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





  〃嘘,是秘密。〃
  周博士看我一眼,不言语,有点不悦,自然,她认为同我亲呢得可以问这种问题,当然预期有答案,我竟推搪,她觉得不是味道。
  她顾左右,〃今日会不会有人替我们结帐?〃
  我答:〃没有了,而今要自己付帐了。〃
  〃那位神秘的先生呢?〃
  我出一会子神,〃他?我终于弄清楚,欢愉没有永恒。〃
  周博士很高兴,〃我有无功劳?〃
  〃自然,你一直是正确的,逢场作乐的乐趣,就在于逢场作兴。〃
  她拍我的手。
  我紧紧握着周博士的手。
  回去收拾东西。
  自大屋搬小屋,要丢掉的杂物不知有多少。
  成箱成箱地扔出去,女佣帮我,衣服只要问一声〃留不留〃便决定命运,原来我是个大刀阔斧的人,十之八九都摇头不要。
  国维回来,坐在安乐椅子上吸烟观赏我们扑来扑去,表情阴沉,吸烟用嘴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意图与他沟通,〃今天炖了鸽子汤给你,还不去喝。〃
  他不响,一口口喷着浓烟。
  我又说:〃以前老求你不要出去,此刻真想把你请出去。〃
  示意女佣暂停,她乖巧地避开。
  我问陈国维:〃不是有话要说?〃
  他放下香烟,〃真的要走?〃
  〃我以为你是赞成的。〃
  〃哼。〃
  〃让我们友善地分手好不好?〃
  〃分手?你身体离了这里,才好算分手,此刻言之过早。〃
  我有寒意,〃国维,是你先离弃我。〃
  〃我有说过吗?〃
  〃你是明理的知识分子,你——〃
  他打断我,〃所以到这种地步还同你有说有笑。〃
  〃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你说,你需要我吗?〃
  〃你也替我留点面子。〃陈国维咬牙切齿地说。
  跟着自口袋摸出一件东西,兜头兜脑摔过来。
  我侧身造过,它落在床上。
  这是什么?
  打开盒子,是只小小拉利克水晶瓶子,里面载着香水,拨开瓶盖一嗅,香味独一无二,不知是什么牌子。
  〃还说没有男人,〃国维怒道,〃简直猖狂得目中无人,你毫无廉耻!〃
  是他送来的,他一向如此。
  国维说得对,他放肆得已成习惯。
  瓶子边附有字条,我还来不及读,国维已经背出来:〃为你而创的香氛,世上只有一瓶。〃
  我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国维用尽歹毒的字句指着我辱骂。许多话匪夷所思,不是男人的常用语,只有街市中女流才会这样骂人,但陈国维体内荷尔蒙失调已久,各类补品并无帮助,我只得默默忍耐。
  最令他愤怒的是我毫无反应。
  他癫狂般扑过来夺过瓶子,用一张椅子将它打得粉碎。
  我随得他。
  不过是一瓶香水,不过是另一个游戏。
  即使没有这一切,也得离开陈国维。
  真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为了避免更进一步激怒他,我在他面前坐下。
  〃你以为你走得了?〃他喘着气。
  我看着他。
  〃我记得这种目光,你看着你父亲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恨他,也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已经失常。
  下星期就可以搬出去,但陈国维如果不控制他自己,恐怕这几天内就得另觅居所。
  至要紧有自己的窝,关上门自成一国,不必躲藏。
  自陈家走到朱家是不行的,朱比陈更怪,随时把我的房间租给外国人。
  我明白了,一切豁然明朗,软脚蟹也终归要站起来。
  我悲哀地说:〃国维,你真的愿意相信我们分手是为着第三者的缘故?〃
  他额头脖子上都现了青筋,握紧拳头预备出击的样子。
  我父我夫都在我影响下变得这样残暴,不由我不相信这是我的错。
  他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他拒绝用耳,他喃喃地说:〃一点儿都没错,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开了门走。
  我们二人已无法共处一室。
  我没有用车,发足狂奔,自小路跑到大路,由有力跑到乏力、喘气,浑身大汗,靠在栏杆上。
  〃海湄。〃
  我吓一跳,整个人弹起来。
  〃是我,对不起,是我。〃
  是无处不在的朱先生。
  〃你怎么会跟了来?〃
  〃看你有无用我制造的香水。〃
  对着他心中难免不生出一丝温柔,他与我一样疯,专门在对方最意外的时候盯得他心慌意乱。
  〃我刚才没有见到你。〃
  〃为什么不上我的车?〃
  〃我有话同你讲。〃
  〃我知道,你要离开那个家。〃
  我点点头。
  〃也是时候了,你没有另外一个十年。〃
  亏我能够用这种题材说笑:〃那洋人还在二○七号房?〃
  他沉默良久良久,才背着我说:〃永远不再有人搬入二○七。〃
  〃没有关系,我已找了地方住,我们可以文明地来往。〃
  他嘲弄地说:〃是我害怕,是我把你赶走。〃
  〃没人会怪你,的确可怕,没有什么比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女人更可怕。〃
  他仍没有转过身来。
  〃像藤似地缠住你——〃我把手伸到他颈畔。
  他握住我的手深吻。
  〃你已爱上了我的手套。〃
  他不由得笑,然后正颜说:〃跟我回去。〃
  〃做酒店或赌场老板娘?不,我并不擅长,我根本没有机会找出我擅长什么,让我静一会儿,寻找答案。〃
  他没说什么。
  〃你搬过我一次,让我也撇你一回,扯平。〃
  他不出声。
  我推他一下,〃喂。〃
  〃对不起,〃他真正的内疚,〃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当普通女人。〃
  〃我确是普通女人。〃
  〃不准你这么说。〃
  同玛琳安琪她们有什么不同,连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他还没有放开我的手。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爱玩。〃
  玩得这样尽心尽意,女人都以为这是追求。
  太危险了。〃你的游戏伤害人。〃
  〃其实不,成年人应当知道一下场就有输赢……不过别说它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
  他肯金盆洗手,最好不过。〃但是看到女人为你倾倒,很感满足吧?〃
  〃自然。〃
  我叹息,所以才做得这么好。
  〃今天真冷。〃已经完全清醒,所以注意到天气冷暖。
  〃来,送你出市区。〃
  〃我并不欲赴什么地方。〃
  〃带你去探险。〃
  〃还有什么新鲜主意?〃
  〃许多许多,足够一生用,你永远不会闷。〃
  又听到一生这两个字,浑身战栗。
  满以为又是小礼物,又是鲜花,又是娱乐场所,但不是,车子往山上驶去。
  他有出来玩的本钱,即使是开车,也这么熨帖,每个弯都知道该怎么转,太圆滑了,胸有成竹,每条路如此,每个女人亦如此。
  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别在何处。
  我用手撑着脸颊,微笑。
  他好比电影院,专门招待女观众,戏只有一场,观众却有无数。
  而当初,我们还以为故事是为一人精心炮制,你说惨不惨。
  车子在一幢华厦停下。
  〃上来。〃他邀请。
  我没有下车的意思。
  〃来呀〃
  〃是你的家?〃
  〃不,不是。〃
  那又不同,如果是他的朋友,我不介意上去小憩,吃杯茶以及一两件点心。我渴望见朋友,太长的时间没有同人接触。
  他把我带到顶层,掏出锁匙来,打开大门。
  〃还不就是你的家。〃
  责怪还没开始,已经发觉公寓内厢是空的。
  我即时明白,不出声。心中感慨沧桑,十年前国维就是这样把我带人陈宅,一所空的公寓,说属于我,随我布置,可作我之天地。
  少女雀跃欢笑,拥抱他,道尽感激爱慕之词,看不清这件事背后的阴影。
  没待他开口,便清晰地说:〃不。〃
  他一怔,一时不好说什么,靠在露台长窗边。
  我要离开的牢宠比这里还大数倍,同样是笼子,没有理由日趋下流。
  他们都想把我关在一个地方,然后一个星期来三两次,甚或一次……不。
  我不需要这样的归宿,但还能问他要什么?他亲口说过,他不懂得其他,而女人只想永恒的温存下去。
  我再度讪笑。
  他微慢地说:〃这里只有你来过。〃
  〃不是这个原因,你看,我如搬进来,不是开始,而是结束,我不要结婚或是同居,我只想被爱。〃
  他释然,〃太不易讨好。〃
  〃你明白?〃
  他点点头。
  他一直比国维明白。
  〃走吧。〃
  〃没有留恋?〃
  我摇摇头。
  问安琪或是玛琳吧,她们不是过来人,她们会以为做情人是很浪漫的一件事。
  我说:〃公寓很漂亮,可惜不是我那杯茶。〃
  〃你要的,我或可供给,但不是永远。〃
  〃我接受。〃
  〃说时容易,〃他微笑,〃当心爱上我。〃
  我只担心上瘾,否则又怎么会在他门口一等就是一整夜。
  〃让我担心好了。〃我转身去开门。
  他没有勉强我。
  如今都没有痴缠这回事了,你不肯自有人肯,谁也不愿花时间苦苦哀求,而我感动他,是因为没有知难而退。
  他的手依偎我的脸,似有许多话说,他被自己弄胡涂了,开头明明是好好的。
  于是我又笑。
  〃你赢。〃他说。
  我摇头,〃打和。〃
  对他来说,已是罕事,他习惯压倒性胜利。
  〃我不介意输给你。〃
  我轻轻拉拉他的领带。
  他嘲笑地说:〃你说是谁爱上了谁?〃
  〃来,我也带你到一个地方。〃
  兴致勃勃,把他带到我的小公寓。
  面积实在小,他总以为还有一扇门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一打开可以通向宽阔的厅房庭院,但没有了,总共才那么一点点大,他不服气,一直找。
  〃家具呢,什么时候搬来?〃
  〃快了。〃
  〃这里哪比得上我为你置的地方。〃
  〃但这是我的家,死在这里也无人干涉。〃
  他摇摇头,不予置评。
  〃你可以来看我,〃想一想又说,〃抑或你只对太太们有兴趣。〃
  他变色,这句话说得太厉害。
  说话一直这样难,太轻没有作用,略有诚意便得罪人。
  他忽然变得非常软弱、一句半句话都使他不快,他知道何故,我也知何故,都有点恍惚。
  再进一步没有意思,已经要送房子,再下去是给家用,又重复十年前旧故事。
  我黯然,两人都不出一声。
  他不再忌讳,把我送到门口。
  我也在大门口按铃,费事爬露台。
  很想陈国维亲眼看见,免得他老问,是谁,那人是谁。
  那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稍微肯假我以辞色的人,即使只是游戏,也使我苏醒活转来。
  陈国维没有看见,他出去了。
  趁他不在,继续收拾工作,没想到时机一到,会这么决裂,过去十年几乎每日都想出走,但没有勇气实践,此刻却做得不费吹灰之力。
  一直要为陈国维留个颜面,现在不必了,三小姐对他有始有终已经足够,何劳其他女子忠心耿耿。
  我不过是陈宅里一件家具,摆了那么久,在等于不在,谁也不会去注意它,索性自己生脚走开,好过被主人丢给收买佬,还要贴数十元搬运费。
  所有行李浓缩在两只大皮箱里,一切首饰都还给他,无牵无挂,自己穿着粗布裤躺在床上休息。
  人真是奇怪,华丽铺排起来,可以无穷无尽地伸展出去,但在不得意的时候,又不介意委曲求全。
  搬离华厦,身躯活动范围减少,心灵活动范围却大大增加,不得不作这样的自我安慰,实在不能再留在这里,因为已失讨好主人的本能。
  小时候的爱娇撒痴再也施展不来,陈国维最喜欢的质素已完全消失。
  我心安理得地入睡,没有再梦见母亲。
  朦胧间只希望以后也不要再见到她。
  忽然之间,觉得脖子有一阵凉意,是谁,谁在泼水?
  挣扎,想避开,但那阵凉意不绝,惊醒,看到陈国维坐在床对面,瞪着我。
  他手中握着一大把珠翠玉石,而我胸前,也搁着数串宝石项链。
  原来冷冰冰的是这些东西。
  睡前已将卧室房门上锁,但陈国维还是进来了,难怪,他有每一把匙,他是主人。
  故意不露出意外、恐慌、厌恶,只强笑问:〃这是什么?〃
  他沉声说:〃都是你的。〃
  〃已经说过不要。〃
  轻轻把项链扔开,它们曾经装饰过一个失意的女人,她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所以她也并不吝啬这些身外物。
  〃你嫌什么?〃
  〃我没有,〃不敢对他不敬,〃只是我不再需要这些。〃
  〃海湄,让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到天涯海角,随便你挑选什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