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





  我抬起头,不,来人不是国维。
  他开口说话,他竟然重新开口说话。
  因为太过诧异,我也大方起来,〃我以为你怕我,不肯再见我。〃
  他坐在我身边,双臂抱着膝头。
  〃你并不觉得意外?〃他看着海。
  〃你一定会得再出来。〃我看着那一男一女。
  〃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不止欠你一点点,你也不止欠我一点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讪笑。〃这次弄假成真了。〃
  据说总是这样的,当事人永远相信他是全人类最潇洒的一个,事发后可以轻松地拍拍手离开现场,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予留下。但不,结局永无如此理想,结果往往凌乱一片,脱不了身,当场受捕。
  〃我怕你再来,又怕你不再来。〃他说。
  〃你认为我会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
  〃现在已没有必要告诉你,说我会来,你变得白等,说我不来,又怕你不甘心。〃
  〃没想到你这样懂得玩这个游戏。〃
  〃这还是我第一次玩呢,而且到此为止,已经不好玩了。〃
  他同意,点点头。
  我说下去,〃在还没有认真的时候,最好玩。〃
  我在一次又一次回头找他时,已开始认真,一个人认真,而另一个不,尚能玩下去,待他十分钟前开口同我说话,两个人都认真起来,游戏宣告结束。
  〃你打算离家?〃他问。
  〃那并不算是家。〃
  潮水涨了,那一双恋人几乎全身陷入水中。
  水在这种天气应是冰冷的,但热恋中的人根本已失去其他的感觉,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世界仍然丑陋绝望,但不要紧,他们活着是真正活着,一个人的生命突然有两朵燃烧的火花,烧进心里去。
  我羡慕得眼睛发绿。
  〃看见没有?〃
  他点点头。
  我感喟,难怪日后受罪也值得。
  我看着他,〃你也可以令我真正地活一次。〃
  〃今夜。〃
  〃你也喜欢夜?〃
  〃但今次必须是个夜晚,你到酒店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现在不能看?〃
  〃必须要在晚上。〃
  〃是什么?〃
  〃过几个小时你会知道。〃他微笑。
  他的游戏项目真多,但即使不住地玩,终有一日会玩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太爱玩了,除去玩,什么都不会,一点儿别的选择都没有。
  〃我来。〃
  〃午夜。〃
  〃不见不散。〃
  他没有即时离开,仍坐我身边,那古怪的缄默已经回来,下巴抵住膝头,他不再说话。
  那一男一女已向海中心游出去,似海鸥一样,只余一小点。
  〃他们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这样烫热,能够冷却一下,也是好的,怕只怕卷土重来的时候,更加不可收拾,有燎原之势。
  我想起来,〃酒店不是在装修吗?〃
  一回头,他已经离去。
  我还看得到他的背影,白衣白裤,手插在袋中,并没有胜利者踌躇满志之态。
  就是他,他使我兴奋、意外、快活、刺激,所以我眷恋他,苦缠着他。
  今夜我们将进人什么样的世界?
  天气是有点冷了,穿着绒线手套,还觉十指冰冷。我朝手心呵一口气,是太紧张了。
  帆布椅真舒服,实在不想起来。
  恋人还未回来,像是已在浪花中消失。
  太阳隐没,紫灰色的天空有点阴凉,我站起来,没发觉潮汐已浸至足踝,一双布鞋湿透。
  老了会风湿,但我怀疑我们这一票人是活不到七老八十的,真好。
  我回家。
  满以为陈国维不在,但偏偏他没有出去。
  故意避开他,他走到客厅,我躲到房间,他才在走廊出现,我逃人工作间,躲无可躲,只得往露台站着。
  最后我问:〃你怎么不出去?〃
  〃这是我的家,我爱怎么就怎么。〃
  走火入魔之后便会这样,你说东他说西,一定要事事作对。
  忽然之间心头一震,我知道他像谁,他似我父亲,用他全部的时间精力来与我作对,眼睛忘不了盯住我,偷偷监视我,永不放过。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背脊有两个洞,是被父亲的目光烧出来的洞,血肉模糊。
  如今这一对怨恨的眼神又回来了,触着旧伤口,比从前更痛。
  朝天叹一口气,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
  〃国维,我要同你分手。〃
  他不出声。
  〃我们并无正式结婚,也无孩子,分手没有麻烦,毋需手续。〃
  〃你想抛弃我。〃他冷冷说。
  〃你是陈国维大律师,此刻季子多金,别人定当是你甩我。〃
  他最要面子,替他解决面子问题,一切好说话。
  〃他是谁?〃
  〃我只想出去找一层小小的公寓,从头开始,过新生活。〃
  〃做新女性?哈哈哈哈。〃
  开始了。
  开始用刀互砍,什么言语都能刺入对方的心,就说什么话,讽刺、侮辱、恶骂,无所不至。
  我不会反攻。〃无论怎么样,我们之间完了,找到地方就搬出去。〃
  〃然后不住地找男人,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年老色衰,用钱来买?〃
  我要避开他。这样越说越僵,一点益处也没有,但他不住嘴。
  陈国维在我身后说:〃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我缓缓转过身子,〃你别牵涉到我母亲,有人试过在我面前侮辱她,结果得到什么结局,我想你应当最清楚。〃
  他嘿嘿两声,〃恐吓我?〃
  〃不,〃我低头说,〃不要逼得我太尽。〃
  国维不语,有点恐惧。
  太像了,太像父亲那复杂的情感,不舍得,又憎恨,巴不得我离了跟前,又怕寂寞,脚底随他呼喝的小叭儿狗要走,走到哪里去?简直不可思议,找到别的更好的主人了嘛……
  我掩上双耳,轻轻说:〃不要逼我。〃
  夜深,锁在房里打扮修饰。
  抓起手袋,轻轻自露台爬出去,可惜在一株棘杜鹃处钩破了丝绒裙。
  耸耸肩,不敢用车,怕引擎声惊动陈国维,一直步行出去。
  到大路,突然有辆车用低灯着牢我闪两闪,一转头,心中一喜,果然是他。
  像是怕吓着我,他把车子慢慢驶过来。
  他的目光也是难以形容的,仿佛见到的是一只鬼,不是我。
  这只鬼还是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子。
  他把头搁在驾驶盘上,看着我,像是自言自语,有一股茫然,他说:〃我一向是不回头的。〃
  这次是为什么破例?
  他喃喃地说下去:〃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懂其他的。〃
  他把车子开出去。
  而我,也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丝毫不介意,一点儿不抱怨,也绝不记恨,因为他能给我今夜这般的乐趣。
  两个邪恶的人,在黑夜中偷偷活动。
  到达他的地方,发觉职员全部换过,他那好心肠的经理呢,也撤了职吗?
  许多陈设都变了款,地毯及墙纸灯饰也是新的。
  很好,没有不愉快的记忆。
  他带我到一个新的跳舞厅。
  〃乐队呢?〃没有音乐怎么行。他指指桌上一只小小的无线电。就是它?
  他把它旋开,先听到毕剥的电波杂音,然后逐个电台挑选,新闻报告,不行,广播剧,也不行,访问明星谈心事,不恰当,终于有一个台在播轻音乐,他把无线电调校到好位置。
  舞厅尚未全部装修妥当,许多部分用大张白布遮盖,空气中挥发着一股油漆味。
  并不觉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邀我跳舞。
  踏上舞池,才知道惊异,地板是软的,不不,有弹簧,每走一个舞步,地板都帮着你脚步还原,使舞者更轻盈舒畅。
  这是什么样的设计啊,我放纵地与他随着音乐转,转至几乎失去平衡,然后靠着他身子停下来,面孔贴在他胸膛上。
  他要给我看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个神奇的舞池吧?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他微笑,示意我抬头望。
  我看向天花板,一时还不会意,但没多久,便发觉天花板在移动,分为左右两边,当中渐渐露出裂缝,看到夜深的天空。
  我呆住了,仰着头,不愿眨眼。
  这碰巧是个星夜,黑丝绒上布着水钻,同我身上的裙子是一式的,每一粒星都闪烁。
  天花板越移越开,终于整个小小的跳舞厅都暴露在天然环境之下,清风徐来,空气有点寒意,朗月自云层透出,不用开灯,也可看到舞伴在微笑。
  多好玩。
  真不枉此行。
  不错,一定要在晚上看才有意思。
  从来没有见过更美丽的星夜。
  他斟酒给我,酒的气泡自百合花形的杯底一串串珠子般升上,我一饮而尽。
  〃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轻轻说。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枉此生,在这一刻我觉得重要,他懂得讨女人欢心。
  想说一生与我共度如何。
  但最怕一生这么长,你想想,世上有无可能有人日日如此腐败过日子。少不免要做些比较有意义的事,但一牵涉到意义这两个字,即时会引起头痛。
  我们此刻在做假人,做真人不会这么简单。
  渴望多些机会过这种生活,所以不要说一生,没有一生,没有什么长到一生那么长。
  日子一久,便落得母亲那般下场。
  所以这可能是最后一舞,乐得趁势落篷。
  紧紧拥抱他,拥抱难能可贵的好时光,因为一离开他,便要回到现实世界。
  真想可永永远远呢喃地舞下去,不觉疲倦,但是时间一定会不留情地过去。
  风露渐重,天色缓缓转明,只余月亮淡淡在天一角,不肯隐去。
  我把手自他肩膀放下,完了。
  他用外套罩住我,不知按下哪个钮,天花板渐渐合扰。
  这时才发觉无线电中轻音乐早已停止,正在报道交通消息。
  我扬起一条眉,没想到交通措施也能伴舞。
  他似看穿我心,说道:〃菜蔬价格也可以增加情调。〃
  呀,他当然知道,他是调情圣手,化腐朽为神奇,是他平生绝学,非同小可。
  可是我的当务之急是自救,他谙此道否?
  我们散步至花圃,他吩咐司机送我回去。
  一直拎着鞋子,在车上要穿上它,脚已经肿起,无法穿过去。
  索性自车窗把鞋子摔出去。
  吩咐司机在小路上停车。
  我步行到家,自露台爬进去。
  陈国维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我,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喝他的浓茶。
  我耸耸肩,向他眨眨眼。
  怎么样,不能打我吧?
  国维受不了这种刺激,咳得更剧烈了,如呕心沥血一般。
  我不去理他,自顾自卸妆。
  其实也无妆可卸,早已脂残粉落,匆匆洗个脸,剥下衣裳,往被窝里钻,国维僵住,他没与我这般接近已有好几年,没料到我毫不介意。
  打个阿欠,拉被过头,当他透明,自顾自睡觉。
  国维不相信这是事实,用手推我:〃海湄,不要开玩笑,起来,有话同你说!〃
  我含糊地应他,太疲倦了,没力气敷衍。
  国维不罢休,往浴室取了一盆子水,当我的头淋下来,他真的火了。
  我看一看湿淋淋的被褥,把身子移到床的另一角去避开它。
  国维要我与他驳火,偏不。
  终于出去了。
  国维曾视我为瑰宝,不眠不休地为我奔走,一有空便到女童院来陪伴我,甚至买了书本说故事为我解闷,无微不至。
  他也得到报酬,年轻的女孩不知多么信任他,日日似只小动物般守在门口等他来,生平第一次有了精神寄托,一种奇异的感情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我叹口气,出去找房子。
  门口碰见熟悉的车子,司机立刻下车开门。
  我摇摇头,最后一舞已经过去,要开始生活。
  周博士帮了很大的忙,她与我一起选中一层小得可爱的公寓,叫我租,不要买。
  在空房子内,她说:〃同居也好,拿只箱子就出来了,省却多少麻烦。有些客人说,离婚官司进行得不好,一拖十年八年,劳民伤财,纠缠不清。〃
  真的,现在一点轇轕都没有,谁来骚扰,即时报警。
  站在空荡荡的新屋内,良久不想移动,适应新生活谈何容易,不过总得硬着头皮上。 
 


  
 
 
  
 

第9章 
 
  一个下午就办好正经事,与周博士去吃茶。
  她说我幸运,因为经济上还过得去。
  我却心不在焉。
  〃还似在恋爱。〃她取笑我。
  〃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她意外。
  我拍拍她的手,意思是尽在不言中。
  她放下茶杯,〃那件可怕的东西,还在你手袋中?〃
  〃嘘,是秘密。〃
  周博士看我一眼,不言语,有点不悦,自然,她认为同我亲呢得可以问这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