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夜宴看着他填满了款款深情的眼睛,一时竟无法言语。
  “锦瓯,你怎么不为我想想,大婚次日清晨,我要是和你同车入宫,你要置我于何地,你又置驸马于何地?”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夜宴墨色的眼渐渐升起了一道疏离冷淡的屏障,唇际勾出一抹冷笑。
  “你知道,我并不爱你。”
  “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
  听到她的话,锦瓯的眼睛猛地眯起,眼底的阴霾愈渐浓烈,从骨子里透出一丝阴森,偏偏俊美容颜的面上却挂着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
  那样的男人,衬着鹰鹫般的眼睛,看着她,恍惚中,夜宴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擒获的猎物,再也没有希望逃脱。
  “帮我唤何冬进来,我要沐浴更衣。”
  许久,她垂下眼,不再去看锦瓯。轻轻用锦被裹住身子下了床,可是刚刚着地,就发现酸痛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体重。瘫软在地上的瞬间,一只强硬的手臂将她凌空抱起,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床上。
  “我来帮你就好了。”
  他双手捧着夜宴在晨光中泛着微红的脸颊,把一个吻烙在她有些红肿的唇上,辗转轻触之后离开,温柔而深情地凝视着。
  “你这人,还不快去。”
  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夜宴轻得像是撒娇地出声,这样微嗔的语调却让锦瓯好心情地起了身。
  “是,是,公主殿下。”
  清晨,谢流岚立于前厅的窗畔。火热的阳光倾洒在他的身上,窗上镂空细雕出喜鹊闹梅的图案,驳出的光影,或浓或淡,在他的脸上映出了阴影,将他儒秀的容颜变得那么的不真实。
  谢流岚远远地看见锦瓯牵着红衣女子白皙的手,从游廊中一步一步走来。女子的眉宇间已经多了一种慵懒的妩媚,当她的眼飘过来和他对视的瞬间,分明看到她一惊,手不自觉地一缩,锦瓯却稳稳地抓住,依旧拉着她面不改色地走着,然后亲自将那女子抱上了红漆紫金的马车。
  短促沉重的喘息恍惚从自己的喉中发出,只觉得头脑里一片轰然。
  新到府上的年幼婢女用红漆的托盘捧着茶走了进来,好奇地盯着一袭青衣立在窗畔的谢流岚。
  


第七章(3)


  都说驸马爷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又得当今圣上青睐,赐婚于长公主,原想着肯定是一位春风得意的翩翩少年郎,可她见到的却是一位脸色苍白到没有血色的男子,一身青色的衣袍更为他平添了几分的清冷。及至走到近前,她才发现谢流岚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如风中细竹,摇摇欲坠。似乎,可怜得令人心动。
  皇宫内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凝重。夜宴随着锦瓯穿过重重把守的御用阶道,不知为何心突突地跳,不安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
  夜宴随锦瓯踏上两尊青铜麒麟之间的汉白玉阶,来到乾涁宫正殿的门前。大批的侍卫拿着兵刃,严阵以待,见到他们到来时,都纷纷匍匐跪迎。
  “谁在里面?”
  锦瓯挥了挥手,四下霎时沉寂了下来,不过夜宴可以感觉得到在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肃杀之气,毫不掩饰地肆溢了出来。
  “启禀王爷,清平公稍早时进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手下侍卫立刻上前回禀。
  “哦?”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侍卫已经上前推开了乾涁宫那两扇沉重的朱红色大门,他们踏进了殿内。
  殿内一片寂静,几只金丝熏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青烟袅袅。南窗下一左一右的乌木雕花椅上,黎帝凝舒和清平公夜玑端相对而坐。金黄色的阳光洒落在他们的身上,距离那么近,近得似乎连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熏香也闻得到。
  连日来的病痛打击让黎帝清瘦了许多,明黄龙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却又令他在举手投足间,更显淡漠孤高。
  夜玑端的侧面看上去有些憔悴,身上只穿着家常的白色便袍,上面隐隐绣着素淡的花纹。一双颜色有点黯淡的狭长眼瞳,正幽深莫测地望着黎帝。
  黎帝小心翼翼地用青花瓷壶往杯里倒着茶水,当热气散去之后,他才抬眼看看坐在旁边的俊秀男子,然后用手轻轻碰碰瓷杯,把一杯茶送到了夜玑端的面前。
  黎帝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缓缓地送至唇边品尝着,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
  “父皇。”
  “你们来了。”察觉到夜宴和锦瓯出现之后,黎帝微微抬了下墨玉一般的眼睛,低沉地说出几个字句之后,似乎就没有再开口的欲望,只是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仔细端详茶杯上面精致的牡丹缠枝纹样,良久才再次开口道,“好,不愧是朕的好儿子,一切都做得干净利落。”
  “这些年,您这是第一次正眼看儿臣,也是第一次夸奖儿臣。”
  锦瓯冷笑了一下,修长的身体在鲜红的蟒袍之中微微抖动。
  “他的身上毕竟有你的血,凝舒。”
  夜玑端细细品完杯中的茶,苍白的手将茶杯重新放回黄花梨的案几上,瓷器和实木之间碰触,发出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殿中竟也如此分明。
  冰冷的气息再次在黎帝和夜玑端之间盘旋,黎帝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他,墨色的眼睛透着几许阴森。
  “夜玑端,我们斗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我输了。”
  “呵呵,是啊,凤凰要是还活着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夜玑端忽然微笑了起来,刻薄地扭曲了冷硬的唇线,俊秀的容颜上因为这样的表情而染上了一丝怨毒的味道。
  “凤凰要是还活着,你会有勇气做这一切吗?或者说,你做得成这一切吗?”黎帝面无表情地说完,晃了晃手里的杯子。
  “住口!”一向以冷静理智闻名的夜玑端,瞬间容颜变得惨白,他几乎无法坐稳,凤凰这个名字从黎帝凝舒口中说出,好似一记沉闷的巨雷直接刺进了他的心脏,让他猛地摇晃了一下:“你没有资格叫她的名字!要不是因为你,她就不会死得那么早!”
  “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娶了她,可是你却不懂得珍惜她,她那么爱你,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可你却让她深宫寂寞,郁郁而终……凝舒,你到九泉之下可有脸见她?”
  夜玑端被悲伤和嫉妒缠绕着,心脏似乎都要被这浓烈的情感刺穿,他勉强令自己坐直身子,眼睛痛苦地眯起,眼角的纹路被深深地刻画了出来。
  “为什么没有,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夜玑端,凤凰她是爱我,可是你要知道,我从未爱过她,也从来没有希望得到她的爱,甚至不稀罕伴随她而来的这一切!”
  凝舒秀丽的唇角弯出艳丽的弧度,一双同时充满冷酷和睿智的眼睛弯了起来,隐隐地露出满意的神色。
  “哈哈哈哈……凤凰……这就是你至死深爱的男人,他临死都不敢承认爱上了你,这个懦夫,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爱上他……哈哈……”
  夜玑端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他轻轻挥手,制止夜宴上前,只是用手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平息胸膛里惊悸的喘息……
  


第八章(1)


  “你嫉妒,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嫉妒?因为,你爱她对吗?”
  黎帝紧紧地盯着夜玑端的反应,按在乌木雕花椅扶手上的手指隐隐地颤抖着,开口发出的声音亦是同样的微弱而苍白,仿佛是冬日寒风中瑟缩的枯叶一般。
  “对,我是爱她,自幼我的眼里就只有她一人,我们虽然名为姐弟,可是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她那样一个女子,怎么会有人不去爱她。”
  夜玑端脑海深处回荡起了久远之前,那长伴在身旁的似乎可以把所有气息全部融化的笑声,仿佛就在耳旁回荡。那个女子火焰一样甜美热情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玑端……玑端……”
  纠缠一生的情感奔涌在心中,由骨髓中散发,混合着记忆的甜美,本以为可以守护她一生一世……本以为……
  “所以你恨我,所以你和凤凰私通,生下这个孽种!”
  凝舒的手指直直指向夜宴,表情狰狞而又痛苦,多年深藏的秘密脱口而出。
  而夜宴只是微微地阖了一下眼睛,却没有任何的吃惊。倒是一旁的锦瓯眼中泛起了奇异的光亮。
  “这些年你日夜思量,怎么替凤凰来报复我,是吗?”看准了敌人的弱点做出致命地攻击,这一刻黎帝的面上泛着奇异的红晕,“只因为凤凰爱我,直到临死前,她心心念念的始终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把你看进眼里。夜玑端,你真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守着一个至死都爱着别人的女人的魂魄,你得到了什么?你以为你真的赢了?”
  “住口!!!”夜玑端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体内的血液好似被海啸席卷而起,咽喉之间泛起一丝腥气,一股甜腻从口中缓缓溢出,“万艳窟!这茶里有毒……可是你……也喝了……”
  “舅父!!!”夜宴惊叫着上前抱住了瘫倒在地的夜玑端,声音和心脏都几乎破碎。他倚在夜宴的怀中,温热的血不住自口角蜿蜒而下,点点滴滴浸于雪白的袍上,好似秋末随风凋零的残花,又好似红烛落泪沾湿衣襟。
  黎帝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杀意。
  “没错,你的疑心那么重,我不喝,你怎么肯喝。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早走一步并没有什么,倒是能看见你走在我的前面,真是我最大的欣慰了。”
  “好……好……我终究还是输给了你。”
  “舅父!”
  夜玑端的眼睛慢慢地失去焦距,睫毛微微地颤动,就像春日破蛹的蝶翅,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夜宴的手,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臂弯之中,好似小孩子一样抖动着肩膀,微微地、不停地颤动着。血从他的眼角、耳边、鼻孔不住地随着生命的流逝涌出,而他只是气若游丝地呢喃着。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凤凰……凤凰……你的心里可曾有过我……”
  “有……当然有……”夜冥哽咽着,眼中却无泪可流,“我爱你,玑端,我爱你……”
  夜玑端恍惚地听到回答,微笑着闭上了还在涌出鲜血的眼睛。
  隐约中他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刚刚被夜无年认养,在府中只有她会对他温柔地微笑……他们常常在夜府的湖心凉亭中偷懒,他喜欢靠在凤凰的怀中,她的长发好似柔和的春风一般轻轻地抚摩着他的面颊,他似乎能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味,而他们的身影一起被温暖的金色光泽所覆盖着。
  慢慢地,远处似乎出现一道人影,被一片橙黄光晕裹着。似水般的温柔在凤凰明媚的眼中流淌着,她缓缓地对他伸出手。
  “玑端,来吧,我们走。”
  她终于说她爱他,从此后她只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的人……再也不会被别人带走……再也不会抛弃他了……
  怀里的人被轻轻抱着,渐渐没了呼吸,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修长而白皙的手指依旧用力地抓住夜宴。苍白的唇角,一线嫣红的血依旧静静地淌下来,一点点往外渗着,给他的白衣染上一片火色的殷红。
  夜宴看着怀中仿佛还活着,却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睛的夜玑端,看着这个永远也不能对她微笑的亲人,一种被掏空了所有的感觉泛上心头。
  


第八章(2)


  你走了,带着那份不容于天地的爱走进了地狱,到死你都没有再看我一眼,可我还是很伤心。我知道你从没有爱过我,即使我的身上有着你一半的血统,我很伤心,因为这十二年来你一直陪在我的身旁,即使你看到我会心痛,即使你看到我会厌恶,可你还是一直陪伴着我,即使你做这些只是因为爱着母后,我还是为你的离去而感到伤心,真的,真的……
  夜宴直视着夜玑端,直到确定他真的已经死了,然后把视线重新对准了锦瓯。
  锦瓯看到那双阴森的眼眸时,竟然也有些微微地心悸。
  “锦瓯,朕知道你要什么,传位诏书在桌案中,你拿去吧。朕死后希望你好好对待锦渊和锦璎。”过了好一会儿,黎帝才转过身来,眼睛里沉淀着看透了繁华的倦怠和平静,轻声地对着自己的儿子,“还有,如果她不死,你的江山始终都坐不稳。”
  “多谢父皇提点,儿臣自有分寸。”
  听到黎帝的话,夜宴那双涣散的眼睛才有了一点焦距,秀丽的容颜上浮荡起迷离的哀伤。
  “父皇,这许多年来,您恐怕无时无刻都在希望儿臣死去。儿臣一直想问问父皇,即使儿臣不是您的骨肉,可是您在儿臣心中一直是儿臣的父皇,可是您,为何这么恨儿臣?”
  “夜宴,要恨就恨你身上流着夜氏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