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口棺材岛
“这多可怕呀!”韦萝妮克喊道。
“有什么可怕的?我跑到隐修院去拿,十分钟就回来。”
韦萝妮克脑子里又闪出了种种担心的事。
“这段时间,他们从地道里出来了怎么办?”
“瞧,瞧,妈妈,”他笑着说,“你答应过要坚定信心的。他们要挖开地道,得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也会听见的。用不着说了,亲爱的妈妈。一会儿见。”
他飞快地跑了。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他没有回答。
“哎!”她想着,又生起一种预感,“我曾发誓不再离开他一秒钟。”
她远远地跟着他,走到仙女石桌坟与鲜花盛开的骷髅地之间的一个山坡上停下来。从那里她瞧见了地道的出口,也看见她儿子沿着草坪向前跑。
他先进入隐修院的地下室,肯定桨没放在那里,他很快就出来向大门走去,打开门进去了。
“充其量一分钟就够了,”韦萝妮克心里想,“桨页应当放在门厅里……一定是放在楼下。最多两分钟就够了。”
她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一边观察着地道的出口。
可是三四分钟过去了,大门仍然没有打开。
韦萝妮克的信心动摇了。她想到自己没有陪着儿子简直是发疯,而且她本不该顺从一个孩子的意志。她离开地道口,也不顾自己会遇到什么威胁,开始朝隐修院走去。然而她产生了一种在梦中遇到的那种可怕的感觉,两条腿好像瘫痪了一样,总是走不动,而敌人正在向前推进,并向她发起进攻。
突然,她在石桌坟前,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场面,她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右边橡树脚下,半圆形的地上堆着一些刚砍下的树枝,它们的树叶还是鲜绿的。
她抬头一看,惊呆了。
有一棵橡树被砍掉了树枝。在那高四五米的粗大树干上,用一支箭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V.d’H.。
“第四个十字架……”韦萝妮克喃喃自语着,“……十字架标出了我的名字!……”
她想,她父亲已经死了,那么她少女时代的签名一定是一个敌人写的,而且肯定是个主要的敌人,这时,在刚刚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之后,她第一次想到了迫害她的那个女人和孩子。她不禁构想了这个敌人的形象。
这只是短暂的、假设的和不确切的印象,她还没有完全形成意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使她大惊失色,她突然明白了,既然十字架已经竖起,那么那些恶魔,荒原上和地道里的那些人,那个女人和孩子的同谋一定已经来了。毫无疑问,他们在已经烧毁的桥上又架起了一座天桥。他们控制了隐修院。弗朗索瓦又落入他们手中!
于是她拼尽全身力气往前冲去。现在她也穿过布满废墟的草坪,向大门奔去。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她叫得撕心裂肺。她大声地宣告她的到来。她就这样地一路跑到隐修院。
有一扇门半开着,她推开门冲进门厅,喊着: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喊声从上到下,响彻整个房子,可是毫无回音。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她冲上楼去,随意地打开房门,跑进她儿子的房间,斯特凡的、后来又是奥诺丽娜的房间,一个人都没有。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你没听见吗?他们正在折磨你!……噢!弗朗索瓦,我求求你……”
她回到楼梯口,面前就是戴日蒙先生的书房。
她冲到门口,立刻又退了出来,像是被地狱的景象吓住了。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手臂交叉着,好像是在等着她。他就是她刚刚想到那女人和那孩子时出现的那个男人。他是第三个恶魔!
她只是怀着一种无比的恐惧说了一句:
“沃尔斯基!……沃尔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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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祸
沃尔斯基!沃尔斯基!那个使她的记忆充满恐怖和羞耻的卑鄙家伙,那个恶魔沃尔斯基居然还没有死!所谓这个间谍被他的同伙杀死并埋在枫丹白露公墓之说纯系谎言,是讹传!只有一个事实,沃尔斯基还活着!
韦萝妮克见过无数的场面,但是没有哪个比眼下这个场面更可恶:沃尔斯基两手叉着稳稳地站在那里,脑袋长在两个肩膀中问。他活着,活生生的!
平时她有勇气忍受一切,但就是不能接受他。她觉得自己有力量有勇气对付任何敌人,但这个敌人都不在其内。沃尔斯基,这个无耻之徒,永无休止地作恶,手段无比残忍,丧心病狂地进行犯罪勾当。
而这个人还爱她。
她突然脸红了。沃尔斯基正贪婪地盯着她破烂的上衣下裸露的双臂和肌肤,仿佛盯住一个猎物一样,任你怎样也不能把他的视线移开。韦萝妮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边找不到任何可以遮挡的东西。面对他的兽欲,她挺起了胸,向他投去蔑视的目光,使他怯懦地转过脸去。
她立刻激动地喊道:
“我的儿子!弗朗索瓦在哪里?我要见他。”
他答道:
“我们的儿子对我来说是神圣的,夫人。他一点也用不着怕他的父亲。”
“我要见他。”
他举起手起誓道:
“您将见到他,我发誓。”
“那么,他可能死了!”她低沉地说。
“他活着,像您和我一样,夫人。”
又是一阵沉默。很明显,沃尔斯基在字斟句酌,准备开始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斗争。
他身强体壮,胸肌发达,两腿有点罗圈,脖子很粗,肌腱突出,头特别小,两边贴着两缕金发。这副模样使人想到他从前的粗犷有力和某种与众不同,但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变了,变得像个江湖擂台上的粗俗的职业斗士。往日令女人痴迷的魅力已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副粗暴、残忍的面容。他用故作镇定的笑容来掩饰他的冷酷。
他把胳膊放下来,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向韦萝妮克鞠了一躬:
“我们将进行一次谈话,夫人,时间会很长,还有点痛苦。您坐下来好吗?”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他并不感到侷促不安,又说:
“这张小圆桌上准备了吃的东西,您吃块饼干,喝点陈酒,或是香槟,这对您或许不会没有好处……”
他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想以这种完全日耳曼式半开化礼节,来表明他对文明的细枝末节毫不陌生,表明他熟谙礼仪中的一切文雅之道,甚至在对一个被征服的女人有权施以粗暴的时候,他也不会忽视这种雅致。就从这些细微处,曾使韦萝妮克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她丈夫的本性。
她耸了耸肩膀,仍保持沉默。
“那么,”他说,“您是要让我这么站着,像一个绅士一样显示自己的教养啰。此外,还要请您原谅,在您面前,我穿着太随便。集中营和地洞的生活不宜于穿制服。”
的确,他穿了一条补丁裤,一件撕破了的红羊毛背心。外面罩着一件半敞开的白亚麻祭服,腰上系着一条绳子。实际上这身装束是精心设计的,加上他那戏剧性的表演动作和踌躇满志、洋洋得意的神情,使他显得十分怪诞。
他对自己的开场白感到满意,于是开始迈起方步,手背在身后,仿佛遇到最严峻的情况时,正不急不忙地思考着问题似的。然后,他停下来,慢条斯理地说:
“我认为,夫人,我们得抓紧时间,先用几分钟陈述一下我们过去的共同生活。您看好吗?”
韦萝妮克没有作声。他又用同样的语气说:
“当年您爱我的时候……”
她做了一个反感的表示。他仍坚持说:
“可是,韦萝妮克……”
“噢!”她厌恶地说,“我不许您……不许您提这个名字!……我不许您……”
他笑了笑,用一种屈尊俯就的口气说:
“请不要埋怨我,夫人,不管使用什么方式,我对您是尊敬的。我接着说吧。当年您爱我的时候,应当承认,我还是一个无情无义、放荡不羁而又不失风度的人,做事爱走极端,本不具备同您结婚所要求的品格。这些品格在您的影响下本来很容易获得,因为我爱您爱得发疯。您身上的那种纯洁令我如醉如痴,您的魅力和天真是我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见过的。如果您耐心一点,温柔一点,您是可以改变我的。不幸的是,从我们不愉快的订婚时刻起,您就只想着您父亲的痛苦和怨恨;结婚以后,我们之间就存在着不可弥补的不和。您被迫接受了一个强加于您的未婚夫。您对丈夫只有怨恨和厌恶。这正是沃尔斯基这样的男人所不能容许的。多少女人,多少高贵的女人赞美我的高尚,因此我没有理由责备自己。您这个小资产阶级的女人却抱怨我,这就更糟糕。沃尔斯基是那种随心所欲、凭感情办事的人。这种性格,这种感情您不喜欢,是吗?随您去吧,夫人,我自由了,我又恢复了我的生活。只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只不过我一直爱着您。一年之后事情有了急剧的变化,失去儿子使您进了修道院,而我,独自一人怀着这未能满足的、炽热而痛苦的爱情。我就这样生活着,您可以想象到:我试图通过放荡、暴力和冒险的生活把您忘掉,可是都没有成功。后来,突然又有了希望,人们向我指出了一些线索,我又全身心地投入寻找您,我又一次陷入失望和孤独。于是我又找到了您的父亲和您的儿子。得知他们隐居在这里,我就监视他们,或者我亲自监视或者由完全忠实于我的那些人来监视。我把找到您当成我努力的唯一目的,当成我行动的最高尚的理由,这时,战争爆发了。八天后,由于没有能逃出国境,我被投进了集中营……”
他停住了。他那张冷酷的脸变得更加冷酷了,接着他又吼起来:
“噢!在那里我过的是地狱般的生活!沃尔斯基!沃尔斯基!国王的儿子,竟然同咖啡馆的跑堂和日耳曼的流氓混在一起!沃尔斯基成了俘虏,受人耻骂和憎恨!沃尔斯基浑身长满虱子,沾满脏污!我忍受了,我的上帝!我们且不说它。为了逃脱死亡,我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如果有另一个人代替我去挨匕首,如果是另一个人用我的名字埋在法兰西的一个角落里,我都无怨无悔。要么是他,要么是我,必须作出选择。我选择了。这可能不只是对生活的渴望驱使我,还有其他,特别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一线意想不到的光明,从我的黑暗生活中油然升起,它已经令我目眩。不过,这点是我的秘密。如果您想知道,那么我们以后再谈。现在……”
面对这个自我欣赏的演员的夸夸其谈,韦萝妮克无动于衷。他满口谎言的表白丝毫没有打动她。她好像没听。
他走近她身旁,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又用一种挑衅性的语气说:
“您好像并不觉得我的话确实重要,夫人。可我的话确实重要,而且会越来越重要。但是,在说那些可怕的事情以前,我希望最好不要说它,我想唤起的不是您和解的愿望——我们之间不存在和解的可能——而是想要唤醒您的理智,唤起您面对现实……因为您毕竟不了解您所处的现实情况,您儿子所处的情况……”
他肯定,她一点都没有听。毫无疑问,她的思想都集中到她的儿子身上了,她听见的这些话,对她毫无意义。他生气了,语气中表现出不耐烦,他继续说:
“我的建议很简单,我希望您不会拒绝。我以弗朗索瓦的名义,并本着人道主义的感情和怜悯心,我请您把现实与我刚刚扼要叙述的过去联系起来。从社会角度看,连接我们的纽带从来没有断绝过。从法律方面看,您始终……”
他把话打住了,看了韦萝妮克一下,然后用手使劲压住她的肩膀,喊道:
“听着,你这可恶的女人!沃尔斯基在说话。”
韦萝妮克失去平衡,急忙又抓住椅背,重新叉着胳膊,两眼充满着鄙视的目光,挺立在她的敌人面前。
这回,沃尔斯基控制住自己。刚才的动作是一时冲动,是情不自禁的。但他的声音里透着专横和恶意。
“我重复说一遍,过去是永恒的。不管您愿意不愿意,夫人,您仍然是沃尔斯基的妻子。正是基于这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我才请您今天来这样看待您自己。我们来确定一下:即使我得不到您的爱情,我也不会同意恢复我们之间存在过的敌对?