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鼻烟壶





〃也许是这样。〃
德莫特在房间里缓缓地巡视,仔细地朝玻璃柜里看。有些陈列品单列一旁,孤芳自赏,其它的都贴了整洁的标签,标签上用的还是细小清晰的字体。虽然他除了对宝石的知识略知一二外,其它有关收藏的知识一概不懂,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在这堆大杂烩里,大量纯属爱好而收藏的无用之物中,混杂着一部分真正的精品。
这些收藏里有瓷器、扇子、圣骨匣,一两口不同寻常的座钟,一架子托莱多(译注:Toledo,西班牙古城,以出产名剑闻名)轻剑,以及一个箱子(在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里,显得灰乎乎、脏兮兮),看来是从以前的新门监狱废墟里淘来的纪念品。德莫特注意到书橱里有很大一部分关于珠宝鉴定的专门书籍。〃还有呢?〃格伦先生追问道。
〃你还提到过一个线索。〃德莫特说,〃你说,尽管什么也没被偷,但是一条镶嵌钻石跟绿松石的项链被从柜子里拿了出来。你是在柜子下面的地板上发现的,上面沾着些许血迹。〃
格伦先生点点头,马上轻轻碰了碰球型玻璃柜左边的门。跟其它玻璃柜一样,这个柜子也没有锁上。格伦先生手指一碰,门就轻轻巧巧地开了。柜子里的架子也是玻璃做的。项链占据了柜子中央尊贵的位置,为了醒目,衬着斜置的深蓝色丝绒,一闪一闪地与枝型吊灯上棱形玻璃的折光交相辉映。〃它已经放回原处了,也擦干净了。〃格伦先生说道,〃据说,朗巴勒夫人在拉福斯监狱外被暴民砍头时,就戴着这条项链,她是玛丽·安托万内特王后(译注: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路易十七之母,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捕,后被送上断头台)宠信的人。莫里斯·劳斯爵士对这种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有奇特的爱好,不是吗?〃
〃有些人是对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有奇特的爱好。〃
格伦先生轻轻笑了起来。〃你注意到项链旁边是什么了吗?〃
〃看起来,〃德莫特朝项链的左边瞥了一眼,说,〃像是带小轮子的音乐盒。〃
〃是个带小轮子的音乐盒。天啊,把那样的音乐盒放在玻璃架子上,是个多么糟糕的决定。我记得,案件发生的第二天,我们正在检查这间屋子,当时死者还坐在椅子上,警察打开了这个柜子。他的手猛地碰了下音乐盒。音乐盒就掉到了地上……〃
格伦先生又指了指音乐盒。这是个厚重的木盒子,四边黑乎乎的锡皮上描画的场景已经褪色,德莫特认出那些场景是关于美国内战的。〃音乐盒是一边着地掉下的。它开始播放《约翰·布朗的尸体》(译注:John Brown’s Body,美国内战时北方部队的军歌及英雄送葬曲。约翰·布朗(1800-1859)是美国废奴主义领袖,因领导奴隶起义被绞死)。你听过这个曲子吗?〃警察局长吹了几小节的口哨。〃我告诉你,这个产生的效果,非比寻常。霍拉提沃·劳斯先生火气很大地冲了出来,叫我们不要碰他父亲的收藏。本杰明·菲利普斯先生说最近肯定有人播放过这个音乐盒了;因为,他是个天才的机械师,几天前才修理过它,并上紧了发条,可现在才放了一两个小节就停了。你可以想象对这样的小事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是的,我可以想象。就像我今天早些时候跟你说的那样,这是一起非同寻常的犯罪。〃
〃啊!〃这马上引起了格伦先生的注意,〃你是说过。我非常有兴趣听你讲讲,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因为,〃德莫特答道,〃这是家庭内部成员的犯罪。这种凶杀常见于家庭内部,从容不迫、好整以暇、防不胜防。〃
格伦先生不确定地擦了擦额头。他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支持这种说法的理由。〃医生,〃他说,〃你真是这个意思?〃
德莫特坐在书房中央小圆桌的边沿,手指插入三七开的浓密黑发中。他看上去想让自己的眼睛柔和一些,但他乌黑的双眼却因为情感的强烈而咄咄逼人。〃这儿有个人,被一根拨火棍连击九下,而其实一下就足以致命。你看着这个情况。你说,’这真残忍;丧心病狂;简直像个疯子干的。’就这样,你把组成这个安宁家庭的成员们排除在外,因为你认为这家没人会做出如此野蛮的行径。但这是犯罪史上没有记载的。当然是指昂格鲁…萨科森的犯罪史,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是英国人。普通杀人犯,动机冷酷而确定,很少会如此残忍地行事。为什么呢?原因显而易见,他的活计就是要把谋杀做得越干净利落越好。
〃通常在家里,因为大家必须呆在一起,情感备受压抑,当这种家庭情况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时,你会看到高潮出现,我们普通人无法相信的那种暴力会突如其来地爆发。你受到家庭情感的影响,并产生一个动机,其发泄方式叫人震惊。
〃比如,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在最虔诚的家庭里成长良好的女子,用一柄手斧先是对她的继母,而后对她的生身父亲反复砍杀,直至两者死亡,除了并不强烈的家庭冲突外,丝毫没有其他明显的理由?一个中年保险代理商,从未对他的妻子说过一句发火的话,会用一根拨火棍击打她的颅骨?一个文静的十六岁小姑娘仅仅会因为她讨厌继母的存在,割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的喉咙?你不相信?没有足够的动机?但这些事情就是发生了。〃
〃对魔鬼而言,也许可能,〃格伦先生说道。
〃对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不可能。至于奈尔女士……〃
〃啊!我们在谈什么呀?〃
〃奈尔女士,〃德莫特答道,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同伴,〃看到了什么。别问我是什么!她知道那是家里的一个成员。〃
〃那么,她究竟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她可能不知道具体是谁。〃
格伦先生讥讽地摇了摇头:〃医生,我觉得这没什么说服力。对于你的心理分析,我也没觉得有多大道理。〃
德莫特拿出一包黄色的马里兰州香烟。用袖珍打火机点了支烟,很快地关上打火机,又凝视着格伦先生,那眼光叫警察局长非常不安。德莫特面带微笑,但不是因为欢乐,而是一种推测得到证实的喜悦。他把烟吸进去,然后在明亮的灯光下吐出一团烟雾来。
〃根据你自己告诉我的线索,〃他用那种沉稳冷静,几乎有催眠作用的声音说道,〃劳斯家的一位成员处心积虑地撒了个并不高明、很容易戳穿的谎。〃他顿了顿。〃如果我告诉你这个谎言,你愿不愿意再考虑一下?〃
格伦先生舔了舔嘴唇。
但他没有时间回答了。事实上,德莫特已经用手指着的大门,仿佛要表达他的意思,通往大厅的门开了。嘉妮丝·劳斯用手捂着眼睛,出现在门口。
显然,这间屋子依然叫她害怕。她像孩子一样,飞快地朝空转椅瞥了一眼;屋里难闻的清洗剂的气味令她的身子仿佛僵住了;但她还是安安静静地走进来,关上了门。她背对门站着,白色的门板衬出她黑色罩袍的轮廓,用英语对德莫特说。〃我没想到您会得出这些结论,〃她责难道,〃您出去到大厅里,然后您呸!〃她做了个手势,想表示自己的失望。
〃怎么了,小姐?〃格伦先生问道。
嘉妮丝没理他,只顾跟德莫特说话。她似乎想鼓起勇气,说个痛快。不过她还是沉默了良久,用眼睛试探地打量他的脸庞,然后才凭着年轻人特有的直截了当,把话倒了出来:〃您觉得我们对伊娃很粗鲁,是不是?〃
德莫特朝她微微一笑。〃我觉得您是值得称道地站在她那一边的,劳斯小姐。〃他发觉只要他想到某种表情,就会双唇紧闭、怒火中烧,尽管他试图避免这种情形。〃但您哥哥,则……〃
〃您不了解托比,〃嘉妮丝一边大声说道,一边跺着脚。
〃也许是吧。〃
〃托比爱她。托比坦率的灵魂只有一种道德信条。〃
〃Sancta simplicitas!〃(译注,拉丁语,即下文的〃纯朴〃)
〃就是这个意思,’纯朴’,是吗?〃嘉妮丝直截了当地问道。她看着他。她拼命想要继续往常的玩世不恭,但没有成功。〃对我来说,这一点都不奇怪。但我请您也站在我们这边看看。无论如何〃她手指着转椅。
〃他已经死了,〃嘉妮丝继续说道,〃我们所有人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如果您碰到这样的事,对您的指控突然从天而降,您会不会就说,’当然,我确信这里头没什么;为什么要费事解释呢?’您要是这么说的话,就不是正常人了。〃
公道而言,德莫特必须承认她这么说没有错。他朝她笑了笑,这似乎给了她勇气。〃这就是为什么,〃嘉妮丝接着说道,〃我要问您一个问题。保密不公开的,可以吗?〃
〃当然啦!〃还没等德莫特回答,格伦先生就不动声色地插了进来,〃呃奈尔女士现在在哪儿?〃
嘉妮丝脸色阴沉下来。〃她在跟托比谈论这件事。本舅舅和妈妈非常谨慎地离开了。但我要问这个问题。〃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正视着德莫特:〃您还记得,就刚才,妈妈和您在谈论爸爸如何地喜好监狱里的东西吗?〃
出于某种原因,最后几个字触动了不祥的回忆。〃怎么啦?〃德莫特说。
〃就是这让我想起来的。您还记得,我们谈了许多爸爸晚上遇害的那天下午,他看起来很奇怪的行为吗?他如何散步回来,不愿意去剧院,看上去脸色惨白像个幽灵,双手颤抖吗?您跟妈妈在谈的时候,我想起来,他这个样子,我以前只见到过一次。〃
〃是吗?〃
〃大约八年前,〃嘉妮丝说道,〃有个油滑谄媚的家伙,名叫菲尼斯泰尔,他说服爸爸对一笔生意产生了兴趣,然后诈骗了他。具体细节我不知道;那时我还小,对做买卖也没太多兴趣。就做买卖而言,我现在还是那样。不过我的确记得此事引起的可怕的骚乱。〃
格伦先生用手作茶杯状拢着一只耳朵,一直听他们说着,觉得困惑了。〃这可能很有意思,〃警察局长说道,〃但是,老实说,我没瞧出来……〃
〃等等!〃嘉妮丝对德莫特说,〃爸爸对人脸的记性不好。但他有时会记住,假如这张脸是他最不愿见到的话。’菲尼斯泰尔’跟他交谈时您知道,当时还没有什么法律赔偿是针对诈骗的他突然想起这人是谁。’菲尼斯泰尔’是一个叫麦克孔克林的囚犯,假释出狱,后来违反了假释誓言,消失了。虽然麦克孔克林从未见过爸爸,但爸爸一直对这个案子有兴趣:至少,知道他是谁。于是,麦克孔克林显了形,再也躲不住了。
〃麦克孔克林,或者说菲尼斯泰尔,发现自己被认出来了,他又是哭泣又是企求又是哀告,不想再被送到警察手里。他提出还钱。他提起自己的妻子跟孩子。他愿意做牛做马,只要爸爸不把他送回监狱。妈妈说,爸爸脸色苍白像个幽灵,站起身,在浴室里呕吐了起来。因为他不情愿,真的不情愿,把一个罪犯关起来。但这并不是说他不会这么做。我觉得,如果他认为自己的家庭成员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他也会监禁他的。〃
嘉妮丝停了下来。
她一直又快又单调地说着,说得嘴唇发干。她不停地环顾着房间,仿佛还会看到她父亲站在那些古董柜中间。〃因此,他对菲尼斯泰尔说:’我给你二十四小时逃命。二十四小时后,不管你有没有逃走,一份关于你新身份的详尽描述会送到苏格兰场,包括你用新身份生活的地方,你的新名字,关于你的一切。’他这么做了。菲尼斯泰尔死在了监狱里。妈妈说,这之后,爸爸有好几天一口饭也吃不下。您瞧,他喜欢这人。〃
嘉妮丝郑重其事地说了最后这几句话。〃我不希望您认为我是只小猫咪。我不是,不是,不是!就是说:我不想做小猫咪,不管碰巧看起来我像是。但要说我没想到,这又不好。〃她再次盯着德莫特的眼睛。〃您觉得伊娃·奈尔会不会蹲过监狱?〃

12
楼下的客厅中,伊娃和托比得到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屋子的远角里,只有一盏金黄色罩子的标准灯亮着。他们彼此都不想看清对方的脸。
伊娃正在找她的手提包,以眼下这种糟糕的精神状态,却很难找到了。她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屋子里乱撞,一遍又一遍地找着。然而,她刚走近门口,托比便冲过来挡在了前面。
〃你不能出去,〃他说。
〃我要我的手提包,〃伊娃漫不经心地说,〃然后我就得走了,请你闪开点好吗?〃
〃但我们得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那你要说什么?〃
〃警察认为〃
〃就像你听到的那样,〃伊娃说,〃警察要来逮捕我了,所以我最好出去收拾东西,不是么?我想,他们会让我这么做的。〃
托比显得很为难。他单手撑着额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少不自然的高贵感,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点像个殉道者或者是英雄。他抬起下巴,并做出了决定:无论会觉得有多伤心,都必须要让这件事情得到公平的裁决。
〃你明白,〃他说,〃我会支持你的。千万不要以为我不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