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之刃





  从玄关走进去的右手边就是餐厅和交谊厅。父亲隆明正在打扫。
  “你回来啦,怎么样?”隆明停下手边的工作问道。
  “也没什么,放了花、上个香就回来了。”
  “是吗?”隆明又继续打扫着。他的背影很明显看出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女儿说。
  和佳子很清楚父亲要对她说什么。应该就是“差不多该忘掉大志了吧”之类的话吧,她想。但是同时,隆明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扫墓和大志生日时,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就变得有点尴尬。
  和佳子走进旁边的厨房,围上了围裙。她主要的工作就是准备料理。客人增加时,会雇用几名工读生,不过从本周开始,工读生只剩下一人了。
  十年前,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变成这样。和丹泽佑二结婚后,她在位于前桥的新居里,满心期待地过着每一天。当时她的脑袋里只有即将出世的宝宝,她有点担心生产问题,可是一想到育儿的事,她就会很快乐。
  三个月后,她生下一个男婴,重四千公克,是个很健康的宝宝。她和佑二讨论后,将宝宝取名为大志。
  身为新手妈妈的她得熟悉一些做不惯的事情,所以让她吃了不少苦。而就像全世界的丈夫一样,佑二几乎没帮她什么忙。当时公司的业绩正在下滑,身为干部的他,可能必须不顾家庭专心工作吧。
  和佳子倾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养育大志,大志也长得头好壮壮。当佑二因此感谢她时,她还高兴得流下泪来,心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幸福却突然落幕了。
  那一天,一家三口很难得的一起到附近的公园玩。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星期一,佑二因为星期六上班,所以星期一可以补假一天。
  大志已经三岁了,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和父亲到公园玩的关系,大志似乎很高兴。和佳子在长椅上眺望着两人在沙坑玩耍的身影,心里觉得好幸福。
  空气干爽、阳光温暖的过午时分。已经好多年没有这种舒服的感觉了呢,和佳子想道,然后她就在不知不觉间打起盹来。
  事后佑二坚持他有大声对和佳子说:“你顾一下大志。”因为他要去买香烟。
  但是和佳子并没有印象。她只记得看着他们两人在沙坑玩。
  有人在摇她的肩膀,她醒了过来。那是佑二严肃的脸。大志去哪里了?他问道。于是她才发现独生子不见了。
  两个人脸色大变,一起寻找着儿子。大志倒在螺旋形溜滑梯的下方。佑二赶紧将他抱起,但是大志一动也不动,脸已经变成了灰色。
  虽然赶紧送去医院,但是已经回天乏术了。他的头颈骨骨折。
  后来分析是没有双亲看管的大志,从螺旋形溜滑梯的坡道逆向走上去,走到一半时,他因为往下看,所以头朝下跌落。当时距离地面的高度将近两公尺,而且下面是坚硬的水泥地。
  她痛哭了好几天,几乎什么也没吃、没喝,也没有睡觉,只是一个劲地哭。还好当时她身旁一直有人陪着她,如果让她一人独处的话,哪怕只有一下子,她也一定会从大厦的阳台跳下去的。
  结束悲伤度过的每一天之后,空虚感又袭上心头。她无法思考任何事,就连活着都变得很麻烦。
  经过那样的时期后,她终于可以面对这个意外了。不过,当然也不可能因为这样,就能积极乐观地活下去。只要一想起这个意外,她就觉得后悔不已。她为什么要打瞌睡呢——同时,她也想责怪佑二 。为什么要去买香烟啊——有好几次,她都几乎要脱口说出这句话。
  他的想法,可能也是一样的吧。只不过佑二并没有责怪她。
  表面上回复了平静的日子,然而平静并没有真正造访他们的内心,其证据就是:他们两人几乎不交谈。既然必须避开共通的话题,对他们来说,不说话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啊,对了,今天又进来一组预约。”
  说话声让和佳子回过神来。隆明站在厨房入口 。
  “今天?突然打来的吗?”
  “中午过后打电话来的,说是要住到后天。我回答他没问题。”
  “是情侣吗?”
  “不,好像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一个人?真是难得耶。”
  “听他说话的态度不像是怪人啦。他说他要晚上才会到,所以不用准备晚餐。”
  “住宿费你有说明吗?”
  “呃,他答应付一点五人的费用。”
  “是吗?”
  “Crescent”共有七间房间,全都是双人床。再加一张床,就可以住三个人。如果是一个人住的话,就要请客人支付一点五人的费用。
  那个男性客人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抵达了。他的头发很长,满脸胡碴,年龄大约四十岁左右。身穿休闲服,行李只有一个旅行包。
  那个客人在住宿卡上登记了吉川武雄。
19

  一走进房间后,长峰放下包包,直接倒在旁边的床上。他的全身像是塞满了沙子似的重得要命,而且还汗流浃背的,好像有一些异味从格子衬衫散发出来的样子。
  他看着旁边的床。上面铺着白底花朵圈案的床单。他发现这里好像不是中年男人一个人来投宿的地方。格子窗框上挂着的窗帘,也是花朵图案的。
  他坐起身,将旅行袋拖过来,接着打开拉链,从里面拿出镜子。长峰将镜子放在旁边之后,一边照着自己的脸,一边将双手伸进头发里。用手指找到发夹的位置后,他很小心地将它整个拿起来,长假发就这么从头上取下来了。这是他在名古屋的百货公司里找到的。这并不是那种掩饰秃领用的假发,而是一种时髦发饰。可能因为这样,所以发毛颜色几乎都做成咖啡色或是金色的。
  长峰将这顶假发丢到一旁,把网罩从头上取下后,再伸手插进自己原来的头发里,将头发弄蓬松。闷了一天的头接触到空气时,整个头皮感觉凉飕扬的。
  他又再照了一下镜子,用手摸着嘴唇四周。胡碴并不是假的,他从家里出来后就一直没有刮过。当然并不是没有时间刮,而是他想要稍微改变一下自己的样子。
  平常他的头发都会整齐的分线,也从来不曾留过胡子。他的相片也应该几乎都是那样的造型。
  房间的角落放置着一台电视。他拿起遥控器,打开开关切换着频道,最后转到了新闻节目。他稍微看了一会儿,但是没有出现长峰涉案的相关报导。
  他吐了一口气,再次照了照镜子,然后将镜子和假发一起放回袋子里。他的袋子里有一副浅色的太阳眼镜,白天他就会戴上那副眼镜。
  这样的变装到底有多少效果,他完全不知道。假设他的朋友也以同样的装扮出现,他真的会完全认不出来吗?他想着。不过,因为一般人都不太会记得出现在电视上的人物相片,所以他也只能赌一赌这个社会的冷漠了。
  他又再度将手伸进袋子里。这次他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长野县主要民宿。其中也有“Crescent”。
  昨天和今天两天长峰拜访了其中好几家的民宿,走得脚都痛了。不用说,当然是为了寻找菅野快儿。他仅有的线索就是伴崎在断气前所说的那句“他去长野的民宿了”。
  这样做真的找得到菅野吗?长峰自己也感到不安。但是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他除了抓住这条很细的线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
  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他就这样在床上打起盹来。电视仍然开着。把他吵醒的,是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主播声音。
  “……也因为这样,以杀人罪嫌遭到通缉的长峰重树嫌犯,据说很可能持有枪械。掌握线索的人,请通知最近的警察局。接下来的新闻,是前几天召开的世界环境改善会议——”
  长峰赶紧起来,望向电视,然而已经开始播放完全无关的影像。他用遥控器切换频道,不过也没有其他台在播报新闻了。
  长峰将电视关掉,看看手表,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
  他是从傍晚的新闻得知自己被通缉这件事情的。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他并不是那么惊讶,不过还是无法抑制贯彻全身上下的紧绷感。在家电行前面看到这则新闻的他,突然陷入一种路人的眼光全都投向他的错觉。
  新闻也报导了那封信。与其说那如他所料,还不如说长峰就是算准会被报导,才寄出那封信的。不过他没算到的是,邮戳完全没有被提到。这么一来,他刻意跑到爱知县去寄这封信的意义就完全丧失了。
  他在脑海里背诵着他所写的内容。我是前几天在荒川发现的尸体——长峰绘摩——的父亲,长峰重树——开头这么写着的这封信毫无虚言,里面全是他的心声。如果完成复仇的话,他就会去自首,所以希望警方不要对他的亲友做不必要的严格调査。这个心情至今也没有改变。
  但是长峰也非常清楚,即使他写这样的信,警方也不会特别关照他。他们应该还是会毫不留情地将长峰的所有交友范围都列为调査对象吧。
  那封信最大的目的,其实是要让躲在某处的菅野快儿掉以轻心。
  只要菅野不是笨蛋,他就应该知道自己弄死的女生她父亲杀死了伴崎,现在正在猎杀他吧。对长峰来说,最坏的情形就是害怕被报复的菅野主动出面自首。
  长峰认为,菅野被捕根本就不能算是为绘摩雪恨。只有他亲手处置菅野,才能算是报了几分之一的仇。他不能让菅野躲到警察局去,也不能让他被关入少年法保护的监狱里。
  所以才写了那封信。长峰原本是预测寄出的地点也会被媒体报导的。所以如果他是从爱知县寄出的话,躲在长野县内的菅野应该就会松一口气,以为自己不用急着去自首吧。
  然而新闻却完全没有报导邮戳的事。应该是警方没有公布吧?是单纯地觉得没有发表的必要?还是已经看穿他的目的?或是有别的意图呢?长峰完全摸不着头荆?br />   第二天早上,长峰七点起床。其实他更早就醒了,只是觉得必须让身体休息,所以就一直躺在床上。不过他已经睡不着了。绘摩出事后就开始的失眠症状,在他逃亡的期间变得更严重。因为这样,他总是觉得头重脚轻,全身无力。
  他听说早餐是从七点到八点半。但是不想看到其他客人的他,便抽着烟,或是用地图确认周边的情形来打发时间。他一点也不想打开电视。
  八点多的时候,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
  “早安,吉川先生,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您要用餐吗?”一名女性询问道。
  “好的,我现在立刻过去。”他这么说完后,就挂断电话。
  戴好假发和太阳眼镜后,长峰便走出房间。他走下楼梯,发现餐厅里没有一个客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正坐在角落打计算机。那是昨晚迎接他的女性。
  “早。”她一看见长峰就笑容满面地打招呼,“这边请。”
  她的手指着一张靠窗的桌子。上面已经铺上餐巾,摆好了餐具。
  长峰一就坐,她就立刻端了早餐过来。早餐是鸡蛋料理、汤、色拉、水果和面包。女性问长峰餐后饮料要什么?长峰点了咖啡。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下来。”长峰道歉。
  “不,没关系。”她笑着说,然后又走回放着计算机的那张桌子。
  看来自己似乎不是一个可疑的客人——长峰暂时安心了。
  他一边眺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边慢慢吃着早餐。要是没有发生那些事,能专程来此度假的话,不知有多好呢。而且要是家人就在身旁的话,大概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他打从心底觉得。民宿的那位女性替他端来了咖啡。他轻轻低头致意。
  “旅游旺季已经告一段落了是吗?”他问道。
  “是的,差不多到上个礼拜左右。”
  “暑假已经结束了呢。”
  “是啊,您是来这里工作的吗?”
  “算是吧。不过是个很奇怪的工作就是了。”长峰苦笑着。
  可想而知,女性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我在找人。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离家出走了喔,结果他的父母拜托我……”
  “那您是侦探啰?”
  “不,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找得很辛苦。”长峰伸手端起咖啡,“你们这里有雇佣工读生吗?”
  “有,但是现在只剩一人了。”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从七月开始。”
  “是吗?”长峰点点头,然后从衬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相片,“就是这个少年,您最近有看过吗?”
  这是从那卷录制蹂躏绘摩的录像带里印出来的。他只印出了那个可能是菅野少年的脸,所以画质很粗糙。
  民宿的女性左思右想。
  “对不起,我没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