风带着自己继续奔驰。
卓沉鹰远远地已然看见拦在前方的江峰与文佩,禁不住脸色一沉。眼看着将要与二人相撞,竟是丝毫也不减缓马速。二人一怔之下,却见他将马一带,那黑马神骏非凡,竟从二人之间腾空而过,落地后半步也不停留,继续向着润之追去。
江峰文佩忙带转马头追去,却是越来越落后了。
润之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心头一震,回身看去。只见卓沉鹰面沉如水,骑着一匹毛色漆黑的骏马,身后,黑色的披风羽翼般张扬着,如黑鹰般疾向自己掠来。
“他恼了!”润之心头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后眼前一黑,手臂剧痛。
待她回过神,人已被卓沉鹰擒过马来。身后一声悲鸣,却是爱马追风倒了下去。
润之整颗心停止了跳动:“你杀了追风?”
卓沉鹰止住马,缓缓道“你忘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是敌人!”
润之心头一窒,“我曾以为我们不是……”
“我也那么想过……但是,”卓沉鹰带着润之一同跳下马来,直视着润之的双瞳,自嘲地摇了摇头道,“我们凭什么那么想?”
凭什么那么想?
真的!凭什么那么想?
二人虽互以为是知己,却谁也不曾对对方卸下过心防。他们在各自的立场上针锋相对,谁也不曾后退过半步。当卓沉鹰决意要强迫润之留下时,当润之利用卓沉鹰的关心反制住他时,就已将一个美好 的自己在对方心头打碎。
“早知道会这样,那天在草原上见到你,就应该马上杀了你!”
润之脸色微微一白,缓缓后退了一步。然而肩头一紧,已被卓沉鹰的左手牢牢擒住。
卓沉鹰高举右掌,蕴足了掌力。他的一掌,可以立毙奔马,润之当然经不起他这一掌。
只要一掌击下,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知己也好,仇敌也罢,所有的痛苦烦恼,统统了断。
然而他迟迟没有击下去。
纵在这生死关头,润之子夜般的眸中,虽含了些微的歉意,却也依然透着抗拒。
她自觉歉然,所以不为自己辩解半句。而面对此刻的卓沉鹰,却也让她觉得没有再动机巧的必要。此刻的卓沉鹰是真实的,她也还他以真实的面目。
因此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卓沉鹰,目光中含着些微的歉意与不屈的抗拒。
看着她的神色,卓沉鹰只觉如沐冰霜,知道自己盛怒下的这一掌终究是无法落下。
“二哥!”“徐兄!”文佩江峰匆匆赶到,见了这般情景,却不敢上前来。
卓沉鹰目光一利,抓住润之肩头的手骤然间一紧,然后,他一根根地松开了手指。
高悬在润之头顶的右掌也转握成拳,被卓沉鹰收回身后。
锋利的眸光直视着润之,低沉的嗓音含着些许疲惫:“既然这样,我放手!”
他说完这一句,神色反而平静了下来。唿哨一声,唤来自己的黑马,将缰绳交到润之手里:“赔你的马!”
润之怔了怔,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身子一轻,却是被卓沉鹰送到了马上,随后身上一暖,已披上了卓沉鹰的披风。
卓沉鹰退开几步,淡然犀利的眸光扫过这一人一马:“这样,我们算是扯平了!”
他站在地上,润之则在马上。然而此刻的润之看着负手而立的他,却没有半分居高临下的感觉。
卓沉鹰缓缓扬起眉,再度流露出了他的高傲:“做不成知己,还是可以做敌人的!下次相见,我们依然是敌人!”
不在意润之的回答,他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身影在淡淡的星光下远去,润之心头泛起难言的滋味,喃喃道:“为何要为敌呢?”
这一番变化,让江峰文佩都怔了片刻,很快两人同时省了过来。江峰向文佩使个眼色,让她照料润之,自己则策马向卓沉鹰追去。
“阿帝斯!……阿帝斯!”
卓沉鹰听见身后的声音,并不理睬,只是加快了脚步。
“阿帝斯!”江峰腾身,拦在卓沉鹰面前。
卓沉鹰淡淡的眸光扫向他:“走开!”
江峰摇摇头,反而踏前一步:“阿帝斯,我明白你的心情……”
卓沉鹰目光中隐现煞气:“走开!”
江峰摇头,屹立如山,“兄弟,我宁可你像现在这样生气!”
“……阿提亚,我们分开多久了?”
江峰一怔,想了想:“十几年了吧!”
卓沉鹰止步,一字字凛然道:“那你凭什么还认为自己是了解我的,可以来劝我?”
“阿帝斯,我们是兄弟,血脉相连,我不了解你,谁能了解你?”
卓沉鹰侧开一步,继续前行,“我不需要了解我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为徐润之生这么大的气?”
卓沉鹰脸色一沉,再次止步:“我不需要你来管我!”
“阿帝斯,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担起族里的重担。”
卓沉鹰昂首向天:“在你眼里,王位只是个不必要的负担,在我眼里,王位是我应尽的责任,本来你就不适合为王!不必向我道歉!”
江峰一愣,卓沉鹰的气势逼人而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不要再为她来劝我!我不会伤心,也不会难过!更不会为她忘了自己是谁!如果卓伦与华朝的利益有冲突,我和她,也还会是敌人!”
他看着远处的星辰,像在对自己发誓:“我说过放手,就不会再纠缠下去!”
江峰从来没有见过卓沉鹰如此的模样,沉默了半晌之后,他终于问:“阿帝斯,你是……喜欢她么?”
卓沉鹰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阿帝斯,你喜欢她么?”
卓沉鹰怔住不语,与润之相识以来的种种飞速自脑中掠过,以兄长的话去一一验证着。许久之后,他终于涩声道:“原来……我喜欢她!”
江峰见自己一语成真,终于愕然。
卓沉鹰挺直了身子,犀利的目光剌向远方:“阿提亚,我喜欢她!但请你不要告诉她。”他停了停,“我说过放手,就不会再纠缠!”
“让她保重吧!转告她,我放手是有条件的——如果她死在我之前,我会让这世上血流成河,让她在天上,也不得安宁!”
'说实话,写到草原上卓徐二人相对,卓沉鹰高举着掌时,佚史很冲动地想让那一掌击下去……
一掌下去,润之的生命到此终结,即使有再多的事没做,即使有再多的遗憾,都到此为止,让卓沉鹰去痛悔终生,让文佩等人去怀念,让华朝君臣去发愣,让历史去猜疑,让百姓间去流传一个不知真假的传奇……
大多数故事都会交待得完完整整,不会在主角还有许多事情没做时让他死去,但这种突然间打断的人生对我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明明不该结束的,却还是结束了……书中的理想世界是很少这种情况,但现实世界中很多……
但是佚史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诱惑……
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故事毕竟是织梦,突然间打碎了我也会难受,而小部分的原因是怕大家把我骂死(笑……),所以,佚史还是让卓沉鹰及时清醒了过来。'
华——番外——字中人
最初的几幅字,意兴飞扬,笔墨纵横,说不尽的俊逸洒脱。
他也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
飞扬的目光随着笔势一起一落,每一笔都契了他的心意。
这写字的人,定是他的知己。
时光渐逝,草木枯荣。
壁上的字幅不断地增加。
再停留在他眼前的字,渐渐沉淀了飞扬的意兴,收敛了纵横的笔墨,而从那份俊逸中透出了挺拔来。
他也已收敛了少年意气。
沉稳的目光随着笔墨流转,每一笔都合着他心下的从容。
这写字的知己,当是他的良敌。
当属下再送来那人的字幅时,他已能辨别其中的真伪。
工整宛转的,是假。
而一笔一划间,都能扣动他心弦的,是真。
当字幅挂了满壁时,他已是真正的王者。
那人的字,也转而儒雅凝重。只是儒雅中依然蕴着风骨,凝重中还是透着挺拔。
他再次面壁时,竟能感到这知己良敌笔墨间溢出的压力。
夜深了。
那人已是他的对手,却也依然是他的知己。
纵容自己饮一口烈酒,他不忘举杯,向着字中的知己。
烈酒熨热了肠胃,眼前的字则灼热了他的血。
以酒研墨,他第一次在那人面前挥毫。
——海内存知己。
他掷笔大笑,将自己的字也挂起,与那人并肩而立,从容相对。
从此后,他不曾再留连于字前。
风劲草疾,远远地传来骏马的嘶鸣。
他举目望去。
苍茫天地间,只见一条纤长的身影。
儒雅中蕴着风骨,纤弱中透着挺拔,似是天地间蓦然的一笔。
那一刻,他心中一空,又像是满盈,以为自己心中的字竟鲜活成人。
终于,他迎风而笑。
拍马,向着拨动他心弦的那一笔驰去。
佚史说过,不相信一见钟情……
卓沉鹰与润之相识的日子并不长,这个短篇,算是佚史对卓沉鹰心情的一个解释吧!
第四部 风冷西疆——第八章 鹰沉
秋夜的星光格外明净,宁静星光之下,却是疾风劲掠的广阔草原。
卓沉鹰给润之的披风也被劲风卷了起来,似是为她凭空添了一双羽翼。
文佩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一直以来,她都是最了解润之的人,她熟悉润之的平静,也熟悉润之的沉默,却有些看不透润之此刻的心境。
在让人窒息般的风中沉默了片刻,润之终于扬声道:“我们先回去吧!夫人她们该久等了。”
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那团白影,心头微酸。
曾经想过,若死在这无垠的草原之上,由天地包容,当可瞑目,如今却是追风代自己留在了此处。
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